这一日辰时正,应天府皇城正阳门下,文武百官侍立两旁,为洪武皇帝出城北巡的队伍送行。
城门外早已停放着一尊巨大的辇车,右后侧还有两辆小些的宫车。
朱标、朱棪以及朱棣等,也都在车旁排着队,一个个喜笑颜开。
城门与车队之间,铺就一张鲜艳的红毯。
不多时,朱元璋拉着李善长的手,从红毯另一头慢步而来。
他亲切地笑道:“善长啊!咱原本是打算带你一块北巡的……”
“后来一想。不行!你走,朝中政务交给谁?给别人咱都放心不下。”
李善长眼角泛着泪光,感动地说:“多谢陛下厚爱!北巡路上辛苦,陛下要多保重……”
“臣留守京城,绝不负陛下重托!”
朱元璋郑重地应了声,放开李善长,边大步向前,边频频对左右百官笑着点头。
忽然,他看见胡惟庸就在当中,却是穿着一身极为朴素的便服。
朱元璋顿时玩味地一笑:“胡惟庸!你就这么来为咱送行?”
“回禀陛下!”胡惟庸忙挤出人群,诚惶诚恐躬身拜道。“陛下命臣督造奉天殿……”
“奉天殿竣工后,臣便成了白身。只能在中书省行走、读书、打杂,收发奏折!”
朱元璋冷哼声道:“这还真不错!咱觉得你就应该再多读点书。”
胡惟庸一怔,不明白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见陛下没有停留,他只好对着那背影再次作揖。
“臣谨遵圣意!”
迈步来到辇车前,朱元璋不仅见到刘伯温、吕昶与梁杞几个,还发现老神棍身后站着个陌生面孔。
一个留着撮浓密胡子,长得矮瘦的黝黑汉子。
朱元璋就纳闷:“这是谁啊?咱怎么没见过?”
“翰林院待诏杨宪,臣的学生。臣让他随驾!”刘伯温不卑不亢的说。
杨宪赶紧迎出来,深深一揖:“臣杨宪,恭请圣安……”
看人走近前,朱元璋这才记起来,这个杨宪在自己身为吴王时,常出使张士诚、方国珍。
……是一个办事干练、仅凭一张如簧巧嘴,便能拖延敌方军机的人才。
朱元璋表示赞许地笑道:“嗯!看得出来,名师出高徒哇。”
说着,他在云公公的搀扶下,登上辇车,回身冲百官甩了甩袖。
“都回去吧!伯温。咱也启程吧……”
李善长与百官一齐折腰送别:“陛下保重!太子殿下保重!”
众官身后的司仪队伍,随之吹奏起欢送的号声。
北巡的队伍走走停停,眨眼过了三天。
这一日,辇车仍旧在山间田野缓缓驰过,后面跟着那两辆小宫车。
朱家的众多皇子,除了太子朱标以外,一个个活像出笼的鸟儿一般,怎么都玩不腻。
嘻嘻哈哈的追逐声,马鞭甩动马匹嘶鸣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回荡在空中。
朱棪夹着老六朱橚,骑着马四下飞驰,吓得怀中这小子哇哇怪叫。
“二哥!二哥!您慢着点儿,我、我快要吐了……”
朱橚话还没喊完,便察觉哥哥已将马勒停。
他以为是朱棪真怕摔伤了自己,抬头一看,却见哥哥满面肃穆,死死的盯着不远处。
朱棪收敛笑容,端坐于马背,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呈现出来的一切,他认为只能以“触目惊心”来形容。
他早就知道,如今的扬州必定残破不堪、人烟萧索。
朱棪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为防止亲爹、老大,更主要是刘伯温这神棍起疑,他一路上故作没心没肺,与众皇弟不断玩闹。
可现在,朱棪才意识到,自己所想象的,还不足眼前所见的十分之一。
他正前方是几块残壁、一棵焦死的老树……
烈日无情的暴晒着连绵的荒野。
远处,所有树的皮都被剥了个干净,只露出白花花的树干……
树边的河道早已干涸,风沙卷过,河床中竟显露出一具具人的骸骨来。
更加干涸的农田里,已裂开如蛛网般,两寸宽的口子……
别说庄稼了,连野草都没能长出多少来。
朱棪知道自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就是昔日的繁华胜地——扬州。
现在却成了无边的荒漠、炼狱。
亲爹在身后也拉开车窗,随意地看了一眼。
他接着浑身一震,用玉如意敲了敲辇车角柱,示意停下来。
车门打开,朱元璋一脸惊愕的带头跳下车。紧随他之后的是,太子朱标与刘伯温。
朱元璋双脚才落地,便见老五朱棣驱马从自己身边而过,踏得地面如骨骼暴响般,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他一眨眼,老五已经凑到老二身边,奇怪的问:“二哥!怎么不走了?扬州到底在哪儿啊?”
“就在你脚下!”朱棪冷冷的说。
朱棣本能地低头一看,差点没吓出毛病来。
他这匹马的前蹄,正踩着一根明显是人才会有的大腿骨。
朱棣“呜哇”叫了声,翻身跌下马背,却未曾料,他竟又一屁股坐到另一根骸骨上头。
那根骸骨立时发出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咔嚓声。
这下子,朱棣冷汗都下来了,也不管摔没摔伤,连滚带爬便奔到亲爹面前。
“父皇!这、这,这里太可怕了。这里怎么可能是扬州……”
才八岁的他,尚无法机敏的留意到,在这瞬间,若非朱棪眼疾手快,勒住他的坐骑,自己就会马蹄踩断了腿。
朱元璋一把揪住朱棣衣领,将这小子拧回去,继续直面这片惨况:“给老子瞪大眼睛看好喽……”
“除了老二!众多皇子里,平日就属你心最野。瞧瞧你现在,什么鸟样儿?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可是、可是……”
朱棣仍旧嘴唇哆嗦,双腿直打摆,脸色越发的煞白。
他才八岁,还未曾随徐达北伐建功业,莫说看过这累累白骨,就连砍头都没有见识过。
见这老五在强忍着心中惊悸,眼睛都没有再眨一下,朱元璋很满意,轻笑道:“老大、老二啊!来。告诉老五……”
“还有你们这些弟弟。这儿究竟是不是扬州?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伯温呐!咱就先再往前走走。”
“儿臣遵旨!”
刘伯温也领命,亦步亦趋前行。
杨宪也想跟着,但见皇帝明显在压抑着怒火,刘伯温不着痕迹地摆摆手,制止了杨宪。
吕昶、梁杞等自然也识相的立在原地。
梁杞可没忘了,自己的第一要务,是照看好二皇子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