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亭虽然没被人打脸,却觉得脸颊上有些火辣辣的。
“高升,这是怎么回事?”他扭头看向高升,额头上皱出了一道深深的川字纹。
本能想要抠鼻子的高升自觉在同辈面前举止不雅,遂用食指勾在鼻尖上揩了一把油,略显尴尬道:“东亭兄啊,此子善于破案,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轻易逐出光明寺未免太可惜了!既然你们掌夜使不收,那我们不良人就只能勉为其难地招入麾下了。”
恰在这时,一名掌夜使急匆匆赶来,附在韩东亭脸侧耳语了几句。
韩东亭便将两道灼灼目光再次射向了顾长安,沉声道:“夏小蝉,有人说你在案发之前,一路搭乘失事漕船顺路北上,和漕船校尉赵司水交好。如今这艘漕船发生了惨烈爆炸,于情于理你都有很大的嫌疑,因此本官想当面问你几个问题。”
顾长安淡淡地道:“你问吧,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韩东亭的目光锐利逼人:“第一个问题,那些女尸组成的鬼物是被谁射杀的?”
猎魔神弓需要有万斤之力的三境武夫才能拉开,可当时赵司水正在修炼《坐忘经》,神游太虚,不可能去拉开猎魔神弓,而其他官兵大都是武夫一二境的修为。
想来也瞒不过这些官场老狐狸,顾长安便坦然道:“猎魔神弓是我拉开的,那些女尸鬼物也是我射杀的。”
话音甫落,众人顿时一阵惊讶。
在天都城这个风云荟萃之地,武夫三境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修为。
只是顾长安看着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偏偏能经历烈火冰水的淬炼,修炼到武夫第三境铜皮铁骨,去拉开那沉重千钧的猎魔神弓,这种反差可就有点大了。
“你倒是实诚。”
韩东亭轻哼了一声,说不上是贬是褒:“那本官再问你第二个问题。据官兵幸存者说,失事漕船一共发生了两次爆炸,一次是小爆炸,第二次才是威力惊人的大爆炸。
“当时那艘漕船上有你,有赵司水,还有个名为崔伯的仆人,可为何只有你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而赵司水、崔伯两人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顾长安道:“爆炸发生之前,我正在赵司水静修的舱房中,他当时就在我眼前静坐修行,至于白发崔伯我不知道他身在何处。而且第一次小爆炸和第二次大爆炸的间隔时间极短,根本来不及撤离。
“第二次大爆炸来临时,我瞬间就被炸晕到了河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苏醒。至于失踪的赵司水和白发崔伯是死是活,我也不清楚。
“因为出于好奇,于是我又返回失事漕船上调查了一番,这才导致后来延误了去光明寺报道的时间。”
韩东亭的眼神闪出了几分轻蔑,冷笑道:“那你小子查出了什么名堂?”
顾长安从衣袖中抠出一块黑不溜秋的的脏东西,指着它道:“这一小撮黑灰便是真相。”
韩东亭眉头皱作一团。
漕船失火爆炸之后,这失事漕船上、附近被殃及的船上、岸上、甚至水面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灰烬,这漫天漫地随处可见的“真相”,你搁这以为别人都是眼瞎不成?
“荒谬!胡说八道!”
韩东亭给了顾长安一个轻蔑又愤怒的眼神,旋即把头转向另一边,脸色阴沉道:“高升,好好管教你的手下!”
高升不知作何应答,只得又用食指勾在鼻尖上揩了一下油。
顾长安自讨个没趣,心想这个案子横竖还得我来破,到时候可有你们好受的。
“喂,你这个新来的夏小蝉,给老子规矩点。”
高升虚张声势地教训自己的新手下,算是给了韩东亭一个交代。心里却在琢磨:这夏小蝉是个履历优秀的小伙子,曾在宁州查办过无数疑难怪案,或许他手里那一小撮黑灰真的别有门道?待会儿再好好问个清楚。
就在这时,远处有官差咿咿呀呀吵闹起来:
“金鸾卫来了——”
“那不会是金鸾卫的百里秋水吧?”
“糟了!金鸾卫一来肯定没有好事!”
金鸾卫?顾长安略感惊讶,当即循声望去。
韩东亭这些光明寺掌夜使更是如被一道晴天霹雳打中,身子抽搐地望向远处。
白河南岸的官道上,一批着玄青官袍、胸口绣金鸾的卫士哗啦啦疾奔而来,气势如山似岳。
而在天空之上,四名虎背熊腰的丈高力士抬着一顶软轿足踏虚空,身轻如燕地向码头飞来。
名为不良人夏小蝉,实为当今正二品神龙卫大将军之长子的顾长安忍不住喝了一声:
“彩!”
所以,轿中人就是独孤皇后跟前两大红人之一,与其兄百里秋阳并称为“百花双子”的百里秋水?
如今在大衡天都,有两股官衙势力最为升斗小民和文武百官所忌惮。
其一是号称“大衡皇室左膀子”的光明寺,其二便是号称“大衡皇室右胳膊”的金鸾卫。
光明寺以君授天威,查案雷厉风行,动辄抄家下狱流放杀人而著称。金鸾卫背后则站着垂帘听政的独孤皇后,既是她的耳目,也是她的刀剑。
可以说金鸾卫无孔不入,裹挟着深不可测的天威,往往比光明寺都更加令人恐惧。
金鸾卫的卫士奔至码头,摆成两股威风凛凛的人墙,齐声山呼:
“秋水君到!!”
随后软轿于人墙间着陆,在场的韩东亭、高升、凌虚子、樊主簿诸人纷纷低眉颔首,拱手作揖。
“见过秋水君。”
一个英姿飒爽、五官绝美、面容清冷的女子走出软轿。
她穿着一袭一尘不染的雪白官袍,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方角幞头,面无表情地走向韩东亭,身后的黑色披风随风招展。
“今天是正月十五,这是本月最后一天能见到秋水君了吧?”
“当然了!明天就是她哥哥秋阳君取而代之了,而秋水君则会像以往一样消失半个月。”
“说实话,我至今还没遇见过比秋水君更漂亮的女人……”
掌夜使、不良人虽然有些忌惮百里秋水的权势地位,但此时目睹了对方真容,还是一个个瞧得目瞪口呆,嘴角险些就要流下一丝丝的哈喇子。
但当今光明寺的主事人韩东亭却紧张得满头是汗,却不敢伸手去擦,只是强颜笑问:“不知是什么风把秋水君吹来了?”
百里秋水一双幽幽桃花眸打量韩东亭片刻,语调中暗藏机锋:“你可知天后陛下安排你们光明寺接管此案,是何用意?”
韩东亭思索了片刻,终究不敢贸然回答,只是苦笑道:“韩某愚钝,还请秋水君示下。”
百里秋水红润的唇角上勾出一抹阴柔的冷笑,眼中却射出凛冽的寒光:“如果你韩东亭记性不好,我可以再帮你捋一捋——
“太康十七年开春,天都下游青螺县发生‘龙王案’,风浪大作数月,过往船只沉没上百艘,更有三十多名无辜女子被愚民献祭河中。此案后来移交给你们光明寺,你们至今没有结案。
“太康十八年七月,天都西兰寺发生‘壁画杀人案’,一连十七名富商政客离奇死亡。坊间流言四起,都说是地狱鬼差前来勾魂索命。此案后来移交给你们光明寺,你们至今没有结案。
“就在去年,太康十九年四月,天都降下大冰雹,将万象神宫的朝宫大殿砸出一个大窟窿,一股妖气遁入宫殿中,化作一条十丈长的大青蛇,吞噬百官三人。此案也是交由你们光明寺查办,你们至今也没有结案!”
一席话说得韩东亭脸色阴沉如墨,心中的焦雷早已噼里啪啦炸开。
在场的掌夜使、不良人都冷汗浃背,深深把头埋下,目光丝毫不敢触及这位风华绝代的秋水君。
此时的她,美则美矣,浑身却散发出一股刀子般的锐利,冷冽而肃杀!
百里秋水说得意犹未尽,接着又以戏谑的口吻轻笑道:“韩东亭韩大人,你知道最近有人在天后陛下面前弹劾你么?”
一颗豆大的汗珠从韩东亭下巴滚落,但他不敢伸手去擦,战战兢兢维持着拱手姿势:“弹劾我什么?”
百里秋水冷笑道:“有人说你韩东亭包藏祸心,故意包庇那些作乱天都的反贼,所以才导致这些疑难怪案迟迟无法破解。”
“绝非如此!”
韩东亭啪的一下就跪地上了,咚咚咚叩头不止:“那些酸腐文官自命清高,向来嫉恨我们光明寺,因此才公报私仇污蔑我,还望秋水君明鉴!”
“好了好了。”百里秋水假惺惺安慰道,“天后陛下当然不会轻易相信那些酸腐文官的一面之词,因此才决定再给韩大人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那便是十天之内,把眼下这起‘漕船爆炸案’调查清楚。”
“十天?”韩东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还嫌多?”百里秋水笑里藏刀。
韩东亭绷着脸问道:“如果十天破不了此案呢?”
百里秋水阴恻恻道:“那韩大人不妨大胆猜一猜。”
包藏祸心,故意包庇作乱天都的反贼……这顶帽子太大了,一旦戴上去就和谋反脱不了关系!
无论是哪朝哪代,谋反都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可眼下破案期限仅仅只有十天,可樊主簿却说,破解此案至少需要一年!
韩东亭脑袋轰的一声,差点就要当场昏倒!
角落中,高升终于忍不住看了眼顾长安:“你真的已经破解了此案?”
顾长安点了下头:“嗯。”
高升有点不放心:“十拿十稳?”
顾长安洒然一笑:“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话也不能说得太死,还是少一稳吧——十拿九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