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多半爱花,妖族也不例外。
自打执掌北牢,红酥就一直攒着自己的俸禄,好不容易才租了一处大院子。屋子不多,三间而已,但院子极大。
纵使赤狐一族孕期长达十年,红酥的小腹也已经微微隆起了。
此时正黄昏,红酥那满院的花丛在落霞点缀之下,显得有些慵懒。
刘景浊带着两个小子进门,一进来就不知往哪儿落脚了。
赵焱咋舌道:“这都快赶上迟暮峰后山了。”
红酥提着水壶正在洒水,听见这一句,好奇转身,问道:“青椋山花很多吗?”
赵焱这会儿可不敢乱瞄了,赶忙答道:“是的,迟暮峰后山有半座山都是花草,是潭涂姐姐酿酒之用,还有一座尚未起名的山头儿,被那位舒珂姑娘种满了花,要是没有阵法遮挡,估计隔着几十里都能瞧见那座五颜六色的山峰。”
刘景浊转头看了一眼,“你倒是没少逛。”
红酥先指了指右边靠墙一条回廊,微笑道:“看不出来,人皇还有这爱好?”
刘景浊边走边说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不起来我有什么爱好。”
赵焱嘟囔道:“喝酒啊!怎么不算是爱好呢?”
如今景炀军中的中流砥柱,多半都是当年南征将领,他们还是习惯于称呼刘景浊为二殿下。如那位高车都护,提起刘景浊,就是一句天生的酒腻子。
楚廉笑道:“生活本就艰难,还不让人喝酒了啊?”
赵焱满脸嫌弃,
“说得你很能喝一样。”
刘景浊懒得搭理他们两个,走去门前台阶坐下,从袖口取出几个油纸包,随后又放了几瓶丹药。
“一些九洲吃食,老家那边老人都说酸儿辣女,这里边儿酸的辣的都有,你跟姬泉一人一份儿。丹药是与裴捣讨来的,没敢要仙丹,就是一些安胎灵丹。”
红酥手臂一顿,瞬息之后,将水桶放下,背对着刘景浊,轻声道:“不用你劝我,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成为工具的,要找陈黄庭报仇也是我自己去。”
刘景浊点了点头,这点早有预料。真正有了当娘的心思,是舍不得让自己的孩子去手刃生父的。
仇是报了,自己解恨了,可孩子呢?让孩子怎么办?
说到底,是陈黄庭对不住人家红酥。
红酥一笑,问道:“听说之前你把十大妖王全杀了,朽城又来了七个天骄?”
刘景浊抿了一口酒,轻声道:“是想问你,但不是现在,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红酥摇头道:“别说。”
刘景浊点了点头:“好,不说。不过明日黄昏有一场议事,你得来。到时候一部分北牢要公之于众,另外有个谜底终究也会揭开,来看看吧。”
红酥笑道:“你还是给我找点儿事吧,你这样我瘆得慌。”
刘景浊无奈,便递出一块儿镜花石,问道:“是你们狐族手段吗?”
红酥拿起镜花石,虽然这幻境片段被刘景浊抹除了一部分,红酥却
还是一副玩味神色,先问了句:“你真就这么正人君子?”
刘景浊气笑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慢说这手段过于拙劣,即便是真有能那种手段,我一样不会中招。”
我又不是没道侣!
红酥一笑,开口道:“不是狐族,像是蜃族手段,但她不像是妖吧?”
刘景浊抿了一口酒,沉声道:“郦潇潇之事以后,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发生。不过问题不大,明日就真相大白了。”
刘景浊缓缓起身,道:“行了,走了,明日之后你再给我说说那七个剑修是咋回事吧。”
刘景浊都已经走到了门口,红酥忽然喊道:“邓欢死前说的话不是没道理,我毕竟是妖,你不该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就对我网开一面的。我也觉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
刘景浊只是说道:“我不是说过吗?是人是妖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觉得自己是人还是妖。有人性,那就是人。况且……况且你已经受罚了。”
走出门后,赵焱压低声音问道:“楚廉,这姐姐是妖啊?”
楚廉点头道:“登楼大妖。”
赵焱咽了一口唾沫,哭丧着脸,心说二伯你可真坑,说看美人,美是美,但她……是妖啊!
刘景浊却说道:“焱儿,是妖是人不在族类,在乎内心,明白吗?有些人倒是披着人族皮囊,其实还不如妖。浮屠洲如今在景炀王朝节制之下,将来决不可因人妖族
身份就不准其入朝为官。”
赵焱赶紧点头,“晓得了。”
此时楚廉传音说了句话,刘景浊诧异转身,问道:“真这么想?”
楚廉点头道:“我要拿那把剑,这是我该做的。”
刘景浊笑道:“好,好,很好!”
走到一处小巷,刘景浊轻声道:“你们先回吧,我自己走一走。”
楚廉点了点头,拉起赵焱就御剑而起。
他知道师父想去哪里,这些年师父唯独在那个地方最心静。
天黑之后,冷不丁下起了小雨。
刘景浊沿着一条水渠往前走,这条水渠几年来几乎年年要增加一处“水坝”,以至于即便不下雨,也有细水长流。
最大的一处蓄水池旁,竹竿儿做的水车与水渠已经长满了青苔,怪的是居然没有腐烂。
不差先生是谁,刘景浊至今没能想通。但那只鬼究竟是谁,已经清楚到不能再清楚了。
但不管那鬼罪过多重,他的战功却是实实在在摆着。不论以何种目的杀妖,杀了就是杀了。
功是功过是过,都得清清楚楚的。
当然了,人也是必死的,跟吴业或者富柏山不一样,那只鬼没得选。
大多时候这道符箓替身是由刘景浊一魄支撑,不是要紧时候,不会与本体心神相通。但这也是刘景浊啊!
坐着坐着,就发起了呆。就连雨越下越大也没发现。
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少年人帮着刘景浊撑开了一把伞。
“刘先生,衣裳湿了。”
刘景浊这才回过神
,转头一看,笑道:“还不错,已经是个黄庭修士了。”
宋元典摇头道:“可惜还是不能上战场杀妖。我听说先生的徒弟都来了,也都上了战场,他们都是什么境界啊?”
刘景浊笑道:“大徒弟元婴境界了,二弟子慢些,才是凝神,都快三十岁了,也才凝神。”
宋元典笑道:“我又不是孩子了,刘先生就别想着为我找补什么了,我知道,我天赋一般,但我不觉得我比别人差的。”
刘景浊站了起来,拍了拍少年肩膀,笑道:“有这份心气就很好,跟我走走?”
走出巷子,刘景浊问了句:“仗打完了想去干什么?”
宋元典想了想,开口道:“想去九洲各自走一走,去瞧瞧我的父辈祖辈们守护的人间是什么样子的。”
还有四个字没敢说出来,值不值得。
刘景浊抿了一口酒,问道:“吃到过坏桃子坏李子吗?大概几个里边儿会有一个坏的?”
宋元典一愣,心说怎么忽然问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了?
他想了想,答复道:“这也没数过啊!一百个里,一两个?”
刘景浊按住少年肩膀,轻声道:“元典,人跟桃子李子一样的,保不齐会有那种看着卖相极好,里边儿却是烂的。我记得我第一次走江湖,有人告诉我,要是遇到的糟心事太多,不妨想一想遇到的平常事多不多。”
宋元典问道:“为何不是以好事与坏事比较?”
刘景浊微笑道:
“因为平常人的一生,没那么多跌宕起伏的故事,九成都是平平淡淡的。他们不知道人间有个拒妖岛、不知道人间还有炼气士,甚至有些人一辈子也走不出拒妖岛这么大一块儿地方。”
顿了顿,刘景浊继续说道:“这人间,大多数人的愿望都很务实。播种时不旱,丰收时无雨,这两件事能称心如意便已经是一大美事。即便不能如愿,也只能顶着雨在地里抢收麦子,嘴里骂着,这不长眼的天爷。”
宋元典轻声道:“这么说,有点儿众生皆苦了。”
刘景浊一笑,“真想走江湖,我就给你点儿提醒。天底下总有坏桃子的,可咱们不能因为老鼠屎掉进锅里就咒骂长稻谷的那片地。遇见不平事,就像是吃到了坏桃子,就像是老鼠屎掉进了米缸里,捡出来就行了。不必因此觉得,这人间怎么这样?”
宋元典笑问道:“刘先生今日好像话很多。”
刘景浊摇了摇头:“我向来话多,真不说话了其实挺吓人的。”
明日黄昏,我要摘掉挂在树上且卖相极好的桃子,看着仙桃似的,可里面烂了,吃不得了。
此时一道身影急匆匆到此,对着宋元典说道:“回家去。”
宋元典点了点头,对着刘景浊一抱拳,告辞离去。
来者当然是宋氏家主宋男来了。
她面沉似水,沉声道:“你说人是奸细上瘾了怎么着?证据呢?”
刘景浊神色淡然,开口道:“宋家
主莫要无理取闹,明日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宋男来眉头紧皱,冷声道:“三千年来,桩桩件件摆在眼前,难道你就看不出来吗?”
刘景浊只是说道:“恕我眼拙。”
此时此刻,某处地方,有个中年人对着自家老祖说道:“还是要留个后路的,一着不慎,你我死无葬身之地啊!”
老者轻蔑一笑,淡然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