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管家正在和盛伯鸿禀报时,陈思绵也出了院子,将跪着的盛礼请了进去。
“母亲,为何不让儿子去都城?”盛礼见到搂着水壶,给满园春色撒水的陈付月,他没有闲情逸致陪着侍花弄草,站定后,遂单刀直入的发问。
陈付月一开始没有回话,她耐心地看着滴滴水珠从红花绿叶上滑落,方才放下水壶,坐到石凳上,无奈问他:“你为何一定要做捕快?一旦离开昭沣,遇到任何事情,母亲鞭长莫及。阿礼,让你在昭沣做捕快,已经是母亲对你最大的宽宥!”
盛礼听完,心中难过异常,他本以为在这死板的盛府,至少还有一个陈付月是理解他的,原来,无论他如今在做着何种生计,始终挣不脱世家二字的束缚。
“儿子八岁落水,十岁被劫,皆是因为盛家嫡孙的身份而起,”盛礼苦笑一声,走到陈付月身侧坐下,说出藏在心中多年的疑问,字字泣血:“将儿子推到水中的凶手至今未明,真的查不出来吗?!这府中,怕是连看守后门的小厮都知道,青天白日,能在盛家行凶,除了盛家人,还有谁?可到最后不了了之,难道不是家主默认的吗?!”
盛礼说着说着,越发觉得他作为盛家下一任家主的嫡子,竟是将自己活成这般委曲求全的模样,若是被那些从盛家学堂出去的朝廷要员知道,才是真正的丢人现眼。
陈付月因他重提旧事,周身气息愈发凝滞。
盛礼顾不得许多,既已经将积压多年的委屈道出,便没有在紧要关头停下的道理,他心下一狠:“再说被劫一事,到如今亦是杳无音讯,这次又是为了盛家的谁,逼得家主将所有的事情埋了下来?!当初救了儿子的,便是家主口中,口口声声,辱没门庭的贱籍,那位用自己的命换了儿子的命,最后呢?母亲可还记得?”
“别说了。”随着盛礼声声质问,陈付月胸闷气短,冷汗直冒。
“为何不说?莫不是母亲已经忘了?”盛礼厌恶他的身份,他更恨盛伯鸿为了盛家做出的一切,从头到尾牺牲的都是他,遂咬牙继续说了下去:“儿子不敢忘!家主拿着银票扔到孤儿寡母身上的情景,日日夜夜都在纠缠着、撕裂着儿子的心,还有快要被熄灭的良知。”
“这盛府,外人看来是个清贵门庭,实则早已是决疣溃痈之地。母亲,当捕快,不止是为了救儿子一命的那位,更是为了儿子自己。”盛伯鸿瞧不上的人,所做之事,不会传之惠泽天下,不能协保政通人和,但是却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盛礼想要的,从来不过如此,盛府的阴暗压抑,时常令他喘不过气。
他做梦都想离开,逃的远远的,不想被培养成下一个盛伯鸿,一个为了家族抛弃良知的人。
“我竟不知,你这么厌恶这里,真是可笑!”陈付月听完他的泣诉,深觉多年来,盛伯鸿和她都活成了一个笑话。
这种认知,让她更为生气,随之脸带冷笑,高声怒斥:“滚!”
“......母亲?”
“滚出去!陈七,陈八,你们在干什么?还不把大少爷带回去,莫要在此地发疯!滚——”陈付月克制不住内心的忧伤,她的怒吼一句高过一句,直到最后已经变成扯着嗓子嘶吼。
陈氏兄弟赶忙上前,不顾盛礼意愿,一左一右连拖带拽,没多久就让他在陈付月面前消失。
直到院门紧闭,陈付月一把搂住陈思绵的腰,眼泪滴落,连衣衫都吸不干净:“他怎么可以不喜欢这里?凭什么?!凭什么?!!明明他过着更好的日子!”
“当初若是没有那件事,或许他们二人各自都会过得很好。”陈思绵低头看向哭的像个孩童的陈付月,心中揪起来隐隐作痛。
就在陈付月抱着她拼命发泄内心忧伤的时候,盛礼已被陈氏兄弟拖回房中,两人见他面色阴沉,只敢站在门口继续守着,独留他一人枯坐房内。
日头渐落,盛礼紧闭大门,因他衣食住行皆爱自行安排,从不挑选服侍的下人,是以,当他将陈七和陈八赶了出去之后,黑暗便席卷了整个院落。
放在门口地上,原本汁液透明的排骨汤,上头也已经飘上一层厚厚的油花,只剩下蝇虫在周围飞舞伫立。
盛礼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如果明日他还没能让陈付月同意协助他逃离盛家,押送李玉的任务就会落到其他同僚头上。
绝对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盛礼深知,如果李玉的案子不能由他亲手送到最后,他就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彻底放弃世家的身份。
有火、有风、有引线,临门一脚,却怎么都看不到火花。
在潮湿的天气里,五月夜晚的寒凉依旧无法抚平他躁动的心脏,盛礼耳尖微动,他的房门被人敲响。
他继续背身朝向墙面,说道:“别敲了,我没胃口。”
“大少爷,是夫人。”外头静默一瞬,随后陈思绵的声音骤然在他耳边响起。
盛礼赶忙起身,前去开门,只见陈付月身着素色衣袍,包裹着黑色披风,她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同陈思绵一道站在盛礼面前。
两人的脸藏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神色莫辨,盛礼一时间没有分得清眼前人,询问的语气中带着呆傻:“母亲?!”
“进去说。”站位靠前的女人出声,率先进入屋子。
甫一听到她开口,盛礼霎时从朦胧中惊醒,他跟随进屋,准备给两人倒碗凉茶,却被陈付月制止:“行了,我穿的跟做贼似的,哪里像是来找你喝茶的。”
靠着屋子里头的微弱烛光,陈付月清晰地看到盛礼脸色苍白,她心下微叹,将深夜来此的理由娓娓道来,同时也算安慰了一把盛礼:“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母亲白日里是说的假话,莫往心里头去。”
“?”
突如其来的示好,让盛礼摸不着头脑,陈付月厉声驱赶的场景历历在目,就说她的眼睛,任谁也能一眼看出来,是哭了许久的模样。
“母亲......您是什么意思?”盛礼拿捏不准她的意图。
陈付月低头深吸一口气,道:“若是不做样子给家主看,他定然会派亲信看管你,虽说他手下没几个能打的,但母亲也不好当众忤逆了去,遂出此下策。”
“......”
听着她的解释,盛礼更加不信了,若论盛府中谁最为不孝,陈付月首当其冲,忤逆两个字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至少在盛府是这样的。
盛礼嘴角抽搐,无语道:“母亲的意思是......同意儿子去都城了?!”还未等得及盛礼反应过来,嘴巴就脱口而出,顺着话头,他越说越惊喜,到最后,连音调也不自觉抬高。
陈付月就在他期待的表情下,瘪嘴微翘,僵硬点头。
“儿子,多谢母亲!”
见他沉浸在喜悦中,陈付月没有多说,她带着陈思绵匆匆离开。
纵使此时府中道路,几乎已无人经过,两人依旧走的十分隐蔽。
回到房间后,陈付月脱下披风,哂笑道:“这么好骗,去了都城还不被那群狼崽子啃得连渣都不剩,思绵,明儿找个时间和陈七、陈八说一声,让他们跟着大少爷去都城。”
陈思绵应下后,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流转,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她问道:“阿姐,你真的信那个人吗?”
“信不信从来都不重要,”陈付月想到突然出现在她房中的黑袍男,弯腰趴到桌案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放在床头的老旧物什,道:“......我赌不起。”
不用回头,陈思绵都知道她在望着什么,只是受人掣肘的感觉着实不好,她问:“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盛伯鸿房里的消息递给你了吗?”
陈思绵点头,她在胸前衣襟内摸索一番,找出一张纸条,略一动作,纸条便到了陈付月手中。
看完后,陈付月勾起嘴角,道:“今日下午也不算坏事。”
她一边将纸条放到烛火上烧毁,一边嘱咐陈思绵:“盛伯鸿以为我和他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并没有增设府内人手,我们一切照常,静待后日到来,届时让陈七将阿礼送出府去!”
“可是,就算盛伯鸿再轻视,当日前后门也必然会加重看守。”盛家文儒众多,没有武功高强之辈,若是让陈七直接打出去,势必又要和盛伯鸿有一场较量。
如今,还没到完全和他撕破脸皮的时候。
陈付月将灰烬处理干净后,瞥了她一眼,道:“你傻不傻,明日问一问陈七,是喜欢将人扔出墙外?还是喜欢挖个狗洞,给阿礼钻?让他自个儿选一个。”
望着在她说完后,愕然睁大双眼的陈思绵,她叮嘱道:“别忘了避开盛府的那些狗爪子,无论是你,还是陈七,去外间休息吧。”
随即走到床榻边,倾身躺下,她拿起放在枕头边上的拨浪鼓,捻在手指间,来回搓动,听着鼓面咚咚作响,目露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