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礼立刻趴下身子,僵硬的连颤抖都省掉了。
以贱籍身份入朝,是会被骂,但朝臣只会骂他,没人有胆子拔龙鳞。
对他而言还好,骂两句罢了,最多掉两层肉屑子。
可他一不想继承盛家,二不愿进入朝堂。
成为蝇营狗苟之辈非他所愿,所以也只能接连两次拒绝旌帝,把脑袋别在腰间,等候发落了。
想到这里,盛礼眉间凝蹙一处。
复又瞥见旁边时不时递过来的目光,回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皇上宣我进宫,并未提及丁臣。”
似乎完不关心这件事。
不过之前在刑狱司后院,酆槐却透露过一个消息。
他说,“关于这件事,皇上心中有数。”这话盛礼没和林不悔等人提起过。
如今看来,旌帝宣他入宫决口不提丁臣和金疮药,盛礼从宫门口到客栈收拾完行李快马出城,短短半日,都城大小官员就被监察寮抄了一大堆,速度快的惊人!
这哪里是心中有数,简直是早有准备!
丁臣出现,不过是给了旌帝提前发难的借口。
盛礼坐在马背上,叹了口气。
他将猜测告诉林不悔。
他们这行人,连日奔波逃命弄得伤痕累累,还要时不时担忧命丧外乡无法安枕。
到头来竟成了旌帝手中随时可被丢弃的一环,难免松了劲。
“......君威难测。”
林不悔听罢,张了几次口,最后千头万绪只剩这四个字来表达心中愤慨。
对于上位者而言,他们既是百姓,也是蝼蚁。
可林不悔这些年为了让酆槐亲眼看看,当初的弃儿何等风光前途无量,他牟足了劲往上爬,金疮药一案这么好的机会放在眼前,他抓不住。
不甘心啊!实在不甘心!!
随即说道:“那也不必急着走。”
万一旌帝看他们旅途艰辛,分下来点甜头呢?!
想到这儿,他嘴角一撇,继续说:“我们做傀儡就得有做傀儡的自觉,好歹在都城等到尘埃落定再走。”
一下子要死那么多人,都城百姓必然惶惶不安。嘉奖参与案件的官员,恰恰说明旌帝不是暴虐之人,且赏罚分明。
亦可借此安抚民心。
多好啊!
旌帝甜,百姓甜,林不悔更甜......
盛礼何尝不想等到案件了结再走。
他无意收紧缰绳,声音沉了下去:“我也很想留在这里,陪着记姑娘欣赏一下都城风光。”
也好过回去之后,对这里的印象是刀光血影。
可惜了......
他想他或许是被皇城口的那阵春寒吹傻了。
上午他刚拒了旌帝的“好意”就后悔了。
御书房在他的不识抬举下,气氛凝滞了好一会,安静到盛礼头皮发麻。
就在他有点顶不住,琢磨着如何开口求饶的时候,旌帝终于大发慈悲挥手放他离开。
盛礼犹记得自己一步一踉跄终于出了令人胆寒的围城。
彼时他站在皇城口揉搓酸胀酥麻的膝盖,突然从耳边飘过一句话,声音轻到恍惚:
“既然无意,以后便别再来都城了。”
他被吓了一跳,刚抬起头,就看到一道身影从他身边快步经过,在小厮的搀扶下进了马车。
是酆槐。
盛礼怀疑刚刚幻听了,忍不住晃动两下乱成浆糊的脑袋。
也是在这个时候,春日柔风活活变成剔骨刀,吹得他后背开裂。他下意识伸手抻直衣角,收拢外衫,抬脚走向马驹。
“嘶——”
盛礼想起那时明明腿很疼,风很冷,他居然还像个傻子一样,庆幸自己的脑袋保住了......
也就现在踏出了都城,盛礼才敢松下心神再细想想这几日发生的事。
一切的始终还是要回归到金疮药贪墨案上来。
依照旌帝的态度,盛家也要放进去一同考虑才行。
他想不通,沉声自问一句:“金疮药贪墨案和盛家究竟有何牵连之处?”
“盛家?”不巧被林不悔听到,他骑马凑近,问:“你是说盛家学堂啊?”
盛礼转头定定看着林不悔,眼底墨色渐渐加深。
是了!就像林不悔这样,大多数人提到盛家,首当其冲想到的就是盛家学堂!
官员入仕前的学堂,教授过的师长,共同为官的同窗,都是他们仕途上更进一步的助力。
这三点无论哪一样光彩夺目,都等同于官员给自己的未来铺路。
同样,一个声名鼎盛的学堂培养出的官员越多,其中的好处无需言语,他们心知肚明。
而“声名鼎盛”除了需要学堂经年累月的沉淀以外,最不可或缺的就是钱,俗称银子!
盛礼眉心一跳,他在心中不停问自己......
盛家学堂名气大吗?
大!
盛家学堂重臣之列的学子多吗?
多!!
以各种借口来给盛家学堂送银子的官员多吗?
多如牛毛!!!
这次金疮药贪墨案中被抄家的官员里,有盛家学堂的学子吗?
简直不胜枚举!!!!
脑洞一旦打开,盛礼根本收不回发散的思绪,直直按照这条思路继续揣测圣意。
莫不是旌帝觉得涉案官员贪墨的银两,有一部分进了盛家口袋?!!
难怪旌帝连番试探,酆槐话里有话!
天可见怜,至少盛礼从未见过盛伯鸿收礼,明明穷的只剩书了!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盛礼一咬牙。
必须马上回去,让盛伯鸿做主从盛家拿点钱出来做点善事。
破财免灾,也好过枉送性命。
他看向还想在都城休整几日,趁机捞点好处的林不悔,说道:“林大人想留,小子不拦,如今距城门不远,回去还来得及。”
“小子先行一步,告辞!”
再留命都要没了,他要赶紧带着记柳回昭沣县。
平安无事便罢,若是被问罪了,记柳也不用跟着他在都城受苦。
盛礼说完,立刻催促整个队伍挥鞭赶马,火速前进。
“啧。”
林不悔被他的话噎住了,还没说话便被扬了一鼻子灰。他毫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却又不得不跟上。
主要立功人员都走了,他一个边缘人物,留在都城也不会有人记起来。
还封赏?!
张着嘴等P吃吧!
......
春日宴前夕,金疮药贪墨案彻底爆发出来,朝堂上旌帝怒斥百官,随即下令,着刑狱司彻查已捕官员,监察司协助刑狱司彻查外放官员。
“涉入此案者一律收押,嫌疑重大者牵连族,待刑狱司有了定论再行处置!”
“在此期间,刑狱司可越权查案,由刑狱司司卿酆槐权负责!”
旌帝金口玉言下来后,他眯了眯眼巡视一圈,方才继续说道:
“酆爱卿,若是有谁胆敢贿赂上峰,或是以权谋私,直接拖到菜市口,不必来报!”
几句话说的尚能上朝的官员们抿唇发抖。
即使明知涉案的文典武典及其手下一众人等皆已押入刑狱司,旌帝在朝堂上大怒实有唬人之嫌,但也绝对没人再敢轻慢。
事情发生突然,都城很快被控制起来,旌国各地外放的官员压根来不及接到消息。
一时之间,外放官员的私邸悉数被抄,里面不种花草,不置山石,是用于山药缠藤搭出来的爬架。
以山药代替龙骨,本就是此案关键,这样一来罪证确凿,监典司抓人是越来越快。
他们在各个私邸内还查抄出不少账本,拔出萝卜带出泥,无论是都城还是外放的官员连带着被挖出一箩筐,齐齐被押进都城大牢。
都城大牢如今可谓人满为患,连牢头都涉案其中进去了。
酆槐更是被大牢的衙役烦的上颚起泡。
他坐在太师椅上,咽了口热茶,舌面划到上颚,主意一转,想到了皇宫内牢。
酆槐敢想敢做,没多久便在御书房里偷偷骂娘了。
他俯首作揖向旌帝禀报了都城大牢的情况。
梅雨将至,御书房内虽做了防雨,也免不了湿热难耐。
酆槐老脸板正,膝盖胀痛到想甩袖离去,偏生上位之人沉迷于案前奏折无可自拔。
他的舌面来回在上颚舔舐过后,心中思忖,回去得提醒一下管家,到喝冷茶的时节了。他姥爷的,泡被烫破了。
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他耐不住掀起眼帘子,端的是一本正经,又说了一遍来意:“皇上,如今都城大牢人满为患,将他们关押一处,恐有疏漏。”
上头纸笔簌簌,就是不应答。
酆槐略一沉吟,小心说出心中九九:“臣私以为外臣和内臣相距遥远,想必沟通不便,若能将他们分开关押,更加利于找出漏洞。”
“爱卿是盯上朕的内廷了?!”
“朕内廷中的亚人只负责杀人,从不插手朝廷政事。”旌帝终于开口,酆槐心中一喜,结果旌帝又来一句,愣是将他“皇上恕罪”的讨饶闷回胸口。
酆槐成了锯嘴葫芦,旌帝嘴角勾起,放下毛笔,颇有些苦恼:
“亚人妄动朝政,就算是朕也要被百官怒斥。”
“......”谁敢当堂怒斥君王?!谁?!!找出来让他亲两口!
酆槐顺着旌帝的话拍龙屁:“皇上有何妙计?”
“朕对爱卿信任之情深远,这人必然得从爱卿身边出,朕方能安心交托。”
有戏!
酆槐一听,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他毕竟是宫廷出生,脑子转得快,老态横生的眼睛透出精光:“皇上以为客大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