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很多官员来说,并不是很在意谁当皇帝。
因为以他们那个级别来说,他们就算想烧冷灶也排不上号,想争个从龙之臣,也轮不到他们。
很多时候他们就是跟着吆喝几声,表示自己跟同僚们站在同一阵线而已。
因此,在看到老皇帝要动真格的时候,很多人心里都开始打退堂鼓了。
不论是立朱允炆,还是立朱允熥,那都是皇帝的家事。让他们跟着吵吵两声也就罢了,让他们为了这点破事拼命,他们还真没那么高的觉悟。
然而,当右副都御史凌汉喊出这个口号后,不管是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都只能硬着头皮跪在原地,谁也不敢率先逃跑。
因为这时候一跑,就会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等将来修书立传之时,就会写上某某人在劝谏皇帝陛下之时带头跑路……
若真是落得这样一个名声,那子孙后代都别想抬起头来做人!
只有一些年轻气盛的御史言官,听到这话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仿佛有一种使命感加身,毫不畏惧地看着锦衣卫手里的水火棍,甚至还生出跃跃欲试之感。
他们有种预感,今天要是挨了打,估计能在史书上重重地留下一笔!
有些胆大包天者如是想。
来吧!
让水火棍来得更猛烈些吧!
二虎见自己劝也劝了,说也说了,众人还不动弹,就对着身后的锦衣卫挥了挥手。
“打吧!”
锦衣卫都是一群不怕事的壮小伙,见到皇帝陛下这样硬气,一个个开心得不得了,挥舞着棍子就打下去。
一众文官虽然嘴上说得硬气,但毕竟都是肉体凡胎。在水火棍打在身上之时,一个个也会下意识地躲闪,不受控制地哭号。
朱允熥本来是跑过来看热闹的,可当他看到一众官员被打得头破血流,依然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反而还有几个人挣扎着向前爬,一边爬还一边喊着“仗义死节,就在今朝”之语时,他只感觉内心仿佛被一柄重锤重重地砸了一下。
虽然他们的目的并不纯粹,有的为名,有的为利。但在此时此刻,他们不畏强权,敢于为心中的道义抗争的精神,依然让他钦佩不已。
如果说大明有脊梁,那么这个脊梁就长在这些人背上,也长在这些人的心里。
哪怕这个脊梁有点歪,朱允熥也愿意守护之,呵护之。
因为歪了的脊梁还可以被矫正,可断了的脊梁却再也站不起来……
“陛下!”
“皇长孙无错,您废长立幼,乃是倒行逆施!”
“陛下,臣等死不足惜,臣等只是忧心大明的江山社稷呀……”
锦衣卫的人不说全是朱允熥的狗腿子,至少也有七八成。
现在听到这些人敢口出狂言,手下的力气更重了几分。还有几个手黑的家伙,棍棍都往要命的地方招呼,生怕打不死人似的。
正在锦衣卫一众校尉急着向朱允熥表忠心的时候,朱允熥大喝一声。
“住手!”
一众校尉听到朱允熥的话,齐刷刷看向一旁的虎爷,询问还打不打。
二虎听到这话也是一脑门的官司,满脸不解地看向朱允熥,心里忍不住抱怨道,我们之所以当恶人,还不是为了你个三孙子……
朱允熥快跑几步,一把推开一个将棍子架在某个官员脖子上的锦衣卫,随后对着二虎道。
“虎叔,命他们撤了吧!”
二虎听到朱允熥这样说,这才朝着众人摆摆手。
朱允熥见一众锦衣卫退下,当即对着跪在地上的官员躬身一礼,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有一个年轻的御史朝着他唾了一口。
“呸!”
“不用你站出来假惺惺充好人,我们就是死,也不会让陛下
立你为皇太孙!”
二虎一听这话,小暴脾气当场就上来了,走上前二话不说,照着那人就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放你娘的屁!”
“三皇孙宅心仁厚,不忍看你们挨打。你个贼厮鸟不思感恩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唾弃三皇孙,真是该活活打死!”
二虎还想再补几脚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被朱允熥给拉住了。
“三皇孙,这人嘴巴不干净……”
“虎叔,他爱说啥说啥吧,甭搭理这家伙。”
“三皇孙!”
“虎叔,劳烦你替我通传一声!”
朱允熥说完这话,撩起衣摆跪了下去。
二虎见朱允熥摆出这个架势,也只能恨恨地去替他通传。
然而,他刚走了没两步,就看到乾清宫的大门洞开,露出皇爷那铁青的脸。
事实上,朱元璋一直注意着外边的动静。
哪怕他不在意天下人的议论,也不在意死后的名声,但他依然很少动用廷杖。
不是廷杖不好用,而是他知道,这东西不能乱用,更不能经常用。
如果不是怕重蹈大宋的覆辙,他都想在皇命祖训里加上一句话,警告后世之君不得动用廷杖之类的了。
毕竟,他多少还知道克制欲望,一生克勤克俭,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后世之君从小锦衣玉食,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难免骄纵狂悖。
一旦滥用廷杖,定会招致大祸。
一众文官看到皇帝陛下终于露面了,还以为是自己的胜利,是正义的胜利呢。一个个顿时以头抢地,哭声震天。
“陛下,二皇孙年长,又无大错,您万万不可废长立幼啊,呜呜呜……”
老朱听到这些话就心烦,当即发出一声恶龙咆哮。
“都给咱闭嘴!”
老朱见众人闭嘴了,这才露出些许柔和的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大孙。
“大孙,你可是有话要说?”
朱允熥朝着老朱拜了一拜道。
“皇爷爷,孙儿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冒犯您,先向您请罪了。”
“您如果生气,要打要罚孙儿都受着,只求您让孙儿把话说完!”
老朱听到这话,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感觉这鳖孙嘴里非但吐不出象牙,搞不好还得吐出一根狗牙。
“咱提醒你一声,咱今天心情不爽,你自己看着办吧!”
朱允熥权当这个威胁是鼓励了,慷慨激昂地背诵了一段古文。
【王行暴虐侈傲,国人谤王。】
【召公谏曰:“民不堪命矣。”】
【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
【其谤鲜矣,诸侯不朝。】
【三十四年,王益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厉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
【於是国莫敢出言,三年,乃相与畔,袭厉王。】
【厉王出奔於彘。】
跪在乾清宫门前的一众官员,都是通过科举正途出身,自小就熟读经史子集,只听了个开头,就知道朱允熥所背诵的乃是《史记·周本纪》中的周厉王段落。
虽然他们每个人心中都将老朱比作周厉王,但谁也没胆子说出来。
此时听到朱允熥背出这段文字,每一个官员都露出满脸惊诧的表情。
吴王殿下是傻了吗,他看不出我们在干嘛吗?
我们可是在劝陛下立长啊,他竟然替我们说话,而且还拿周厉王来劝谏!
老朱听到这话也是一阵错愕,他虽然背不下来史记,但周厉王的故事还是听说过的。尤其是听到“道路以目”四个字的时候,听得他眼皮都不由一跳。
这孙子是疯了吗?
咱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他啊,他竟然拿周厉王跟咱对比!
“朱允熥,你背这段话是何意?”
二虎见皇爷既不叫大孙,也不叫逆孙,直接称呼朱允熥的名字,心里暗道要糟,皇爷这是生少主的气了!
朱允熥也察觉出老朱语气中的冰冷,但他依然毫无畏惧。
因为他也有自己要坚持的道义。
他所坚持的道义,就是尊重每一个人说话的权利。
哪怕别人说的话很难听,甚至是冒犯了他,他依然要保证其说话的权利。
这并不意味着他大度,可以无视别人的指责。他也并不是圣母,可以包容和原谅别人的谩骂。
他只是明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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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爷爷,孙儿是通过这段话向您劝谏。”
老朱听到这话,眼睛不由微微眯了起来,冷冷地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朱允熥重重地点头。
“孙儿知道!”
“他们请求皇爷爷不要废长立幼,不要执意立我当皇太孙。”
老朱气急败坏地说道。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背诵这段话,你不知道咱做这一切都是……都是……”
“孙儿也知道!”
“孙儿在这里谢过皇爷爷的维护之情。”
“但孙儿依然要劝谏!”
“皇爷爷,您身为帝王,应该虚心纳谏,岂能动辄殴打言官?”
“就算他们说的话不对,说的不是您喜欢听的,您也不该命令锦衣卫殴打他们。”
老朱听到这儿,蓦地发出一阵如同夜宵般的怪笑。
“朱允熥,你以为你如此讨好言官,他们就能领你的情,然后替你说话?”
“你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你越是替他们说话,他们就越要反对咱立你!”
朱允熥闻言无所谓地笑笑。
“孙儿知道!”
“孙儿并不是讨好他们。”
“孙儿之所以这样说,只想保留我大明的脊梁!”
“哪怕这个脊梁有点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