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姚既云还在焦灼时,秦佩英自人群中昂首走来,盛气凌人道:“如此大言不惭且不识礼数的人,往后怎能留在宫中献艺?”
穆晏清定睛一看,秦佩英冷眼瞧了瞧那女子几眼,带着点醋意道:“皇上纵然顾念他们有苦劳,也不能如此纵容她的放肆。来日若人人效仿这种狐媚子,都抱个琴啊箫啊的闯进来,岂非要乱作一团?”
若是从前的秦佩英,估计一上来就厉声喝斥,今日还知道放缓些语气撇撇嘴,利用李煜玄对她的疼爱,也是有长进了。
那女子不待李煜玄劝开秦佩英,直勾勾地瞪着秦佩英,说:“不知这位小主是何人?但不论是什么人,当着皇上的面如此羞辱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难道就是宫里教的礼仪规矩么?我虽为乐师,地位卑贱,可并非你口中以色示人的狐媚子。就算皇上在这里,我也不会畏惧于权势,请你自重。”
秦佩英倒是被她一通指责惊讶得无言以对,“你竟敢……”荣姑姑在后边忙拉了一把,低声嘱托道:“主子,皇上还在呢。”
姚既云拉了李煜玄的臂膀,说:“皇上刚才的夸奖可让这位姑娘心比天高了,她如此当众羞辱骁嫔,皇上要坐视不管么?”
两个妃子都闹起来了,李煜玄颇有兴致地看了看那琵琶女子,接着先应和道:“唔……的确有失礼数……”
穆晏清看着李煜玄那诡计多端的眼神逐渐向易桂华投去,易桂华便从容一笑,说:“皇上,依臣妾看,这位姑娘虽言行失礼,却也不失真性情,有话直说,并非刻意滋事。今日如此佳节,为此等小事而加以惩罚,只怕白白辜负了人月团圆的美景。不如这样,臣妾让她留在此处,继续为皇上和众宾客献上琴艺助兴,将功折罪可好?”
“好,如此甚好。”李煜玄迫不及待就一口答应,“你先把她带下去吧。”
易桂华向那女子飞速投以赞赏的眼神,上来道:“你随我来……不过,我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李煜玄微微歪着头,盯着那张年轻活泼的脸,等着她回答。
“回娘娘,我叫苏颜。”
李煜玄了然,这才继续安慰了姚既云几句。秦佩英可不打算客气,转个身就想跟上易桂华和苏颜,被穆晏清自人群中一把拦下来。
荣姑姑才庆幸道:“还好小主及时拦下了。”
秦佩英愤懑道:“你拦着我做什么?这点狐媚子功夫也敢当众指责我的不是?既然不知道我是谁,我且告诉她就是。”
“姐姐细想,她可是真的不知道你是谁?”穆晏清问道。
“你的意思是,她知道?”
穆晏清点头道:“她若不知道你是谁,怎么会一开口就称呼你为小主,对着敬贵妃就直接称一句娘娘?”
秦佩英才反应过来,说:“她怎么会知道我们每一个人?贸然闯入且居心叵测,这样的人实在可疑,我定要问个一清二楚。”
“姐姐,她是不是居心叵测,皇上都还未发话,甚至没有对她今夜的无礼给予追究,你若是此刻追上去,有敬贵妃在,姐姐再想小事化了都不能够了。”
荣姑姑见秦佩英听进去了一些,说:“主子细想想,那位可就等着你们犯错呢。”
秦佩英有些失意,说:“我可没有从前那么蠢,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么?那狐狸精在吸引皇上的注意了。”
“姐姐既然知道,又何必非要走这一趟,扫皇上的兴呢?”
秦佩英没有说话,再望向易桂华离开的方向,也知道此刻再穿过人群追上去已经不能了,只好怏怏不乐地作罢,松开了穆晏清的手。
穆晏清担心骁嫔今夜还不会善罢甘休,提醒道:“姐姐也看得出来,皇上对这惊艳登场的女子留心了,既然是皇上在意的人,姐姐无论如何也不能在皇上的兴头上寻她的不是。”
秦佩英说:“凭她那点嘴皮子功夫,如此低贱的出身,还能耍什么威风?”
穆晏清意味深长地看着秦佩英,说:“她若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乐师,如何能挣脱了嬷嬷的看管,还敢独闯宴席面见皇上,这位苏姑娘身后,可还有敬贵妃呢。”
“什么?”秦佩英难以置信,说:“又是她敬贵妃。”
“不管她二人是何关系,姐姐切记,只要是皇上在意的人,姐姐不能再拿她的出身来说,不然吃亏受苦的只是自己。”
秦佩英就算心有不甘,如今冷静下来也只能接受这位即将到来的“新妹妹”。她何尝不知道,宫里迟早会有新人,李煜玄的身边总会有更年轻貌美的女子,可今日耳闻目睹时,心里预想了很多遍的事情,仍是让她难以释怀和接受,更何况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
“早知他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人,不值得依托,可是心中情意哪里是我可以随意把握的?若是娴嫔和林贵人这样的旧相识也就罢了,偏偏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穆晏清看她比上一次姚既云晋封时还要失意,便知道秦佩英如今面对的是“单方面失恋”的难过。苏颜猝不及防的出现,终于让秦佩英在后宫中真切感受到威胁和竞争。
“既然姐姐早就知晓这个道理,那一并早些接受并包容,自己也就能少些难过了。”
和热闹熙攘的湖心亭不同,湖边的小林间一片静谧,枝叶错乱复杂得连漫天的月色都不能带来光亮。颜勒的使者隔着云兴湖赏完乐曲和朦胧的舞姿,也等来了那个约好了碰面的人。
顾甯川隔着几道树影,嗓音较往日尖细一些,道:“漆胡大人安好。”
“既是有心一见,公公下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呢?”漆胡看不清他的脸,谨慎道:“常驻大蔚多年,素知大蔚以诚待客,阁下若如此不信任我,我也可以质疑你的真假。”
“大人若真有此心,也不会相信娘娘之约前来相见了。”
“我并未全然相信,不过抱着一试的心态。你们大蔚的中秋夜宴年年如此,若今年能有些新意,也不枉我来一趟了。”漆胡趁着夜色朦胧,逐渐将手伸向腰侧的短刀,不曾想还未触及刀柄,就听对方淡淡道:“大人不必以殊死一搏的心来防备我,贵妃若知道这就是乌戎殿下的礼仪之道,不知会作何感想。”
漆胡仍在装糊涂,说:“即便做了,这也是我一人所为,何况此地僻静无人,我若杀了你一个可疑之人,也不会有人发现。”
“贵妃晋封之时收到大人的贺礼与殿下的问候,心中欣喜万分,不料今日替贵妃与大人一叙,竟要面对如此灾祸。”顾甯川的声音犹如穿梭在无边黑夜的一道魅影,寒凉又从容,“倒难为我家主子,还费心思要借这样的上好佳节问候大人。”
漆胡这才松开了短刀,说:“贵妃娘娘不是才说了今夜无暇分身,不能前来相见么?为何又要派你来与我叙话?”
顾甯川看见闻铃借着倒酒和他说过话,如今才知那是易桂华的婉拒,说:“主子思来想去,仍想托我向大人和殿下带来问候。大人也知道,我们主子贵人事忙,心意常变也是在所难免的。”
“公公所言极是,女人嘛,总是多变的。我们当日给娘娘挑选贺礼也是担心娘娘失望,费了一番心思才寻得碧玉手串相赠,不知娘娘可还喜欢?”
这招术,顾甯川自己就用过,心里暗骂一句:蠢货。
“大人可是贵人事忙记错了?当日敬贺我们主子晋封的礼物是绿宝石手串,碧玉生凉,我家主子素来不爱。”
漆胡被一语道破,略心虚道:“公公好记性,是我记错了。”
顾甯川在斑驳的树影下冷笑着说:“大人客气了,多变也不只是世间女子。更何况,我们主子对颜勒的心意一如既往,从未变过。”
“娘娘有什么话拖阁下带来?”
顾甯川早在心中想好了要试探的话,说:“主子说,如今身居高位,只一人之下,心中虽仍难免惶恐,但还是感激当年乌戎殿下相助,彼此才得意事成。娘娘想托大人问候殿下安好。”
漆胡再没有防备,说:“娘娘有心了,我们殿下从前常说,当年的事情是彼此成全,是双赢,娘娘不必觉得亏欠。”
顾甯川强忍着心中的痛楚,说:“说出来也是精彩纷呈,那么风光无限的将军之家,一夜颓败,每每想起仍是为之感慨。”
“顾家虽然都是蠢人,最后能给大人和殿下做一点贡献,用你们大蔚的话来说,还算死得其所了。”
顾甯川的五指都狠狠掐进掌心中,痛苦一阵一阵地袭来,直到感觉指尖有微润的凉意,他才稍微冷静下来,继续用那鬼魅般的尖细声音道:“还是易大人那些污蔑的信写得好,到了殿下手里才能大有妙用。娘娘常说,多亏乌戎殿下英明配合,才能让顾家没有翻身机会。主子如今一切顺遂,每每想起当年的惊险,都念叨几句,若能亲眼看看当年的关键来信,一定更有趣。”
漆胡得意地笑道:“娘娘对我们殿下能有所记挂,殿下若知道了也会很高兴。不过,当年的东西都烧得一干二净了,娘娘多番嘱托,定要万无一失,只怕如今想怀念一二也不能够了。”
顾甯川心里一阵寒意,眼前灰暗,只好顺着话说:“的确,娘娘做事总是稳妥的。”
“为来日入蔚朝见,我们殿下还早早给娘娘备好了礼物,”漆胡忽然察觉到顾甯川的语气隐约有股不自在,仍想往前靠近看清他的面容,“到时候可就劳烦公公替我们殿下传递这份心意了。”
顾甯川逐渐意识到,每每说到乌戎和易桂华,漆胡的话语都有股有种暧昧在,“殿下对娘娘的心意最难得,我能有幸替娘娘先接下这份珍贵,也是我的荣幸了。”
漆胡骤然警惕起来,开始逐步向顾甯川靠近,摸向腰侧的短刀。顾甯川说错了,这几年来,乌戎想给易桂华赠送什么,从来都是易廷作为接手,易桂华绝不会让自己的人去和颜勒的人接触。
顾甯川与他周旋在鬼魅般的错乱树丛中,敏锐地嗅到一股冰凉的杀气。
忽然,树丛通往湖心亭的那边开始传来一阵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逐渐明亮的灯笼烛火。顾甯川和漆胡都警惕着这忽然靠近的明亮,停下了追逃的步伐,一声不吭,屏息静气,只想在死寂一般的静谧中等那几人走远。
不论是漆胡和顾甯川,若是被发现,事情可就麻烦了。不料,那忽明忽暗的烛火竟然逐渐向丛林深处来。漆胡瞥一眼那靠近过来的烛光,又回看一眼顾甯川那漆黑的身影,顾甯川只听到细微得几乎转瞬即逝的生动,接着感觉到漆黑中掠过一抹刀光。
而那提着灯笼过来的两人,同样脚步很轻,将原先一并跟出湖心亭的一队人留在了外边,由此看来,也是不愿声张的。漆胡和顾甯川借着隐隐约约的光逐渐看出,正往这边靠近的是两个女子,且其中一人服饰华贵又略累赘,走起路来还有拖曳着枯叶的声音。
不论是谁,都不能让她们一旦被惊动就引来旁人。漆胡已经举起了短刀,待那两人靠近现身便手起刀落,他料定顾甯川也是个见不得人的,此刻只会陷于两难境地,出手救人也不是,由着他下杀手也不是,更何况,及时他想出手救人,也未必救得下来。
“你今夜做得很好,不慌不乱,言之凿凿,让皇上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了。”
“贵妃娘娘过奖了,都是娘娘教得好。”
漆胡和顾甯川听到这话均是一惊,这居然会是敬贵妃,一时之间都继续静寂下来。顾甯川开始扫着周围的环境,易桂华忽然来了,他眼下的法子只有一个——逃。
易桂华丝毫不知道十步之外有人伺机而动,说:“本宫有心教导,也得是你聪慧勤奋,才有今日的表现。不出意外,今夜之后,皇上定会问起你,接下来要如何,你应该知道。”
苏颜平静道:“定会为娘娘马首是瞻。”
“多年不见,贵妃娘娘仍是如此深谋远虑。”
易桂华正满意地笑着,忽然听到有第三人说话,浑身颤栗了一瞬,问:“是谁?”
漆胡自身后的草丛中走出来,说:“娘娘可是不认得在下了?”
易桂华定睛一看,仍未从突如其来的惊惧和意外中冷静下来,“你……你怎会在此?”
漆胡气定神闲,说:“想给娘娘请个安竟是比登天还难,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娘娘,这可是你们大蔚所说的,造化弄人?虽有外人在这里,可在下为何在此,娘娘何必装糊涂呢?”
易桂华顾不得满脸疑惑的苏颜,勉强恢复镇静,说:“大人胡说什么?本宫怎知大人会来到此处?”
漆胡霎时醒悟过来,易桂华仍在不解地等着他的答复时,树丛中骤然蹿出去一道黑影,速度快如鬼魅般难辨真假,一阵风掠过便了无痕迹,待这三人都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黑影已经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漆胡正要追上去,易桂华一把拉住,难掩慌张,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你此刻若是追上去,动静闹大了,你要置本宫于何地?”
“娘娘若还顾及自己的荣华富贵,就该管好自己的一言一行,才不会有今夜的尖细将我蒙骗到这里来。”漆胡眼看追不上了,说:“也是,我是颜勒的驻地使臣,娘娘您是皇上的妃子,该担忧的可不是我。”
易桂华心里泛起一阵沁入骨血的凉意,“你到底见了谁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