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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是谁?
女萝带着这个疑问回到了风月楼,阿刃正坐在窗边等她,女萝将窗户关上“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能让满脑子除了吃就是睡的阿刃露出这种忧心忡忡的表情,绝不简单。
阿刃先是拽住女萝的衣袖,然后指了指隔间,那是红菱住的地方,女萝心想,难道是红菱出了什么事?
过去一看,红菱正在发呆,女萝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她如梦初醒,“干啥?”
“身体不舒服吗?”
“我好得很。”红菱小声嘀咕,“没病没痛活蹦乱跳。”
“那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连阿刃都为你担心。”
红菱听了,欲言又止,她挣扎半天,最终还是小声对女萝说“姑娘,你知道吗?那个云湛……我瞧见他悄悄摸进琼芳屋子里去了,到现在都没出来。”
云湛是满妈妈给女萝准备的钿郎,不过女萝对他没有兴趣,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平日便是让云湛待在他自个儿的房间,听红菱说云湛进了琼芳屋子,女萝并不生气“去就去吧,若是能让琼芳喜欢,也算他有点价值。”
“可他是你的人啊,琼芳怎么能抢?她总爱跟你别苗头,连钿郎都要抢,未免欺人太甚!”
红菱就是气这个,她发现这件事时整个人都是傻的,一时间都不知该说是琼芳有病还是云湛犯贱,但让她去告密,她又有点犹豫,只有头牌姑娘才配养钿郎,琼芳虽是高等倡,却并没有这个资格,妈妈最厌恶有人逾矩,若是被满妈妈知道,琼芳必定要迎来一顿好打。
“怎么就欺人太甚了,横竖我又不喜欢云湛,琼芳喜欢,拿去也就是了,别让妈妈知道就成。”
说完,女萝捏了把红菱的脸“你啊,有这闲工夫,咱勤奋一点练功可以吗?”
红菱不高兴地把她的手扒拉下来“知道了知道了。”
琼芳跟云湛的事女萝并不反对,但若是连红菱都能发现,那早晚瞒不过满妈妈。
次日,女萝便请了琼芳过来说话,她不能直截了当对琼芳说你跟云湛的事情我知道,琼芳本就对她敌意十足,怕会以为她是在威胁,所以女萝想要委婉提点一下。
琼芳心不甘情不愿,她对女萝全无好感,只知道有这个人在,自己永远别想迎来出头之日,因此态度很差“你找我做什么?”
“前几日我在艺苑,与非花姑娘斐斐姑娘共同练习……”
话没说完,便已被琼芳打断,她不敢置信地问女萝“你这是在跟我炫耀么?抢了我的东西,还敢这样大言不惭地在我面前显摆?”
红菱的拳头握得是嘎吱嘎吱响,恨不得上去给琼芳来一拳,女萝语气温和“你不要激动,我还没说完。”
“哼!”
“我的舞跳得不是很好,非花与斐斐两位姑娘告诉我说,若是想练好舞蹈,可以向琼芳姑娘请教,琼芳姑娘的舞姿乃是一绝,不知琼芳姑娘可愿意教我?”
红菱……那两位姑娘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琼芳“……你,找我教你?!”
她怀疑女萝的脑子有问题,她们俩是敌对关系,她凭什么认为自己会教她?
“不让你白教。”女萝微笑,取出一个荷包放到桌上,朝琼芳推了推,琼芳狐疑地捡起荷包,心里还想着这么小的荷包能装几个金贝她才看不上——结果里头不是金贝,居然是灵贝!
她震惊不已,女萝含笑问道“这样可以吗?你教我一次,我就付你一个灵贝。”
红菱总觉得这操作异常熟悉,好像自己就是这样被骗的。
琼芳内心无比挣扎,一方面她讨厌横空出世抢走自己一切的女萝,另一方面她又狠狠地心动,一次一个灵贝!一个灵贝抵得上一百个金贝!
最终,她还是为了这一个灵贝折腰,答应教女萝跳舞,不过却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嫌弃这嫌弃那,又端起一副老师架子,女萝也不生气,不仅将所有的教导照本全收,还亲自为琼芳烹茶,这令一直很讨厌她的琼芳生出一种古怪的想法这人似乎还挺讨人喜欢。
红菱可心疼坏了,灵贝啊!她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灵贝呢!越想越悲伤,越想越难过,直到女萝给了她一个,她才开心起来。
“你怎么不跟她说啊,现在又是送钱又是赔笑,你俩究竟谁是头牌?”
女萝失笑“要是一打照面就说,她岂不是更加恨我?”
红菱气哼哼,被女萝摁去桌边写大字,女萝则走到窗边向远方看去,原本她打算杀了曾坚,后来她改变了主意,转而将曾坚的尸体填入不夜河,避免被人发现,那四位年轻修者都很不一般,不能让他们有机会查到斐斐身上。
正说着,满妈妈突然推门进来,面上尽是笑容“哎呦我的好姑娘诶,快快快,快梳妆打扮,离火宗的邱羿邱公子来了,正在楼下等着呢!”
邱羿?
是昨天格外“怜香惜玉”的那位?
“只他一人么?”
“是啊!”满妈妈顾不得别的,催着女萝更衣。
没等女萝动作,门口便传来男子含笑的声音“我说妈妈怎地将我晾在下头,原来是上来催美人梳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善嫣姑娘即便脂粉未施,也依旧美貌动人。”
满妈妈谄笑着转身与邹羿寒暄,并且不用邹羿吩咐便喝斥红菱与阿刃出去,将空间留给邹羿与女萝,让他们二人独处。
女萝站在窗边,神情冷淡,邹羿不以为意,由衷赞美道“昨日善嫣姑娘出手果决,英姿飒爽,已令在下惊艳万分,今日冷若冰霜,又是另一种美,美人果然千变万化。”
他面容俊美,一身红衣更显潇洒,折扇在手,端的是倜傥风流,“听满妈妈说,姑娘擅舞,尤擅《逐香尘》,不知在下是否有这荣幸一睹姑娘舞姿?”
“没有。”
邹羿剑眉微挑,没想到会被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他倒不生气,因为在他看来,美人是有资格高傲的,便含笑落座“那姑娘可否愿意为在下烹茶?”
正好女萝也想知道他来找自己所图为何,另外三个人又去了哪里,“承蒙公子看得起。”
她有一双极为修长的手,烹茶时愈发赏心悦目,连指尖轻抬的弧度都令人沉醉,邹羿充满欣赏地看着,薄唇一张,吐出两句诗来,“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女萝手头动作一顿,似笑非笑“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邹公子是瞧不起我,还是在讽刺我?”
邹羿只是随口赞美她的手好看,没想到女萝竟将后面两句念了出来,他抬手轻咳,连忙道“在下绝无此意,只是一时情迷,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见女萝没有说话,他语气中顿时满是爱惜之意“姑娘生得天人之姿,何苦在这样的地方蹉跎青春?倒不如寻个良人托付终身,未来也有依靠,总好过在这不夜城朝不保夕。”
女萝对邹羿会说出这种话一点都不意外,逼良为倡,劝伎从良,大概是男人最爱做的两件事。
她抬手为邹羿斟茶,言笑晏晏“既然如此,公子为何还要来这烟花之地?若是男人都不来,哪里还会有倡伎?”
她读书读得多,那些个才子佳人的故事不知看了多少,成眷侣者不占十之一二。诗人才子们最爱歌颂女人贞德,他们宿于青楼醉卧花丛,挥毫而就一篇篇脍炙人口的文章诗句,无外乎赞扬美人琴声,环佩叮咚,写天会老情会散,写怀才不遇写倡伎多情,拿倡伎的玉殒香消红颜薄命来比对自己,骄傲于倡伎对自己肝肠寸断情有独钟,又嘲讽伎子凉薄,最后轻飘飘丢下一句萍水相逢互为过客,青楼薄幸万般皆空。
可迄今为止,女萝不曾见过比女人还惨的男人,如果一个男人极其悲惨可怜,那么一定找得到比他更悲惨更可怜的女人。
诗人才子满腹的才华与抱负,却只谈情爱不见倡伎悲惨,看不见强颜欢笑,看不见这繁华与美貌背后的血泪。
女萝不相信男人们不知道倡伎的痛苦,每一个到这里的僄客都心知肚明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丢弃自己的道德,践踏她人的尊严,享受的便是这份来自女人的悲苦哀嚎,他们的快乐建立于此。
因此邹羿的赞美并不能打动女萝,只会令她无比厌恶。
邹羿素来怜香惜玉,风花雪月,尤其爱美人,但他的“爱”就像是人在怜悯一条无主的流浪狗,看似关怀的表面下隐藏着身为男人的高高在上与施舍。
就像奴隶主偶尔也会短暂地怜悯一下自己的奴隶,然后接着剥削、吞吃,如果哪个奴隶因这虚伪的关怀而感到幸福,甚至陶醉,那么她将永无解脱之日。
邹羿长相英俊,对女子又惯会惜玉怜香,因此这是头一回在女人面前吃不开,他愣了下,对女萝解释道“善嫣姑娘,在下并无恶意。”
女萝笑意不变“公子有没有恶意,不是公子说了算,而是要听的人感觉。”
甜言蜜语对女萝来说没有用,邹羿笑了笑“姑娘为何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难道姑娘不信,这世上也有如我这般男子,没有瞧不起姑娘,只会欣赏姑娘怜惜姑娘?”
女萝没有回话,反问道“公子可知这不夜城有多少名倡伎?”
邹羿微怔“这倒是不知。”
“这不夜城总人口约莫有百来万,是修仙界最大的销|魂|窟,其中倡伎要占一半,公子只瞧见我等头牌光鲜亮丽,却不见那些躺在小屋中浑身溃烂只能等死的女人,与其怜惜我,倒不如去怜惜真正的可怜人,公子是看不到,还是不想看?”
谁能不知道倡伎并非自愿,人人都知,人人不管。
高贵的修者更不会怜悯凡人,这一点,她在杀死陛下之前便已明白,人生在世,有些人为龙凤,有些人为蝼蚁,上天不公,但既然她得到了力量,就不能无视这片丑恶与痛苦,她决不做冷眼旁观他人坠入地狱的恶徒。
“倘若运气好些,这里的倡伎如公子这般会投胎,说不定如今也是震慑一方的修者,可她们偏偏命苦,投生在了普通人家,被父亲卖,被夫君卖,被兄弟卖,好端端走在路上也要被捂住嘴套了头带走,公子出身名门正派,修者追求大道,却对人世间女子这般惨状视而不见,焉能飞升?”
这修仙界无人成道才是自然,要是这样都有人羽化登仙,那上苍才真是瞎了眼。
邹羿面上有些不好看了,他收起那副风流姿态,沉声道“善嫣姑娘,在下今日来,不是听你说这些无聊之词的。”
“说点公子不爱听的,就是无聊之词,是否只有被公子的怜惜打动,泪眼汪汪投怀送抱与公子成就好事,才算不无聊?”
女萝冷笑,“不顺公子的意就是无聊,请公子怜惜她人也是无聊,那不如公子告诉我,什么才叫不无聊?”
邹羿顿觉她毫不可爱,女子天性中的柔美娇媚,她竟丝毫不沾,实在是大煞风景,令人兴致全无。
满妈妈还在门口搓着手喜滋滋等待,结果没多久,邱公子竟冷着脸出来,她连忙凑上去,“公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善嫣服侍的不好?公子——”
邱羿避开她的手,“是在下没这个福分,高攀不起。”
他是修者,又是年轻天骄,却说高攀不起一个凡人倡伎,就差把嘲讽写在脸上,满妈妈脸一白,生怕得罪修者,立刻要人去喊琼芳,可邱羿已大失所望,根本不想久留,随即拂袖而去。
满妈妈愣了好一会,怒气冲冲往屋子里去,阿刃跟红菱连忙跟上,生怕她对女萝动手。
“善嫣!你究竟做了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让你好好伺候邱公子?你怎地将人气走了?这人走了,以后还回得来么?要是人家记恨咱们,我这风月楼还开不开了?!”
女萝心情很差,她望着窗外缓缓流动的不夜湖,轻声回答“走就走了,还求他回来不成,有他没他反正也一样。”
满妈妈被她这态度气得差点晕过去,她恼怒至极,口不择言“虽说你现在是头牌,可你别忘了,这风月楼是我做主!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但在这风月楼,管你是神仙还是妖怪,都得听我的!”
女萝回头看她,微微眯起眼睛“我要是不听,你能奈我何?”
“奈你何?”满妈妈突然笑起来,“你大可试试看,我能不能奈你何。”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女萝顿时戒备起来,满妈妈见状,得意一笑“你以为我明知道你另有所图,还答应你留下,又全力捧你做头牌是为了什么?”
“不错,的确是因为极乐之夜将至,若是捧不出个像样的头牌便无法交差,可你别以为老娘是好惹的!能在这不夜城当上风月楼的鸨母,你当老娘吃素的不成!看看这是什么!”
满妈妈从袖中抽出一个薄薄信封,里头装着的正是女萝当初在伎坊签字画押的卖身契,“别小看了这卖身契,你在上头摁了手印,便是与不夜城签订了契约,即便你达到目的,但只要离开不夜城,凭借这份契约,我永远都能找到你,倘若这张卖身契被恶意销毁,那么契约反噬,你就会死!”
见女萝表情凝重,满妈妈笑得愈发得意“现在你知道我为何敢留你下来了吧?迄今为止,从未有成功逃离不夜城的人,从你签下这份卖身契开始,你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没有人能离开不夜城!”
红菱面色惨白,她原本还做着与姑娘一同赎身离开的美梦,这个美梦现在却被满妈妈无情打破——卖身契就是催命符,不夜城要把她们吃得干干净净!
她浑身没了力气,幸而阿刃搂住了她,红菱眼中逐渐蓄满泪水,如果一切都是假的,从根本上不夜城就不会放人,那么她拼命接客拼命藏钱又是为了什么?!
满妈妈以为自己震慑住了女萝,“知道怕了吧?这契约无法斩断,如果你不想沦落为低等倡伎,就老老实实听妈妈的话,去给邱公子赔罪。放心,只要你一天年轻貌美,就能做一天的花魁,妈妈不会亏待于你。”
但女萝并不是害怕,她冷不丁开口问道“飞雾姑娘并非与人私奔,对吧?”
满妈妈愣了下,随即道“不错,那又如何?”
“她人呢?”
满妈妈露出个古怪的笑容“你说呢?”
女萝轻轻吐了口气,“被处理了。”
“当然。”满妈妈扬起眉头,“飞雾也是个不安分的姑娘,她跟你一样,别有所图,从她混进不夜城那一刻我便知道,可最终她还是乖乖被我调|教成了合格的好姑娘。可惜得是她自作聪明,以为不夜城是能够让她来去自如的地方,至于现在嘛……你可以去不夜河里捞一捞,说不定还能捞着几根骨头。”
说完,满妈妈威胁着扫视房间一圈,确认每个姑娘都在听自己说话,才笑吟吟说“偶尔也要编造几个流言,让那些心存侥幸的姑娘们知道,她们也能赎身,也能逃走,这样她们才会在最美好的年华拼了命接客,她们不接客,风月楼靠什么赚钱?你说是不是?”
红菱彻底忍受不住,双手掩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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