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含明的伤势并不轻,加上失血过多,面具人全部伏诛后,他和小十九总算是脱险了,于是心神一松便昏厥过去,幸好今白湖与顺清观距离不远。
因着商挽的热心,她想搬来顺清观陪着乔暮蝉,于是鹿鸣在帮助顺清观的女道士们驱散了观外叫嚣的人群后,便去了南来客栈想要告诉沈清怨这件事并且顺便取上行李,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于是观中只剩下商挽和乔暮蝉,倒是让商挽没想到,乔暮蝉的医术远比她想象的要好上许多,清创、止血、上药、包扎……这个从小没出过祈安镇的年轻医者处理起李含明的伤来行云流水一般,十分干净利落。
而令商挽更为惊异的是,乔暮蝉还用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特殊药粉,那药粉可以帮助伤者减轻疼痛,她没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竟还能见到这般高明的医术。
作为鬼手医仙的孙女,商挽的医术已是十分傲人了,只是比起鹿鸣却还是稍逊了几分,这一直是一件让她很尴尬的事情,但是奈何鹿鸣天资太过于常人,无论怎么努力她都比不过,时间一长倒也放下这点尴尬了,而如今她又在这个小镇少女身上见识到了不亚于他们两人的医术,果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人。
“欸,命都快没了,你倒是还笑得出来,真是一点也不担心啊。”商挽看道李含明勾起的苍白嘴角,诧异道,只是这话刚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分明看到那位纵马横刀的少年侠客眼里此刻盛满了无限柔情,直将少女医者盯得羞红了脸。
“有小蝉……”李含明突然顿了顿,尴尬一咳,“和商姑娘这样医术精妙的大夫,在下当是不会那么容易丧命的。”
他这一句恭维让商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倒是会打算盘,用自己的身体去挡刀子,最后还要来为难我们大夫。”
“医者仁心,两位总不会见死不救的。”
“那是小蝉医者仁心,我的家传医术是用毒,那可不是正道。”商挽可从来不吃大仁大义这一套。
李含明倒是有些不以为然,“以毒攻毒也可以救人,但凡能救人性命便是正途,何须拘泥于方法。”
商挽一怔,世人皆认为用毒乃旁门左道,并且以此为耻,而这个名门正派出身的少年,却可以如此胸怀坦白、毫无偏见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她的爷爷,被人称为“鬼手医仙”的商不屈坚信医术和毒术之间有相通之处,一生致力于用毒虫毒草来治病救人,只是世人总是瞧不起用毒之人,早年间商不屈也受了不少白眼,但他硬是凭着一身本事博了一个“医仙”的美誉,可用毒始终非正途,于是人们又在“医仙”加上了格格不入的“鬼手”二字,颇有些鄙夷的意味。
商挽轻笑道:“你倒是看得开。”
“不是我看得开,只是世人多是一叶障目,看不清全局,因此总是对一些事情偏见颇深,倘若摒弃偏见,他们很容易就能得出不一样的结论,可是能做到的人太少了……”李含明看向乔暮蝉的眼神突然多了些心疼和黯然。
几乎一样的年纪,商挽姑娘活得恣意潇洒、自由自在,而小蝉却只能在那么多偏见和恶意之下小心翼翼地求生,什么时候人们才能知道她的好啊。
大概是听明白了李含明的言外之意,少女医者默然垂了头,从前没有人理解她的时候,她也并没有觉得多难过,如今突然有人懂了她的悲苦,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直压的她整颗心往下坠,恨不得此刻能大哭一场。
商挽眯起眼睛看那两人,感觉到一种暧昧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她笑着调侃道:“我好像在这里有些多余,不打扰你们了,我去看看沈姐姐。”
金色的太阳悬在远处西边的山峦之上,赤红色的晚霞铺满天际,盛大而灿烂,相比之下,大地上盛开的杜鹃突然黯然了许多,但少了一分艳色的杜鹃花反而变得更加沉静和温柔。
沈清怨坐在杜鹃树下,望着衣袖上的血渍叹息,可惜了这件自己花二十两买来的衣服。
“你让谢大哥瞒着我们,不让他跟我们说,你以为这样我们就不会担心了吗?”商挽突然出现在沈清怨身边坐下,伸手便去探她腕间的脉搏。
“是我逼着谢大哥说的,你不要怪他,再说,我也不是傻子,你来的时候身上那么重的血腥味,面色也不好看,怎么可能瞒得住我。”见沈清怨面色突然一沉,商挽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若不是刚刚李少侠的伤实在太危急,我也不能只是匆匆探了一下你的脉就这么放过你,少不得唠叨上一番。”
“好了,我刚刚已经将谢大哥支开了,现在我们有的是时间,沈姐姐,有些事我们一定要说清楚。”商挽心中有气,神色自坐下来时便没松下来过。
“阿挽,我没想让你们担心……”沈清怨低低道。
商挽怒极反笑,“没想让我们担心?你还记得爷爷怎么说的吧?你还知道你下山是为了什么吧?寻青蛊你不上心也就罢了,至少还有我和阿鸣,但你几次三番动用内力,打不过你不会跑吗?逞什么强,你就这么不想活吗?”
她越说越气,直说到最后,眼中竟泛起了盈盈泪光,但她努力睁大眼睛,倔强地不肯让眼泪落下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自己,现下所做的一切不过凭心而已,”沈清怨的声音很轻,轻得彷佛是乘着风从远处飘来的一般,“我只是想知道作为普通人而活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她离开未明崖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不用再过那种刀光血影的日子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也不过只是个平凡的人而已,她明善恶是非、也有恻隐之心。
无论是对乔暮蝉还是对小十九,都只是想在自己不堪的人生里留下一段还算干净的时光,日后回忆起来,还可以告诉自己——你看,我本来也是个好人的。
商挽却突然愣住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直到一阵清风抚过她的眼眶,揉碎了她眼中景色,脸颊上突然传来丝丝凉意,这才将她的思绪拉回,她竟是不知道原来沈姐姐是这样想的,是啊,她怎么能忘了,抛却未明崖之主的身份,她的沈姐姐原本也该是一个心怀仁慈的人啊。
“我本就是与鲜血和死亡为伴的,我不怕死,只怕累了你们……”沈清怨的声音轻缓柔和,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似乎只是在讲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而那字字句句落尽商挽的耳朵里、心口上,却彷佛寒冬落雪,冰凉浸骨。
“阿挽,我希望你们也可以为自己而活,哪怕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也可以开心、畅意,你们有自己的人生,不必被我拖累。”
太阳终于收起了她对大地的最后一点慈悲,日光退去,漆黑的夜色从四周围拢过来,连风都变得冰冷了许多。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商挽低垂着头,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声音冷得像这风一样,似是愤怒又似是失望,“你为什么会觉得你是在拖累我们?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与你毫不相关的人吗?”
说到后来,她的语气中竟渐渐泛起了一丝嘲意,“是啊,性命是你自己的,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倒是我们多管闲事了。”
商挽此刻只觉得胸口闷得像是要喘不过气,沈清怨那种对生死淡然的态度让她觉得自己过去努力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徒劳的,没有人会领情。
怅然若失的少女缓缓站起身来,她背对着沈清怨垂着头,像是被暴雨打落了花瓣的杜鹃,“沈姐姐,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去看看鹿鸣吧。”
“你知道他的医术为什么这么好吗?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天资好,还因为你啊……”
在他们不知道的那些夜晚里,沉默寡言的少年不知道燃尽了多少蜡烛、翻遍了多少医书、练废了多少药材,好几次商挽经过那灯火通明的房间时,都能听到从里面隐隐传来的啜泣声,她有时候会觉得,如果要鹿鸣在她和沈姐姐之间做一个排名,沈姐姐一定最最重要的那个,可是此刻,他的努力好像也没了意义。
沈清怨呆呆地看着那鹅黄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那背影说不出的寂寥,直到商挽离去,她才反应过来,暗自懊恼自己刚才的失言,她轻轻松松就可以说出口的“死亡”二字,对商挽来说却是不能提及的禁忌。
那个看似如太阳般炽热明亮的少女,心底却埋藏着深沉的孤独,她自小和爷爷两人生活在寻薇药园里,没有父母、没有朋友,而她所能接触到的活物也只有那些即将被入药的毒虫、墙角蜿蜒的蚁群,或者是偶尔闯入药圃觅食的野兔,因此,在她孤孑的一生中,沈清怨和鹿鸣是极为珍贵的存在。
当四周重新变得寂静时,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突然从某处黑暗中传来,沈清怨收回神思,摸了摸腰间缠素银亮的剑鞘,便向着黑暗深处走去。
一声凄厉的哀嚎划破了沉寂的夜色,身着黑衣的女子垂着头跪在地上,双手无力地耷拉在身侧,似是断了一般,除却那无力的胳膊,她浑身抖得筛糠一般,似是碰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女子的身前立着一道清瘦的白影,在这神圣而高洁的慈悲之地,那白影周身竟散发着令人生惧的寒意,长久的沉默压得黑衣女子喘不过气来,她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却看到对面之人右颊上森然醒目的伤疤,她惊骇地低下头,一滴冷汗聚于眉心,顺颊而落,隐于耳边鬓发。
“带我去找你的主人。”沈清怨的声音寒凉,似腊月寒风凛冽入骨。
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轻飘飘地补了一句,“对了,不要想逃跑,不然……你的腿也会被打断。”
“属下不敢。”黑衣女子颤巍巍地站起身,带着沈清怨往杜鹃花丛深处走去。
黑衣女子在惊惧之下,脚步踉跄,几次险些摔倒,沈清怨负手跟在她身后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阵山风袭过,挟着令人迷醉的苏合香,香气尽头,绯色长裙曳地,倩影曼妙。
那绯衣女子的一头褐色卷发散至腰间,慵懒而妩媚,四周杜鹃开得热闹,簇拥着绯衣烈焰的美人儿,她的身侧随侍着两名妙龄女子,俱是姿容颜色不可多得的丽人。
沈清怨负手站在女子身后,勾起唇角冷嘲道,“看来,本座的云使比本座这未明崖之主要有排面的多。”
绯衣女子听到声音,心中惶遽乍起,她急忙转身参拜,“属下拜见座主。”她不敢抬头,只能一直垂着头,维持着一种恭敬的姿态,视线正好落在来者腰间,漆黑的夜色里唯有这一圈银色闪着冷冷寒光。
自未明崖十一位长老殒命之后,沈清怨便废除了长老之职,改任四位护座圣使来分管未明崖大小事宜,四使分别为云使孟梳云、雨使施时雨、月使秦落月、星使陆予星。
而面前的这位绯衣女子便是四使之一——云使。
沈清怨没有说话,沉默的气氛放大了人心底的恐惧,绯衣女子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动作不敢起身,而她身侧的两名妙龄侍者也一直跪在地上,头低低地垂着,只恨不得地上有个窟窿可以把她们埋进去。
良久,未明崖之主的声音才在风中响起:“梳云,你也对本座的镂金白玉座感兴趣吗?”
绯衣圣使再次垂首,声音愈发恭敬,“属下不敢。”
“是吗,我以为你做到如今地步,当是有十足的把握呢,竟还是不敢。”沈清怨周身散发着凛然寒意,声音却十分平静。
强压着内心的惧怕,孟梳云的声音婉转柔媚,让人听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属下听不懂座主在说什么,属下对座主,忠心可鉴。”
沈清怨斜睨着她,冷笑道:“哦,那梳云使为何出现在这?”
孟梳云眼角一跳,随便寻了个借口:“属下听闻偷盗天地合策并逃出未明崖的背叛者九月寒曾出现在少决山附近……”
一声冷笑突然响起,孟梳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触犯了未明崖之主的逆鳞,急急跪在地上,解释道:“属下并非觊觎神功,属下只是想帮座主分忧,捉拿叛逃者,寻回秘籍,属下……绝不敢对座主有二心。”
心知这样的理由绝不能让面前喜怒无常的白衣座主信服,但孟梳云却只能赌一把,赌未明崖动乱刚过,正是用人之际,沈清怨绝不会对她怎么样。
未明崖圣使语气恳切,伏在地上的姿势也极为虔诚,沈清怨冷冷望了她许久,嘴角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若不是与她相交数载,知她心思深沉堪居四使之首,只怕自己早已被她这副样子迷惑了。
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人,沈清怨深褐色的眼瞳里含着难以捉摸的笑意,“本座不过与你开个玩笑,别当真,你可是本座亲自选定的护座圣使,我怎会怀疑你的忠心。”
不敢借白衣座主的力气,孟梳云腿上使力便自己站了起来,一阵风吹过,她陡然间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全身竟被冷汗浸湿了。
沈清怨注意到了她细微的动作,纵然外表伪装得再如何镇定,身体却总是会出卖一个人心里真实的感受,“夜里风凉,梳云使要多穿些衣服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