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抵达汴京的第三天,按照心理预期,接到了老爹明高义的来信。
明高义在信中说了,他有一笔“大生意”要做,因此等不到明远抵京,先南下苏杭去了。
这位“渣爹”在信中不无遗憾地告知明远,原本在国子监为他预留的“学籍”,已经不幸被其他人占去。明高义希望明远能够耐心在汴京城中住一段时间,时时温书,等他不日从苏杭回转,再替明远安排。
这封信件通篇用的都是标准“楷体”,明远一看就知道是试验方的手笔。
如此一来,他在汴京,既不需要读书进学,也没有人管束,正好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继续他的花钱大业。
然而明远偶然将这件事向种建中提及,种建中陡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小师弟在汴京城中无依无靠。
于是种建中异常认真地对明远说“远之师弟,只盼我这次考试顺利,能得个京中的差遣,往后在汴京就是我罩着你!”
明远赶紧做感动状,眼波盈盈,深沉地望着种建中“彝叔师兄!”
种建中“……远之师弟!”
明远“家父给小弟留了十万贯用作花销……”
他没好意思把自己需要在本地至少花一百万贯的事说出来。
种建中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告辞!”
这家伙拉长着脸走开,自己回房温书去了。
明远在他背后捧腹偷笑了一阵,但回头想想,有人罩着的滋味其实也不错。
住在驿馆的这段时间里,明远将到京中来参加“铨试”的候选官员见了不少,平时旁听他人聊天,或是与人随口攀谈,也打听来了不少关于“铨试”的消息。
这“铨试”,大概相当于基层公务员岗位资格选拔考试。
宋代官制相当复杂,没有从业经验的人往往会晕头转向。但说白了也很简单。
大宋的公务员,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标签,一个是“本官”,另一个是“差遣”。“本官”大概相当于后世的职称,“差遣”则是具体岗位。两个标签,共同决定了官员的官位高低和职权范围1。
就拿种建中来说,他已经有了官身了,但却是靠父祖的功勋而得到的荫补官,只是一个“本官”,正九品右班殿直,却还没有差遣。如果硬要说有,那大概就是在鄜延路主帅种谔帐下效命。
但这次种建中在延州立功得了封赏。种建中却辞了封赏,要求转为文职。
他的求情中书省已经批准了,因此种建中不再是武职中的右班殿直,而是从正九品的文官做起。
文官上岗之前,需要进行一次“上岗资格考试”,便是“铨试”。
这“铨试”不同于大宋朝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既不考诗词歌赋,也不考申论策论,只考一两项简单的经义,过关即可,最主要的考试内容却是大宋的律条刑律。
这考试的目的并不是为国家筛选人才——毕竟参加考试的都是已经有了官身的人。
铨试的目的只是为了确保官员上任,不会出什么大篓子。
因此种建中一路上京,手不释卷,看的也不再是四书五经,而是各种律条,以及各州县历年来对一些大案要案的侦办、审讯的经过和最后宣判的结果。
如果种建中通过“铨试”,那么他就需要在京中等上一阵,等待分配工作岗位,即“差遣”。如果不幸未能通过,那么种建中就只能重返陕西,好好磨练,等上个一两年后,再次进京参加铨选。
这铨试也不像是科举考试那样有固定日子,而是一年四季都有。通常来说,候选官员抵达汴京以后,就去中书省报到,等候通知。中书省自会通知候选考生前往考试。
很快,种建中铨试的日子就定下来了。
明远与种建中同住一院,亲眼目睹种建中刻苦地进行各种考前复习。
他没好意思让种师兄多分心,因此每天的扎马步和拉弓练习都能保质保量完成。完成之后就老老实实地避到驿馆外头去,免得自己打扰到种建中复习备考。
这时已是三月上旬,汴京城内外春意盎然。
这天正是种建中铨试的日子,明远和李驿丞一早将种建中送出驿馆,预祝他“马到功成”。之后明远回来,将他那几本名贵的洛阳牡丹照料了一番,才带着向华出门。
他走出驿馆,便察觉不对。
汴京的街面上到处是蠢蠢欲动的气氛,越是靠近朱雀门附近的御街就越是如此。
明远甚至看见好几家备了车马候在道旁,车马附近围着一圈身强马壮的家丁,正气势汹汹,虎视眈眈地守在路旁。
明远便向路边一名白发苍苍的行人发问“老丈,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街道上人这么多?”
那名老汉眯着眼,笑望着明远说“今天是礼部试放榜的日子啊!小郎君,请恕小老儿眼拙,你难道不是今年的士子?”
明远吃惊原来今天竟然是科举考试放榜的日子。
他赶紧摇摇头,笑着道“您看我,哪里像哟!”
那老汉却笑着伸手指指御街尽头“正是那里放榜,甭管考与不考,小郎君都不妨去那里看看,沾沾喜气,没准又‘另有’好运呢?”
明远可没听出这老汉的言下之意。
他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不妨去看看热闹,沾沾这“金榜题名”的喜气,希望种建中也能毫无意外地顺利通过铨试。
于是他向那名路人拱拱手,带着向华,向御街尽头人头攒动的地方大步走去。
他可不知道,在他身后,那名老汉正按捺不住在偷笑,笑过又感叹“看这小郎君一副相貌,又文质彬彬、待人谦和有礼,就算没中进士,也一准有小娘子喜欢。”
明远越是靠近礼部试放榜的地方,就越是觉得前进艰难。
这里简直是人山人海,道路都被挤了个水泄不通。这种对考试结果的极大热忱,是在本时空各种查分都靠上网的明远从未经历过的。
他一面走,一面听身边的人陈述今早三更就来这里“等放榜”的经历。不知不觉间,明远就与向华隔开了一段距离。
再走几步,明远听见有人大声恭喜,应当是有今科的士子在榜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身边的同伴正在向他贺喜。
而明远却觉得有无数眼光朝自己这边转过来,这些目光都无比热切,像是要将明远一口吞掉似的。
“这位小郎君——”
立时有一名身材高大,衣着光鲜,下巴上有一枚黑色痦子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向明远拱手“这位小郎君……”
谁知马上有人拦住这中年男人,将他向旁边推了推,说道“且让让,我家小娘子可是有五千贯的嫁妆。”
原本那中年男子理直气壮,又将他在明远面前的位置抢了回来“五千贯算什么,我家女儿有八千贯的陪嫁……”
他们身后顿时有人高声喊“且慢,我家小娘子至少有一万贯的陪嫁!”
“一万贯?”
早先两人闻言已经是脸色刷白。
“咦,人呢?”
这几个你争我抢的方才醒过神,发现刚才人群中那个相貌绝好的小郎君已经不见了。
此刻明远却已经被人“抢走”了。
早先他听人忽然讨论起小娘子们的嫁妆,正一头雾水,突然斜刺里挤出两个壮汉,来到明远身边,一左一右将他护住,大声道“原来郎君在这里,倒叫我们好找——”
明远……我认识你们吗?
还没有等他开口解释,身边又有人挤了过来,看样子想要搭话。两个壮汉见状,顿时一人一边,挽着明远“走起!”
人高马大的壮汉,立刻将人群分开,架着明远,迅速向与放榜处相反的方向挤过去。
明远依稀见到向华的那张小脸在人群中一晃而过,他却无法挣脱这两个壮汉,只能大声喊“向华——驿馆见!”
因为汴京城里人太多,明远早就和向华约好,万一走散了,就各自回到驿馆里会合。现在他也不知道向华这小子听没听见。
他被两名大汉“挟持”着,挤出人群向外走。
其中一人一面走一面对明远说“郎君千万勿怪,这是管家吩咐下来的。只盼着能令郎君少些麻烦……”
明远一听,觉得身边这两个汉子虽然看着是粗人,但吐属很是文雅有礼,不像是有恶意的样子。
“你们知道我是谁……”
明远刚说了半句,耳边又传来一阵惊叫“那里,那里有人中了!”
顿时脚步身响起,乌泱泱的人群顿时向那边移动。
明远忽听身边不远处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阿爹,快去捉个绿衣郎来啊!”
原来如此!
至此,明远总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就是汴京人民喜闻乐见的公开相亲活动,北宋版的“非诚勿扰”,另有一个名字,叫做“榜下捉婿”。
那少女声音喊着的“捉个绿衣郎”,就是指去捉个及第的进士回来——考中进士便是有了官身,至少有一件青绿色的官袍可以穿。
明远循声望去,刚好看到一名妙龄少女,正从泊在路边的一座马车中探出身来。明远的视线刚好和那少女对上,妙龄女郎很明显地眼神一呆,显然是没有想到,竟然在人群中可以见到明远这样年轻俊俏的儿郎。
少女顿时指着大喊“爹,阿爹啊!这边有一个俊的……”
身边的两名大汉见势不妙,立即一左一右,挟着明远,飞速挤出人群。
明远高声道“别啊!我可没有考中进士,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好些锁定他的目光便就此转开。
然而那两名大汉脚下依旧不停,其中一人还悄悄伸手,冲明远伸了伸大拇指。
“不愧是进士及第的小郎君,就是有满腹的智计!”
另外一人也低声称赞。
明远我怎么了我?我哪里来的智计?
“待会儿到了那边,就是相公府上的管家来接,您就不必再装了。”
明远很想一掌呼在自己脸上我没装,我真的没装!
但他双臂都被那两个大汉挟着,既无法呼自己,也呼不了别人。
一时间明远被迅速架出人群,塞到了一驾马车里。
那马车丝毫没有停留,立即启动,离开放榜现场。
明远还未在马车里坐稳,心里直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不及我家马车走得平稳。”
只听外面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去王相公府邸。”
“就说是蔡小郎君已经接到了。”
明远……王相公?……蔡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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