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通过炭行的行老向明远提出条件双方交换资源,由高家向山阳炭厂提供高质量的石炭作为原材料,山阳炭长制成蜂窝煤以后,再以批发价打折卖给高家经销。
明远和史尚几乎同时气笑了出来怎么,这天底下的便宜都教你一家都占去吗?
郑行老却还未说完。
他以“过来人”的老资格,苦口婆心地劝说史尚“炭行想要在汴京城中立足,最首要的是两件,一是炭好,高家自太原府一带转运而来的石炭,杂质少,烟气少,与四方出品的石炭相较最是出色……”
明远在一旁听着竟出了神。
是呀,听郑行老这么说起,高家运来的,应当是后世山西出产的煤炭。山西煤由于其特殊的地质构造,确实是质量异常精良的矿产。明远听说过山西有产“无烟煤”的,那正是因为含炭量极高,杂质较少的缘故。
山阳炭厂所用的是徐州煤,主要考虑的是运输距离近,因而路税缴纳得少。但是徐州煤较之山西煤在品质上略有些差距,这明远也是很清楚的。
既然高家在“蜂窝煤”上栽了跟头,有意将他们搞到的山西煤出手,那么,为什么不让它用在刀刃上呢?
这时郑行老还在继续说“其二,自然是在这一行里的人缘。史老弟你初入此行或许还不太清楚,炭于民生一途至关重要,因此官府极为看重,隔三差五巡查。若有有宗室或是大商巨贾在背后帮衬,这生意做起来也能平顺些……”
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在劝山阳炭行接受高家抛来的“橄榄枝”。
史尚不知明远的意思,不敢随意回复,扭头看看明远,却见他手中一下一下地挥动那根本排不上用场的折扇,人却陷入沉思。
旁边郑行老却还在等待史尚的回复“史郎君,对高家的提议,你觉得该怎么办?”
史尚想要挠挠头,突然想起明远平日里那浑然天成的纨绔做派,顿时随意一伸手,轻轻抚自己鬓边插着的一枝新鲜白梅。
有炭炉在,室内温暖,白梅的骨朵儿竟也在这短短时间里给催得开了。
“这洒家哪有主意?”
史尚摆出一副吊儿郎当暴发户子弟的模样“还不是得和我这位谋主商量?”
“明……”
史尚差点叫漏了嘴,话到临头才改口。
“明军师,你看此事该当如何?”
明远这时已经醒过神来,听见史尚管自己叫“军师”,知道对方最近迷上了朱家桥瓦子里的“讲古”“说三分”,言语里也跟着带上了几分考究。
他此刻已经将刚才冒出的想法全盘想通,当下举起那柄写有古怪大食数字的折扇,冲郑行老微微一笑,故意压低声音道“奉劝行老近日还是莫要与高家走得太近……”
他面上的笑容高深莫测,又时不时以扇遮面,又语焉不详,虚虚实实,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郑行老脸上的肌肉顿时一跳。
史尚在旁叹息道“郑行老难道不是有个闺女嫁到高家去的?这就算一时想要划清界限,一时也做不到啊……军师,你说该怎么办?”
这本是史尚所擅长的“包打听”,现在他在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所知道的情报与明远分享。
可是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在郑行老听来,自然认为是明远一早就把自己的底细都告诉了史尚,脸上神色更是骇然,连忙转向明远,颤声道“军师……这话怎么说?”
明远右手将折扇一收,在左掌中轻轻敲击,眼神聚焦在远方,似乎一面思考一面出神,半晌方道“高家……近来……有些麻烦……”
“如今高家最好能将从大名府一带买来的石炭,平价粜给军器监。”
“军器监?”
郑行老惊得张大了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哦,确实,军器监近日在与炭行谈采购,要收购优质石炭。但……”
郑行老的话没说完,但明远史尚都听得出来跟军器监做生意不赚钱,谁肯把自己手里的好货卖给他家呀?
明远悠悠地敲着折扇“我说的平价,可真的就是指平价,一分差价都不留的那种。”
郑行老听得呆了这是要高家把从大名府运来的石炭,以原价转给军器监,从中一分钱都不赚——要知道,高家进的货因为少缴路税,比起其他炭商运来汴京的石炭要便宜很多。
眼前这位“明军师”,到底在说什么呢?
“只有如此,高家或能度过眼前的难关。”
“待高家过了这一关,要我……要我家东主分一份蜂窝煤的生意大家一起做着,也并不难。”
如果高家不逃税不压价,大家一起公平竞争,明远是完全欢迎的。甚至批发一部分蜂窝煤给高家的炭行,明远也无不可——这反正就是拓宽销售渠道嘛!
此刻明远的态度十分真诚,像是十足十在为高家考虑,而并非为“史尚名下”的山阳炭厂考虑似的。
但越是如此,郑行老越不敢怠慢,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起身向明远揖了揖,道“明军师……小老儿敢问一句……这背后的缘由……”
明远重新打开折扇,摇了摇,高深莫测地问“二大王搬出宫去了吗?”
郑行老完全呆住。
而史尚顿时眉飞色舞,鬓边的白梅花都快要戴不住——这回他完全听懂了。
原来明远所借的由头,是如今皇家的一桩麻烦事。
官家赵顼是先皇英宗赵曙的长子,除了赵顼以外,英宗膝下还有赵颢、赵頵两个成年的儿子,都是高太后亲生。
按说先帝过世,官家即位,赵颢与赵頵作为已经成年的皇子应当迁出宫去。但是高太后就不。
她偏疼二大王赵颢,一心要将心爱的儿子留在宫中,就近居住。
朝中有一位名叫章辟光大臣上书提醒,此事不合礼制。高太后勃然大怒,命大儿子赵顼将章辟光治“离间”之罪。
赵顼为了“尽孝”,勉强同意要将章辟光外放。
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章辟光说话,只有王安石明确表了态章辟光说的没问题,不应被治罪。
当朝宰相都出来主持正义了,这事应该能就此了结吧?
——并不。
一名叫做吕诲的御史中丞,利用这件事弹劾王安石,列出王安石的“十大罪状”,将一件宰相表达观点的案件上升到十恶不赦的高度。
这件事大约引起了官家赵顼的逆反心理一个章辟光朕因为谨守孝道而保不住,难道说了一句公道话的宰相难道朕还能保不住吗?
于是,王安石当然没有外出,而是吕诲有多远滚多远。
整个朝野都见证了年轻的官家赵顼,对王安石的无比信重,以及推行新法的决心。
——此时此刻,二大王赵颢还住在宫城里。
——而高太后的娘家正在悄悄利用后族的权势捞钱。
这难道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高家难道就没有被查的风险吗?
就算上面不察,其他与高家不睦的商户反手就来个举报?高家该怎么办?
明远只是提了个由头,就撩起了郑行老的无限“联想”。
“啊——”
郑行老的脸色在片刻之间,变了三变。
但很明显,郑行老到此时也还没能拿定主意,明远托他带给高家的这句话,他带是不带;如果带这句话,又该如何开口。
明远不再管郑行老了,一笑起身,史尚连忙跟着站起来。
临别时,明远却还有一句话要交代
“郑行老且先别忙着为高家穿针引线,还是先想想汴京的炭行——眼下就有一桩大事,涉及城里所有炭行。行老不若先忙完那一件,再来管高家的闲事?”
他这是在提醒郑行老,既然身为行老,就不要以权谋私,只想着和自己有裙带关系的高价,而是要将汴京城中的大小炭行都顾上。
郑行老被明远一通教训,完全懵了。
这究竟是什么大事呀!
史尚也是一脸懵,跟着明远走出会馆的大门之后,连忙扯扯明远的衣袖,低声问“郎君,是什么事啊?”
明远一挑眉“昨天开封府过来问的,你难道忘了吗?”
“原来如此,”史尚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赶紧又扶了扶鬓边歪倒的白梅,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明远,离开炭行会馆。
他俩一走,郑行老就张罗着打听史尚身边的明远是什么来头。
“查,给我查——”
“绝地三尺也要查出来这究竟是什么人,什么身份!”
很快就打听出来了——汴京蔡河畔明郎君。陕西人、横渠弟子、很有钱……这些都不算什么,但关于他有个最著名的传说,他是财神弟子,能够点石成金,坐骑是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白狐。
郑行老啊这……
转天开封府派人到了炭行,指出入冬以来,因为炭火取暖而造成的安全事故时有发生,开封府因此要求炭行进行行业自律。
具体要求,便是要所有炭行都像朱家桥炭行那样,雇佣一名“宣讲员”,在出售石炭产品时,向所有购置取暖用炭的汴京百姓说明使用炭火时的安全须知。
此外,炭行出售的所有炭炉,在式样上需要分出级别,分为室外用、厨用、卧用等几级。室外用基本没什么要求,如果是卧室用的炭炉,必须安装有烟道,且需经测试,能够将烟气全部排出室外,才能为用户安装。
这确实是一件震动整个行业的“大事”。
若是全无准备,任何一家炭行都会手忙脚乱。
好在郑行老事先向开封府打听了一二,提早半天给城中所有炭行送去了消息,保住了他作为“行老”的颜面,也让炭行们稍许能够有所准备,根据开封府的要求,调整自家的生意。
这在汴京百姓,却是一件令人拍手称快的好事。
人人都记得这是“朱家桥炭行”率先而为的举动,然后由开封府推广到整个汴京执行的。
从此,“朱家桥炭行”与“良心商家”划上了等号。再加上这家同时出售两种档次的煤球,让主顾根据自己口袋里的铜板数量自行选择,丰俭由人。一时间朱家桥炭行成为整个行业中的翘楚,买炭买蜂窝煤的长队全搬去了那边。
郑行老那里,自然也通过裙带关系,将明远的话悄悄透给了高家。
高绍祥显然没资格参与讨论此事,高家族中就此事讨论良久,又遣人进宫,向高太后问安。
最终,高家将从大名府买来的优质石炭,全部转给了军器监设在山阳镇的炼铁炼焦作坊。
此举一出,官家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大大缓和。
而高家也悄悄抹去了“免交路税”的潜在罪责,转而声称,这批石炭就是专为军器监采购的。
而史尚那里,也接到了高家抛过来的橄榄枝高家表示愿意接受,作为山阳炭厂的经销店,代为销售,赚取微薄的一点利差。
至此,山阳炭厂与高家炭行之间的争端,以明远大获全胜而告终。
而汴京城,也已天寒地冻,冬至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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