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王安石此次低调提出“公路收费”新法而心生不满的人,姓唐,名坰,是一名御史。
唐坰的家族可谓是言官世家,唐家总共出了五位声名显赫的言官唐坰的祖父唐肃、父亲唐询、叔父唐介、唐坰和唐坰的堂兄弟唐淑问。因此有人将他们一家子成为“五豸唐门”。
声名最显赫的自然是唐介。这位被称为是“直声动天下”,“真御史必曰唐子方”(唐介字子方)。
仁宗一朝,满朝公认的“吵架王”就是唐介。
而唐坰家学渊源,得到了父祖荫补的官职之后,也果断加入了谏官队伍。
熙宁初年,唐坰给官家赵顼上书,说“秦二世制于赵高,乃失之弱,非失之强。”
据说赵顼看到此句时龙颜大悦,表示很受激励。
再往下看,只见这名谏官直言不讳地道“青苗法不行,宜斩大臣异议如韩琦者数人。”
意思是把韩琦啊司马光啊那些反对新法推行的士大夫统统砍了就没事了。
当然唐坰这也是过过嘴瘾,他有意继承叔父的“吵架王”衣钵,因此谨记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宗旨,尽说一些听来极其狂妄,但是乍一听也很“爽”的言语。
赵顼与王安石这……倒也不必吧!
当时王安石入朝未久,新法推行急需人手。虽然唐坰说话太直接太犀利,但好歹是向着新党的。于是王安石向赵顼推荐此人,赵顼赐了他进士出身,将他提拔至崇文校书的位置上,后来又让他进了御史台。
然而随着时间门的推移,王安石便看明白了唐坰的本性——这个年轻人绝非对推行新法有什么“情怀”,只是想升官而已。于是,王安石渐渐疏远了唐坰。
而唐坰也看出来了,想尽办法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与王安石争辩一番,将当朝宰相驳倒,好让官家看看他的厉害。
于是,此刻唐坰在王安石背后大声道“‘公路收费’?滑天下之大稽!既是‘公’路,便是‘公’器,岂有牟图私利,赋予私人的道理?”
王安石已知唐坰此人急切名利,尽一切努力与手段只是想要在官家面前露脸。
于是,这位当朝宰相只是淡淡的答了一句“或许这路名还有不妥。再说,此事尚未正式颁布法度,不妨等‘汴京-山阳’公路建妥之后再议也不迟。”
说毕,王安石向赵顼告退,也不理唐坰,先走了。
唐坰这下气得不行,回去之后就自己闭门造车,憋出了许多弹章,都是针对新党刚刚提出的“公路收费法”的。
他一会儿说“不与民争利”,一会儿说“儒者不言利”,就是变着法儿想找个法子将这一出新法搅黄。
弹章写完,唐坰笔杆咬秃了好几根,伸手一捋,头发也掉了不少,额头前一片变得空落落光溜溜的。
然而所有弹章奉上之后,都被官家赵顼留中不发。
赵顼的态度很明确都还不确定这项法令是不是一定要颁布天下,赶着弹劾做什么。
唐坰继续努力上弹章王安石就是有问题,公路收费这种事,只要想一想就是有问题!
但是官家不再理会他的弹章,唐坰只能换其它招数。
他开始研究,这世上,究竟是什么人,竟有能耐,独力出钱修一条从汴京到山阳镇的道路。
按照王安石的说法,整项工程需要耗费六十万贯。
能够一下子掏出六十万贯的人,可不多啊!
于是,唐坰乔装改扮,装成个普通儒生,骑着一头毛驴,跑到山阳镇,亲自打探。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打探到已经修建了山阳镇内各处道路,并准备在山阳镇到汴京城之间门修筑道路的人,是一位年纪轻轻未及冠的小郎君,姓明,名字似乎叫做明远。
唐坰听闻此事,眉头顿时一皱,发现了“盲点”未及冠的小郎君,怎么可能身负六十万贯的巨款?
他马上兴冲冲地赶去开封府告状,说正准备修筑“汴京-山阳”公路的明郎君“年少多金”,这事存疑。
他的指责被新任开封府推官不动声色地挡回来“唐御史,我们这里是衙门,治下都是百姓。不像你们御史台,可以风闻奏事。我们这里,告状至少还是要讲点证据的。”
唐坰怒极了,道“怎么去了一个苏子瞻,开封府里还是这么冥顽不灵,一个个都不说人话?”
开封府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吏和衙役,闻言一起给他翻个白眼。
唐坰哪里也没讨着好去,留到傍晚,天都快黑了,才回到自家。
回到家中就受到浑家责备“怎么这时才回来?今日让你去朱家桥炭行买些煤球回来的呢?若不是我往隔壁那里借了几个,今天晚上一家老小就都要饿肚子。”
唐家是著名的台谏之家,但唐家人都是重名不重利。
唐坰自己只想着一路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却从未想过要为妻子多挣点嚼用。妻子嘱咐他买炭,他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正能向左邻右舍借到,干嘛要浪费他唐坰的辰光。
唐妻见到唐坰这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得不打一处来,抄起一把火镰,就向唐坰挥去。
“让你不理家计!让你不给家里买煤球!”
唐坰衣上立刻多出两道黑乎乎的火镰印子,大“囧”之下,一面避一面求饶。
唐妻兀自气咻咻地骂道“朱家桥炭行出的煤球好用,你却不买;之前高家炭行发卖的那些劣炭,你买了一堆堆在家里……”
想想去冬今春家里用着劣炭的那些苦日子,唐妻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御史,可以风闻奏事的,高家卖劣炭,你却又怎地不弹劾?”
唐坰顿时叫屈,他本来已经弹劾了。
但是高太后是官家的生身母亲,官家还是给高家留了些余地,没有将那些弹章都发出来。而高家也乖觉,一转脸,马上把手上的优质煤都转给了军器监,一文钱都没敢多要。
官家见此,便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不让谏臣再弹劾高家了。
唐妻一时打累了,虽然依旧觉得委屈,但也只能忍着气继续过日子。她说着打开炉子准备生火,没忘了吩咐丈夫“去,去将引火的字纸拿两张来。”
唐坰没精打采地去了。
唐家娘子闲时总会收集一些纸张,用于引火。有些时候是旁人不要了的《汴梁日报》,有些时候是唐坰自己写废了的字纸。
唐坰找到了地方,随手摸了两张出来——果然,上面的一张是《汴梁日报》,下面一张是他唐坰不知什么时候写废的……不对,等等。
唐坰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手上的,是一份手稿。
上面的标题是赫然“长庆楼东主身份存疑,明氏巨额财富从何而来”。
唐坰三行两行扫过,他知道这肯定是《汴梁日报》那等报刊上,小报记者所写的报道。唐坰时常看报,所以知道这些记者喜欢用吸睛的标题和直白的文体。
唐坰瞬间门将一切都忘了,甚至都没意识到他浑家提着火镰,骂骂咧咧地从灶间门走出来。
长庆楼东主……还有那个姓氏明!
就在唐妻气不打一处来,想要再教训教训唐坰的时候,只见这唐坰“啊”的一声大叫,直接转身冲出家门。
这回开封府不得不接受唐坰的报案了,因为他所诉的,乃是“欺诈官府”的罪名,而且涉案金额巨大,多达七八十万贯。
开封府尹陈绎不得不亲自过问此案,看了案卷之后皱起眉头“长庆楼?”
“长庆楼当初扑买‘酿酒专卖权’的款项十八万贯,那买家在交割时就已交讫,去年的酒税,也一分不少地交上来了呀?”
唐坰怔了怔——他在御史台中只管风闻奏事,因此过来开封府之前也丝毫没有想到要查证。
谁想到刚刚报案,就得知自己报案标的中的四分之一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了。
“那——城外修建山阳到汴京城的‘公路’,据说总开销在60万贯以上,若是这明姓少年只是个一文不名骗子,岂不是……岂不是连官家与王相公都为他所骗?”
唐坰强逼着自己又想了个理由出来。
开封府尹心想这也有点道理。万一作为“公路收费法”先行的“山阳-汴京公路”,其倡导者是个年轻的小骗子?
“那唐御史的意思是?”
唐坰得意了,这种时刻,也就是旁人表示愿意听他说话的时刻,唐坰每每自觉受到瞩目,感觉要多好有多好。
“这简单,这片文章明显是《汴梁日报》的记者写给《日报》的。但是《汴梁日报》却没有刊载。只要找到《汴梁日报》的记者和编辑问上一问,其中的内情便可知。”
陈绎沉吟了片刻。
说实在的他是不想按照唐介所说的去做的因为此刻唐介一脸的得意洋洋,这副表情实在是讨打。
但是唐介所说之事也不可不虑——因为这条公路涉及到的钱款金额实在太大了。
六十万贯,由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独力操持着?
这太难以想象了。
“去传《汴梁日报》的编辑,告诉他,将写这篇文章的记者也带来。”
除此之外,开封府尹陈绎下定了决心,一拍惊堂木“去请明小郎君。”
没过多久,明远在开封府的内堂里,见到了唐坰这个“吵架王”。
此刻的唐坰,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摆出“放马过来”的招式,神色之间门似乎在说“来呀,来吵架呀!”
明远不理他,自顾自先见过了开封府尹,行了儒生之礼。
而得到消息几乎与他同时到开封府的编辑与记者来到开封府上,也没有跪拜,只是拱手成礼。
这种“免跪”的态度,让明远对这宋时的公堂也心生好感——
大家都不是罪囚,因此便没有谁会比谁更高一等。
而且此案不是什么刑事案件,只是“可能”涉及经济纠纷,开封府并未将问案的地点放在外面的公堂之上,而是将所有涉及的人员都请入了开封府内堂。
开封府陈府尹顿时开口问那《汴梁日报》的记者。
“这一篇可是你写的报道?”
“你可曾将此报道投递到《汴梁日报》?”
在两个问题都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开封府尹又转向《汴梁日报》的编辑。
“当时这篇报道因何没有在《日报》上刊印?”
《汴梁日报》的编辑冲坐在堂上的陈府尹拱手,道“因为小人知道,这篇报道不实。”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边的记者也追问“这篇报道的确是小人所写,但没被刊用之后小人就将字纸丢弃了。这……这又如何出现在府尹手中?”
陈府尹看向站在堂上另一边的唐坰。
这时唐坰已经一脸窘态他总不能说这是自己是从妻子收集的引火纸里扒拉出来的。
但是陈府尹思忖片刻,还是觉得有些疑点需要问清楚。
“你又是如何确定这篇报道不实的呢?”
这名编辑抬起头,看了明远一眼,随后回答“启禀府尹。明郎君实际上是长庆楼的东家,这事开封府已事先知晓吧?”
“扑买”长庆楼时,史尚出面作为明远的代理。但是长庆楼这产业在明远名下,开封府不可能不清楚。
陈府尹微微点头,但依旧目视堂上立着的编辑,在等待他解释,为何认定这篇报道不实。
只见三十多岁,文士模样的编辑微微一笑,望着明远道“因为明小郎君,也是我们《汴梁日报》的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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