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杭州,暑热已渐渐退去,秋意渐浓,金风送爽,丹桂盛开。
劳忠实果然没有辜负明远的厚望,真的将“青花瓷”烧制出来了。
不止是将涂有“苏麻离青”颜料的瓷器烧出,劳忠实还尝试了调整“青花”的色调,他按照明远的要求,将青花的釉色从明艳亮眼的正蓝色,调整成为蓝中略带灰黑色。
这蓝色顿时显得恢弘大气,相应的,劳忠实烧制出的“青花瓷”,便也多了几分宋时文人士大夫的高雅气质。
劳忠实按照事先约定,将他在米市桥瓦子画下的一幅“写生”,搬到了青花大瓷盘上。
明远见到这枚大瓷盘,当时便拍案叫绝。
这瓷盘上绘制的人与景,实在是栩栩如生白娘子与许宣共同撑着一柄伞,虽然看不清眉眼表情,但是衣着与发饰都宛然呈现,而且就两人的姿态来看,竟自有一种恩爱之意隐隐流露。
而周围的布景虽然只是寥寥数笔予以点染,却已经能令人遥想见西湖盛景,耳边情不自禁地响起船夫的歌声“西湖美景三月天……”
此时此刻,明远几乎想要买断劳忠实所制的这一批“白娘子传奇款”青花瓷,将它们作为朱家桥瓦子排演杂剧的“周边”,赠送给铁杆粉丝。
不过既然这是夷人海商韩慕华所事先预订的,明远便不能夺人所爱。
当他与劳忠实一起将这枚“青花大瓷盘”送去给韩慕华过目的时候,那胡商满眼惊异,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瓷盘光洁的表面。
“窝……窝怎么觉得……平、平娘子、郝娘子……能从上面走下来似的。”
看起来这韩慕华也已经成为平郝两人的粉丝之一,竟能叫得出扮演者的姓名。
当然,这也要归功于劳忠实的画法独特,才会令观者感到如此逼真,似乎盘上那不是绘画,就是演技精湛的两个活人。
“韩兄,如何?这样的瓷盘,在贵国中能有销路吗?”
韩慕华连连点头,眼神根本离不开盘上的图案。
“不过……如果器型能够再变化一下就更好了……”
韩慕华连比带划,表示他们大食国内的贵族都喜欢厚腹而窄颈的细高水瓶。盘子什么的,似乎并不那么实用。因此他希望劳忠实能够将器型再调整一下,改为大食人日常更常见的器皿形态。
明远瞅瞅韩慕华,心想这个满嘴跑马车的家伙!
他当即代劳忠实回复“韩兄,我看这样这是双方第一次合作,一切就都从最简单的器型做起。劳兄就只管在瓷盘上绘制韩兄认可的那几张图样,而韩兄将这几种瓷盘带回国内,也正好确认一下有无销路。”
明远估计韩慕华故意在器型上挑毛病,可能是想将劳忠实拿捏在手里,只让劳忠实只烧制一些冷门的器型,自己好更为稳定地控制这个独一无二的供货源。
但明远相信瓷盘这种放眼全世界都一样的器型,绝对是走到哪里都不会出错的。
“等下次韩兄再来中华时,再与劳兄敲定具体生产哪种复杂器型也不迟。”
说一千道一万,万一这批青花大瓷盘滞销了,明远也可以自己买下来,送到朱家桥瓦子去,当成“周边”贩卖。
劳忠实不谙商事,而且明远是他的同胞,这时自然信明远多过信韩慕华。
韩慕华却望着明远暗恨,知道很快就会有和自己一样的大食商人来和自己竞争。但只要想象一下这颜色清丽绝俗,图案精美绝伦的瓷器将会受到怎样的追捧,韩慕华便也只能将这口气赶紧咽下去,在脸上堆满笑容,道“同意!窝同意!”
于是,这笔生意水到渠成,双方订立契约,由韩慕华交给劳忠实一定数量的苏麻离青作为定金,并约定了明年春天在杭州交货。
“劳兄,要辛苦您了,要一笔一笔地画那么多瓷盘。”
待交易完全尘埃落定,明远笑嘻嘻地祝贺劳忠实。
劳忠实却老实巴交地回答“不,不用全我自己画,我们那儿能画的人很多,家家户户都有能画上一两笔的儿郎,我这真不算什么!”
明远笑容更盛,心想这真是难怪日后景德镇能够成为赫赫有名的瓷都,看起来人才储备的厚度也是一个重要原因那!
这样看来,他在凤凰山,或者干脆直接在景德镇专门建一个生产“宋青花瓷”的窑厂,应当是不会有任何困难的。
不过,明远还是得先向自己证明一件事——苏轼那里。
他需要苏轼来帮助他证明,青花瓷完全能够适合北宋人的喜好与品位,既能配合士大夫的身份与趣味,也适用于百姓们的日常审美。
杭州府那里,如今府学的学子们即将迎来府试的日子,因此不得不放下令人兴致盎然的社团活动,告别精彩激烈的蹴鞠联赛,积极备考。
秦观与宗泽两人都在杭州府应试。种师中学籍不在本地,而他本人也对科举考试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因为苏轼希望他能够去“检验检验经义水平”,于是这小孩就也一起被打包,塞进杭州府的府试里去了。
而苏轼奉命主持这场秋试,另外还要监督之后的阅卷工作。
与后世各种各样的考试一样,苏轼为此得在杭州城外的“望海楼”待上好多天。
所以明远得赶在府试之前,赶去见苏轼,才能赶上给苏轼送那一份中秋“厚礼”——
于是,明远带着劳忠实制出的另一枚“青花大瓷盘”,在苏轼“闭关”之前去见了这位杭州府府试的主考官。
这是一只青花山水瓷盘。
瓷盘正中是一副山水图景,可见山林幽邃,水涧潺潺,崎岖的山路上正好可见樵夫担着柴薪跋涉。
苏轼一见这枚山水瓷盘,先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然后伸手捂住心口,做出夸张的表情,似乎随时能够晕过去。
明远见惯了苏轼的“夸张”,此时便也见怪不怪,而是笑嘻嘻地问“子瞻公,怎么样?这还成吗?”
苏轼斩钉截铁地回答“成!这可太成啦!”
说着,苏轼凑近了观赏这瓷盘上的绘画,一面仔细看,一面啧啧称赞“这直是将文人画融入瓷器中了……”
“这等青花,浓淡相宜,笔触干净利落,”苏轼伸出手去,仿佛正在亲身揣摩工匠运笔的方式,“不取工细,单以渲染以现山林、树木、云烟……远之,这令某想起了名家山水1。”
明远笑着点头,眼里流露出得意与狡黠——他的的确确是借了两幅从大相国寺淘来的历代名家山水给劳忠实,由劳忠实用苏麻离青颜料临摹于瓷盘上,随后烧制而成。
“远之,某再也不敢说这青花‘俗’了。”
苏轼观赏毕,直起腰,拈拈自己的胡子,忍不住流露出一两分懊恼。
明远竟在这件小事上和他“别苗头”,这是苏轼完全没有想到的。
“非也,子瞻公。我这并非是与您较真,而是借您的眼光与品位,向我自己证明此事可为,也希望能够借此机会,让浮梁那么多的烧瓷工匠能多得些利润,官府也多些税金,岂不是一件好事?”
明远的出发点,其实只是希望帮助瓷器这个行业养活更多的人。
在他看来,若是鼓励景德镇窑去与如今的钧窑定窑等名窑竞争,不过是将现有的蛋糕分一分。但如果纳入广阔的海外市场,便是把蛋糕做大,到时不仅景德镇窑能大踏步走上兴盛之路,更能增加贸易顺差,市舶司也多收入些税金,何乐而不为呢?
听明远这样一解释,苏轼完完全全明白了,忍不住拈须感慨“远之总是想得如此深远。最近那‘石墨笔’和‘橡皮’,对天下的莘莘学子,又是福音。”
石墨笔其实就是“铅笔”,前些日子,明远打听到婺州一带有石墨矿,便借苏颂之力,将那个石墨矿盘了下来,用开采出的石墨混入粘土,制成可以书写的“墨芯”,然后再用中有凹槽的两枚木片将这细细的墨芯夹住,这个时空的“铅笔”便做成了。
但因为成分里实在不含铅,明远没打算使用“铅笔”这个名字,反而用了“石墨笔”这样的名字——虽然比较好理解,但是有时候他自己都会冷不丁叫错,把“铅笔”这个本名给叫出来。
但是苏轼对这项发明尤其欢迎石墨笔,搭配明远用橡胶制成的“橡皮”,可以让纸张的消耗速度大幅减慢。
对于明远、种师中这样家境的学子,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用起来根本不在话下。
但是对于真正家贫,又有心进学的学生来说,纸张,实在是他们日常学习时最大的一项支出,练字要用纸,记笔记要纸,写作业还是要用纸,若是写错了一个字又无从修改,那更是得千方百计把剩下干净完好的字纸裁下来,留待以后再用。
但明远的石墨笔和橡皮,则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学子们平日可以用石墨笔写字、记录,但凡写错了一两个字,用橡皮小心地擦一擦,那纸张立即光洁如新了。
虽说这一支石墨笔的价钱和一小块松烟墨的价钱差不多,但如果算上省下的纸,这用石墨笔远比用笔墨来得节省。
所以如今杭州府学里许多学生都用上了石墨笔与橡皮。
苏轼一想起这茬儿,顿时又嘟起了嘴“为什么远之能想到的这些,某却一样也想不到呢?”
明远赶紧在一旁提醒“苏公务必告知今次参加府试的学子们,用那石墨笔有可能会被改动,为防舞弊,最后上交的试卷不能用石墨笔来答!”
苏轼一想“正是!”
“远之,时间紧迫,某现在得赶紧去通知大家!”
苏轼年纪已不小,行动却快,一溜烟就跑,一边跑还没忘了一边回头提醒明远“远之,这只青花山水大瓷盘,千万要留给某啊!”
明远笑着在他身后确认“那是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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