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群人聚在捶丸场的时候便都长了个心眼。
在明远的捶丸场中,非俱乐部成员的不得随意进入俱乐部成员聚会的小厅,但是知客可以帮忙传递消息。
于是不断有人拜托知客将一张张的字条送进休息大厅,递到小厅中各家东主手中。
有人接到家里送来的字条,打开一看,惊道“是真的,米价在降!”
“原来明郎君昨日说的都是真的。”
“那还等什么,赶紧将手上的米都抛出去啊!”
“现在在市面上大量抛售,米价岂不是更要降得厉害?”
“那……”
一群人正在议论的时候,明远从外面走进来。有一名知客推着小车跟在他身后,车上装载着各式各样捶丸用的球棒。
众人倒是都没有想到,明远今天竟然还是一副一门心思要认真捶丸的样子。
明远一亮相,这些俱乐部里的富豪们便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连声问“明郎君,您是怎么预判到米价会降的?”
“您是不是从市易司蔡监司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
“之后米价又会如何?”
明远笑着答“昨日我只是信口一说,没想到竟然猜对了。”
“至于往后如何,我也不敢妄自判断,怕扰了各位的决断。”
他推却了各人的询问和各种示好的表示之后,坐在休息厅中,饮了一杯饮子,然后便叫上帮助他推小车的知客,似乎是准备进场捶丸。
在他离开小厅之前,明远在门口驻足片刻,转身向厅中,眼神在厅中诸人或忧或疑的面孔上转了一圈,似乎想要找一位与他一起捶丸的玩伴。
顿时好多人向明远迎上去,甚至有人毛遂自荐“明郎君,我的球技您昨天也看到了,虽然比不上您,但也还说得过去……”
明远的眼光却落在了坐在一旁的高绍平身上。
“我?”
高绍平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竟然是在邀他一起前往捶丸了?
高绍平一旦想明白,顿时一跃而起,赶紧叫上负责侍奉自己的知客,紧跟明远的身影,进入绿草如茵的捶丸场地。
“高兄,你的球技很不错嘛!”
明远看着高绍平击出一球,笑着称赞。
高绍平略有得色,但又怕明远看出他只是高家族中一个只晓得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紧张得连话都不敢说。
“高家还是有人懂得审时度势的。”
只听明远低声叹道。
高绍平……咦?
他打了满肚子的腹稿,想要向明远询问汴京城的米价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就是没胆气开口。谁曾想明远却主动评价起了高家。
“之前我与贵家族中人有过一次不算合作的合作,知道贵家族中小事上偶尔会糊涂,但是大事上多半还是拎得清。”
“所以我不妨向你透个底,高兄,要想知道米价的奥秘,去‘界身巷’一看便知。”
没过多久,捶丸俱乐部里,便有一名知客,脚步匆匆,将一张字条送出去迎宾院,送到在外等候的高家仆从手中。
等到高家的大人物将那张字条打开,便见到上面只写了三个字“界身巷”。
界身巷位于潘楼街南侧,原本是京中有名的金银彩帛的交易地点。但凡在京中做大宗生意的,对此都不陌生。
因为这里有时一笔交易就值成千上万贯,对于在汴京城生活的百姓而言,这些数目字简直是为所未闻,不可理解。
高绍祥骑着马,赶到界身巷前。
他接到族老传来的消息,说是堂弟高绍平打探得的消息,要他去界身巷探探情况。
高绍祥对高绍平此人并不喜欢,认为他只是个靠着家族荫庇,混吃等死的子弟罢了。谁能想到这个堂弟竟似打探出了重要的消息。
高绍祥来到界身巷跟前,探头一望,便知他这马匹根本进不去——巷内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竟似热闹非凡。
高绍祥纳闷他这才多久没来潘楼街,这界身巷怎地会在区区几日之内就热闹成这样了呢?
于是,高绍祥一跃下马,将缰绳丢给伴当,自己独自一人从狭窄的巷口挤了进去。
哪知进巷十步之后,就没有那么拥挤了,道路开始变得畅通敞亮。高绍祥可以看见巷子两边的院落。这些院落大多虚掩着门,门旁挂着漆成黑色的小木板,上面用白垩写着“油市”、“茶市”之类的字样。
高绍祥辨认那鼎沸人声的来源,认定了一座小院。只见那门口挂着的黑色木板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字“米市”。
门也一样是虚掩的,高绍祥一推门,便宛若置身闹市。
“现货,现货,就在城里——”
立即有人追问“多少石?多少钱?”
先发话的那人也答得爽快“三千石,文——”
高绍祥熟悉市面上的行情,知道此人说的乃是每斗米的时价。至于说“现货”,应当是指这些米就在城里,现场就能给出来的意思吧。
“只有三千石……”
有个就站在高绍祥身边的商人叹息了一声,似乎对这点数额并不感兴趣。
马上另一个声音响起“现货,一万石,文。”
高绍祥好家伙,开口就低了两文钱。这汴京城中的米价果然在跌。
“文,我要了,成交!”
刚才嫌三千石太少的那位马上举起了手。
那边有个牙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手一挥道“一万石,文,成交,两位请过来立契!”
高绍祥立即跟在身边那商人的身后,到立契的地方去看了一眼。只见那立契极其简单,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制式契约,由刻印坊制版印刷出来的。契约上只有数量、成交价格、交货时间那里是需要现场填写的,而确认买卖的双方只要伸出拇指来按个手印儿,就算是双方立下契约了。
就在高绍祥分心看立契的时候,只听这院里立即有人高喊一声“三日后,五万石,文!”
没人接话,那人便又喊了一遍。
无奈,那人松口,喊了另外一个价格“三日后,五万石,文!”
这是才终于有人应答,表示愿意吃下这批三日之后才运到汴京城的稻米。
当然,这是“兴贩”的价格,高绍祥也很清楚,就算是米行拿到了这个价格,也肯定会每斗再加上两三文,以覆盖米行在发卖稻米时自身的损耗,支付工人的工钱。
但是,三日后,汴京城中的米价,竟然已经和这次涨价之前的价格将将持平了吗?
“兄台,小弟请教一下,为什么三日之后,米价就又跌下三文去了呀?”
高绍祥虚心地向身边的人请教。
身边的米商见他态度不错,又是周身绫罗,看着是个大户,便好心地为他解释。
“就这几天里,外地的客商都得到了消息。最近几日就会有不少米运进京师。这么多米涌进来,米价肯定是一天比一天更低啊!”
“啊?”
高绍祥万万没想到,让京中米价下跌的,竟然是这个原因。
“外地的米?”
“江南两浙的米刚刚粜上来,在那里只要七八十文就有一斗了。多跑几步路将它们贩到京中来,就有不小的收益,这做米商的,谁不肯干呀?”
“这样……”&bsp&bsp高绍祥的思路还停留在“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的古训上,实在没忍住,又问了一句“大老远的从两浙路来,真的不会亏吗?”
“这您就不知道了。”
高绍祥身边那位,还真是好为人师,诲人不倦。
“两浙路的米,如今都已经运到了扬州。如今从扬州到汴京,走那‘高速公路’也不过是几天的工夫。”
“而且呀,走高速公路,那路税是包在过路费里的,根本不需要一次次地为税卡停下来。你说便宜不便宜?”
高绍祥还能说什么,只能跟着说便宜呗。
但他还有一重担心,于是继续“虚心”请教“可是如果这扬州的米不断地运进汴京城来,越积越多,那岂不是汴京的粮价跌到最低,而扬州……两浙的粮价又要涨起来了?”
“嗐!”
那人根本不知道高绍祥出自太后的高家,将他当个小学徒似地教训
“这你就不懂了。”
他伸手一指院落前面挂着的一块黑板“今日成交的所有米价,在今天傍晚会整理出来,今晚就会送往扬州。不止是米,小麦、菜油、石炭、金银、绢帛……这些在界身巷里交易的商品,所有的价格,明天一早,扬州的商人就都知道了。”
高绍祥一听见“石炭”两个字,心里就打个突——
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也不想碰石炭的生意了。
“如今眼看着汴京城里的米价已经开始降,除了那些已经把货押上路的,谁还那么傻,硬着头皮往汴京冲啊!”
原来如此——高绍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一旦汴京的米价高企,从外地运米进京就变得有利可图;然而一旦这里的米价回落,没有足够的利润支持,便不会有人再运米进京了。汴京的米价便不会进一步下跌。
正是因为有了极通畅的运输道路和极快的消息渠道,才能令汴京的米价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迅速恢复至原有的水准。
对了,还有这“界身巷”。
界身巷将所有的米商全都聚集到此地,让他们按照标准的条款公开交易,让所有人都能第一时间了解到米价的信息……
以上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高绍祥回想自己过去做买卖的生涯,还真的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局面。
看来,不止是高家,全京城的那些在家中囤米的大户,全都打错了算盘。
除非今年是个灾年,多地欠收,否则这米价,是不可能大涨了。
不止是稻米,连同小麦、菜油、石炭……全都一样。
高绍祥在心里叹息着——
但他同时又从心底冒出个古怪念头既然京中的米价能够像这样自我调节,那又朝中何必单设一个市易司?
听说京中的米价应声回落,吕惠卿正在当面褒奖蔡京“元长,做得好,做得太好了!”
蔡京微眯起眼睛他当然知道,最近这几日米价下跌,并不全是他铁腕治理市易司的结果。
面对吕惠卿的称赞,蔡京理所当然地笑纳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提明远的功绩——这一次,吃独食是行不通的了。
否则万一以后这米价又升上去,单靠他蔡京又没能解决问题,这该如何是好?
于是,蔡京斟酌言语,向吕惠卿解释“眼下的局面是京与明远,双方合力的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