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亿万贯(1 / 1)

明家内院中,&bsp&bsp香案上高烧的红烛毕驳一声,同时爆出一对烛花。同时,红色的烛泪也滚滚而以下。

这个小小的仪式似乎并不能以简单的“悲喜”来定义。

苏轼沉思良久,&bsp&bsp似乎没能想出任何阻止明远的理由——

这个年轻人刚才已经表达了他的情感与决心。如今苏轼只能试图从世俗礼节的角度加以劝说,免得这一对年轻人日后为他们自己惹来无穷麻烦。

“远之,&bsp&bsp婚姻都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与……额,彝叔,&bsp&bsp固然情投意合。但是你家人那里呢?”

“多谢子瞻公提点,&bsp&bsp”明远知道苏轼是为他好,顿时向苏轼拱了拱双手,&bsp&bsp表示谢意。

但他又很坚决“明远自幼独立,&bsp&bsp家人那里,&bsp&bsp一切事体,&bsp&bsp都交由我自决。”

苏轼想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听闻明远有个非常豪阔的爹,但是明家的长辈似乎从不干涉明远的任何决定,&bsp&bsp甚至于让他如此年纪轻轻的,便能随意动用如此巨大的财富。

苏轼低下头,&bsp&bsp拈拈胡子,&bsp&bsp又迟疑着问了一次“远之,&bsp&bsp某的意思是……种彝叔如今生死不明……要不要,&bsp&bsp再等等……”

明远却很坚决,道“就是因为如今收不到彝叔的消息,&bsp&bsp明远才斗胆请来两位做个见证的。”

“今日行此礼仪,乃是为了彰显我的心意,&bsp&bsp从此不会再有改变。”

“就算师兄真有什么不测,&bsp&bsp我此生也不会再有嫁娶之事。”

并非要为某个人守节,&bsp&bsp而是……他已经不再具有爱上其他任何人的能力了。

那为何不干脆成全自己的心,也完成对他人的承诺呢?

苏轼向明远问话的这过程中,种师中在一旁默默流泪。

这少年就像他当初上元夜时在京兆府城楼上观灯时那样,独自于无人处哭泣。可一待明远将视线转来,种师中又勇敢地扬起哭肿了双眼的那张小脸,向明远努力咧嘴,想要挤出一个笑容。

“可是……”

苏轼拈着胡子,手上一重,顿时拈断了一根。

他颏下的胡子本就稀疏,又少了一根,免不了有些懊恼,忍不住便问“如此一来,你明家与种家,又如何传宗接代?你们身后,又会有何人为你们祭祀?”

明远忍不住大笑“苏公为我们想得长远。”

“可是人死后万事皆空,哪里还会知道有无人祭祀——”

“再说,我师兄说过的,大丈夫若能建功立业,何愁身后无人祭祀?”

明远一说到这里,种师中立刻像是受到了鼓舞似的,随手揉了揉眼睛,向明远真心大笑,表示赞许。

要知道明远竟能将三年前种建中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足见心中确实是有他阿兄的。

种师中正在得意,忽见明远转过脸,眼中蕴着笑意望着他——

这少年这才想起他那天躲在苏轼的大车里偷听,还听到阿兄说过另一句“种家不是还有师中吗?”

——怎么又转回到我身上来了?

种师中一时又是好笑,又不由自主地咬牙。

苏轼这边知道再也劝不动明远,低声叹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他主意已定,当即抬起头,慨然道“远之,你放心,今日某为你见证,日后若是彝叔胆敢不认……”

种师中也赶忙道“明师兄放心,我阿兄那性子你也知道,一条道走到黑,一头撞到南墙上……他绝不会改变心意的。”

明远真想开口问一声端孺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呢?

一时间简简单单的礼仪既成,苏轼轻声叹道“如今,我们就等着彝叔平安回来了。”

随着这声叹息,明远的心思似乎也跟着飞远——

种师兄,你如今身在何处,是否一切安好?

露骨山中,种建中身侧燃着一堆篝火,火光跳动,将他的半边面颊映亮。

在他身后,大部分士兵都在火堆旁沉睡。一天的攀爬疾行令绝大部分士兵疲惫不堪,躺倒在火堆旁就能睡着。种建中有时候难免怀疑,恐怕连篝火燃到他们身上,这些人都会沉睡不醒。

令种建中和其他将官们担忧的是其中一些士兵看起来是病了,他们脸色通红,呼吸急促,极易疲倦。

有些人在爬山的道路上爬着爬着,就伏在道旁,再也起不来。

这令种建中回想起明远曾经告诉过他的若是人突然爬到极高极高的山上,可能会得一种非常奇怪的病症。有些人通过休息能够自愈,也有人可能恢复不过来。

那病症的名字也很古怪——种建中记得明远说那叫“高反”。

种建中麾下两个指挥训练有素的骑兵这次全都丢下马匹,扛着火器,背着弹药和干粮,艰难跋涉于崎岖山道上。

他们之中一旦有人倒下,就会有同袍将他们身上的火器和粮食全都取下,给他们留一点点水——剩下就全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确实有人之后渐渐扛过来,后来又赶上大队的,但这是极少数。

在就快要翻过露骨山山顶的前天晚上,王韶突然下令,就地扎营,让这几乎从五千减员至四千的这群宋军将士休息两天。

“休息”,这两个字对好多士兵来说是难得的恩惠。

但也有人心里有数如今他们每个人随身都还有些指头大小的一两块肉干,一点点盐巴和干炒麦粉。两天之后,他们随身携带的军粮就真不剩什么了……

此刻种建中与王厚和另外几个将领坐在一处。

早先王厚射中了一只獐子,他的亲兵手脚麻利,立即收拾了上火烘烤。此刻獐子肉的油脂一滴滴地滴在火丛中,香气四溢,令每个人都食指大动。

王厚故意揶揄种建中“打猎这种事,彝叔你那火器就不行了。好不容易打准了,找来一看,里面全是铁砂,吃着都硌牙。”

周围顿时一片笑声。

前几日在露骨山中时,为了给生病的同袍打打牙祭,还真有人用火器去射天上的野鸽子的,射中了捡回来一瞅,那鸽胸里嵌得全是铁子铅子,被打成了个筛子。

种建中才不再乎王厚的揶揄,笑道“爷爷又不是不会射箭。”

火器与弓箭,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因此也理应各司其职嘛!

这时候王厚的亲兵烤好了一整条獐腿,碰到王厚面前。

王厚看了却打了一个寒噤,浑身一抖“这……”

种建中一瞥就知道是给王韶的,当即笑道“还不快送去给你家大人?”

王厚却说“要去你去,我去恐怕会骂!”

王韶与王厚这一对父子,简直是严父教子的典型。有时营中的兵卒都觉得王厚可怜,他家“大人”对待亲儿子委实是太严苛了。

种建中轻哼一声,取了一把匕首,在獐子腿上一穿,提着刀就去找王韶。

此刻夜空静谧,而王韶正站在营地的最边缘,背着双手,仰视浩瀚苍穹中升起的一轮明月。

此时此景,连种建中都不由得看住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提着的獐子腿,开口道“经略……”

王韶没有回头,而是随意开口,道“彝叔你见过这样的月色没有——”

种建中自然回想起在汴京开宝寺琉璃塔上赏月那次……心中涌起一阵涟漪。

王韶却如何能猜到种建中的心思,这位投笔从戎的文士仰望着那轮明月,低声吟诵道“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见月。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愧是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啊!果然境界开阔。”

王韶一声叹。

种建中却全然不明白他们现在置身于露骨山中,与那春江花月又有何关联?

只听王韶继续叹道“只是在这种境界里,有很多个体是会被牺牲的。”

种建中心里一动,陡然明白了王韶的意思。

“人生代代无穷已……”

在这华夏血脉一代一代传承的漫长岁月里,每一个人,每一次生命,与那轮辉煌皓月相比,都只是细如萤火,稍纵即逝,从此泯于黑暗。

他曾经目睹同袍在自己身边中箭而亡,也曾经亲手将利刃送入敌人的胸膛,送对方上路。

也许,他自己也将很快迎来这一天。

归根结底,在历史的大川里,每个人充其量都只是一滴水、一朵浪花,转瞬即逝。

但他们的信念与勇气,或许终于能被一代代传承下去,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影子……

“彝叔,此来露骨山,你后不后悔?”

王韶忽然转头,眼神和煦,望着种建中。种建中心知王厚应当很少有这个待遇。

种建中毫不犹豫“不后悔,但我有牵挂!”

王韶双眼一亮,伸手拍拍种建中的肩头,道“这就对了。”

“人若是完全心无挂碍,容易成为无根之萍,随波逐流,没有极其珍视的东西,也就难将机会把握住。”

“对了,彝叔,我一直听闻你有一名未婚妻?”

种建中应了一声,在心里默默纠正是未婚的小夫郎。

“原本三年前我与他约定了,该在今日永结同心的。”

种建中抬头望望空中的月相,更加确定他没有记错日子。

结果王韶噗嗤一笑,道“你在我帐下三年了。按宋律,三年不归,丈夫可任妻归家。”

也就是说,三年不见,夫妻可以合法离婚。

更何况他们这种连婚都没结的年轻人。

但种建中认真开口答道“我信他。”

“又或是说,我信我们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联系——我属于他,他亦是属于我的。我们之间过去种种,如今细细地回想,慢慢地咀嚼,越咀嚼越是滋味无穷。仿佛这世间就只我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韶顿时被勾起了好奇,然而这又是种建中的私事,他身为主帅,也不方便多问。

但是王韶可以允诺一件“你若坚信她与你心有灵犀,那我今日便为你做个见证!”

种建中顿时大喜,冲着王韶一揖到底,随后便向着天上那轮明月的方向双膝一跪,将手中那枚獐子腿朝空中一举,仿佛他手中举着一枚朝天的巨大高香,又或者是婚礼时用的珍贵礼器……总之绝无仅有,世人从未见过这样举着獐子腿结婚的新郎官儿。

待到礼毕,王韶哈哈大笑,道“从此刻起,我王韶也多了一项牵挂,我是为种彝叔证婚之人,至少要亲眼看到他婚姻顺遂。”

说罢,王韶坐下,就着种建中那柄匕首,一刀一刀将獐子肉片下,不多时便与种建中分食干净。

王韶吃完,一抬头,眼神中透着彪悍。

他压低声音对种建中轻声道“明天一早便宣布拔营,越过这座山头之后,便不许再引火。所有人轻装上阵,准备直下洮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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