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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严重吗?”
王安石是心虚的同时,但又对张斐的这一番话感到一些质疑。
如果真有这么大的问题,他不可能不知道啊!
均输法在王安石新政里面,那是最为顺利的。
“若是不严重,我也不会这么做。”
张斐突然神情严肃地说道:“虽然目前还不至于引发暴动,但这个趋势确实是在日益恶化,等到真出问题时,不管做什么可都为时已晚。”
王安石不禁眉头紧锁。
关于张斐在商业方面的判断,他还是比较相信的,毕竟张斐已经用了很多事例证明他在这方面的才能。
过得一会儿,王安石坐了下去,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可若真存在这些问题,那么在听证会上,可能会对新政不利啊!”
他一时也想不到办法,去弥补这一点。
说到底他这均输法还是以增加国家财富,减少国家支出为主,其余的就并不是那么重要。
张斐道:“王学士应该知道,听证会与庭辩是不一样的,庭辩是凭自己的推测去争辩,但凡事其实都有两面,往往是谁也无法说服谁。
听证会的话,顾名思义,那是要拿证据说话,同样凡事是有两面的,肯定不仅仅是说弊端,同时也会提到均输法好处。
那么解决方法就很简单,总结利弊,权衡得失,以此来完善整个均输法,我保证是绝不会影响到均输法,反而会使得均输法得到完善,更能够普及国,也令新政也变得更加健康。
但如果亡羊不补,最终只会落得倾家荡产。”
王安石瞧了眼张斐,心中是有些怀疑,认为张斐是在夸大其词,因为这也是张斐惯用的招数,但他却想到了另一件事,心道,从目前的情况来,官家似乎已经不再毫无保留的支持我,这必将会动摇底下官员对于新政的信心,那我必须另择他法,来坚定下面那些官员对于新政的支持。这听证会或许能够给予新政支持!
这一番权衡后,王安石还是答应了张斐的建议。
但这在张斐的意料之中,若无法说服王安石,他也不敢这么做。
不过张斐这回倒是估算错误,他还以为王安石之所以认同,乃是被自己的理论所打动。
却不知道,其实王安石现在最为忧虑的,就是皇帝对于新政的态度,要是失去皇帝的支持,那新政将会变得寸步难行。
虽然目前来看,皇帝还是支持新政的,但肯定不再是毫无保留,故此王安石希望经过听证会,来令新政变得更加坚固。
以前谁反对新政,就直接赶出去得了。
苏辙早年在制置二府条例司的时候,就指出均输法弊端,结果王安石直接讥讽苏辙,只会耍嘴皮子,然后就赶出制置二府条例司,得亏司马光也在改革,苏辙才进入公检法的,并没有说被贬走。
但是局势在变化,王安石也得做出相应的调整。
关键这听证会,还真如张斐所言,大家都是拿证据说话,也不再是嘴炮,王安石对此也是很有信心的。
他从未对自己的理念,对自己的新法失去信心。
他也知道新法肯定也存在问题,但只要收益大于问题,那就没有问题。
王安石回去之后,就找来邓绾,让他去跟其他人交流,表示不要担心,我们新政因此将会变得更加强大。
其实就是安抚。
不得不说,现在革新派内部还真是人心惶惶,这薛向释放才几日,这又有人来告状,是没完没了。
大家心里都没有底,也都在揣测,到底皇帝是怎么想的。
因为在封建社会,如果皇帝是非常支持你,通常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出现这种情况,是不是皇帝的态度有所改变。
更要命的是,他们还不好去施压公检法,以你为他们刚刚凭借从检察院起诉,将薛向给救出来,这才几天,也不可能反口就说公检法就不公平。
这也太假了。
反倒是保守派,现在非常团结,拧成一股绳,对此也是信心满满。
他们是真心认为自己是对的,王安石是错的,就事论事,他们并不怕。
这同样也打了御史台一个措手不及,这检察院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勇猛的多,甚至都有些心心相惜的感觉。
检察院刚刚保住薛向,如果又起诉发运司,那可真是两边都不讨好。
而这种事就只有御史台干得出,御史台从来就不会倒向某一派的,两边都弹劾,这就是因为御史台的制度,御史中丞是无权干预御史告状的,御史也经常弹劾御史中丞。
御史台里面本就混杂着革新派和保守派,革新派的御史就弹劾保守派,保守派的御史就弹劾革新派。
检察院如今好像也干着同样的活。
“我刚刚打探到消息,这回是司马君实在后面操纵的。”
彭思言底层向蒋之奇言道。
蒋之奇听罢,当即冷笑道:“我就说嘛,那些江南商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输了官司,还敢在京城报复发运司,这后面肯定有人啊。”
说着,他又问道:“那检察院到底会不会起诉?”
彭思言道:“目前检察院尚在调查中,未有决定,但我估摸着还是会接,之前那场官司,就令刘侍郎他们非常不满,认为张三是王介甫的人,显然司马君实是想借此证明公检法还是能够制衡制置二府条例司的,如果不接的话,司马君实他们是决计不会再支持公检法的。”
蒋之奇点点头,瞄了眼彭思言,“你是怎么想的?”
彭思言道:“不是我怎么想,而是大家都这么想。”
蒋之奇道:“但是文公认为那杀手锏,只能是用来威吓,倘若真拿出来,可能会得罪官家的。”
彭思言道:“咱可以借人之手给递上去,谁知道呢。反正到时咱们御史台已经是置身事外,那就不如就给检察院来一个火上浇油,到时看公检法如何处置,否则的话,这口气,咱们真是咽不下去啊。”
蒋之奇稍稍点头。
在那场官司上,他们其实还有一招没有用,那就是薛向跟皇帝之间的勾当,他们已经暗示过皇帝,你要包庇薛向的话,那么我们就要调查内藏库。
但由于后来,皇帝还是通过了御史台的判决。
那御史台当然也就没有爆出此事来,当然,其中还有文彦博的功劳,是他压住一直没提。
但御史台是真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够置身事外,隔岸观火,那那必须是火上浇油。
反观检察院,也真是没有想到,刚刚打完一场,这么要命的官司,马上就来告状的。
他们心里也都清楚,对方就是在针对薛向,死活不能让薛向出任三司使。
但这一回,检察院的态度,明显是倾向这些告状的商人,原因也很简单,这一碗水也得端平,刚刚接受了薛向的诉状,要不是接受这些商人的,保守派可就真不会给予他们支持,关键公检法内部多半都是保守派这边的人。
虽然检察院里面相对比较少,因为最初掌权的苏轼、范纯仁,都被赶了出去,而许遵又不是保守派的人,他提拔的只是熟知律法,且又没有什么背景的年轻官员。
可基本盘还是保守派这边的,包括大庭长赵抃,也支持这些商人告状的,更何况朝中有很大臣就是代表着这些商人地主的利益。
但是,他们研究半响,发现这技术上又有些罩不住。
今日,许遵就开会,商讨如何应对此案。
王巩率先言道:“经我们审视,发现那些商人说得确实有道理,均输法是有着很多弊病的,也确实影响到东南六路的民生。
如果这是商人所为的话,这事是肯定能告的,但是发运司是代表朝廷,朝廷进行这些行为是不违法的。”
朝廷垄断,那能叫垄断吗?那叫为民着想。
朝廷投机倒把,那能够叫投机倒把吗?那叫宏观调控。
这在以前,都是宰相干的活,督促皇帝,改变政策,突然下放给司法,很难应对得了。
许遵道:“这里面不是有贪污受贿,强买强卖吗?”
齐济叹道:“是有人状告这两点,但是他们都没有拿出具体的证据,虽然这极有可能是真的,因为发运司作为做大的购买者,那些商人当然都想卖货给发运司,那这里面定是存有猫腻的,但问题在于,他们都不说自己是否有贿赂发运司,而是指责他人这么做,所以他们也没有具体的证据。”
王巩又补充道:“还有人指责发运司倒卖其它货物,但只要这些钱都是进入国库,那就是合法得,因为律法上对于官府的买卖行为,限制是非常少的。总得来说,如果与民争利是一条罪名的,那就一定能够告,但与民争利,并非是一条罪名。可是,我们的法制之法又是捍卫个人正当权益,倘若视而不见,好像也不对。”
这最后一句话,其实就是在暗示许遵,里面肯定是有与民争利,不像王安石宣传的那么好,而且这可是司马光他们一直强调的观点,这是铁定的事实,所以,如果咱们检察院没有动作的话,司马光他们一定会非常不爽的。
张斐突然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开一场听证会,将这些事都摆出来说,如果告不了,那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已经尽力而为。”
齐济、王巩同时眼中一亮。
是呀!
怎么将这听证会给忘了。
上回程昉一案,也是这么给弄过去的。
两件案子其实有很多像似点。
告程昉的,主要是滥用民力,毁坏民宅民田,但律法对于官府行为,是非常纵容的,到底这是一个封建社会。
几人合计一番后,立刻拍板,决定召开听证会。
随后检察院马上在新闻报上发布此消息,表示那些江南商人所言,并非是虚假的,但还是缺乏足够的证据,以及律法在这方面也是有所缺失的,为求公平起见,检察院准备召开听证会,来最终决定,是否正式对东南六路的发运司进行起诉。
此报一出,第一个上门就是相国寺。
来我这开听证会。
茶水、场地,我部包了。
北宋的佛门从来就不是什么清静之地,多半都有着一些金融属性,放贷、经商、种田是一样都没有落下。
在相国寺开听证会,对相国寺而言,那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首先,公检法是新贵,跟公检法打好关系,那是必须的。
其次,可以增加相国寺的地位,立法会,听证会,都在我这里开,足以代表我的官方背景。
最后,这也会给相国寺带来不少人气。
因为不用想也知道,这场听证会,京城的每一个富人都非常关注。
之前商人就已经意识到,公检法对行商是非常有利的,既然法制之法是要捍卫每个人的正当权益,那我们商人也是人,甭管我们是否奸诈,只要我们没有违法,你们就得给我们提供保护。
而这种法律保护,是商人一直以来,都梦寐以求的。
他们很有钱,但缺乏保护自己财富的手段。
而这场听证会将是最好的证明,因为那些江南商人,个个都是大奸商,不然的话,也不会让他们来京城为那场官司做供,如果他们都能够告得了,那足以证明,公检法是有实力为商人提供保护。
面对万众期待,检察院也没有故弄玄虚,其实也怕迟则生变,反正相国寺是提供一切,故此检察院方面,马上就宣布,两日之后,将在相国寺召开这场听证会,之所以这么急,也是因为两日之后,皇城放假。
两日后。
相国寺里面那真是群英荟萃,人气值是直接拉满,上至权贵,下至货郎,因为这场听证会几乎与每个人的利益都是息息相关的。
而警署方面,也是出动大量的皇家警察,来维护治安。
“阿弥陀佛。”
只见张斐和许芷倩,刚刚从马车上下来,一个老和尚便迎了出来,“贫僧代表小寺欢迎张检控、张夫人大驾光临。”
这可是给予极高的规格,以前是想都别想。
“方丈有礼了。”
张斐回得一礼,“打扰之处,还望方丈海涵。”
“岂敢!岂敢!”
老和尚伸手引向庙内,“二位里面请。”
“请。”
今日也算是许芷倩重出江湖之日。
不过即便是这老和尚,对此都没有任何看法,就是因为在大家眼里,许芷倩是一直陪同张斐打官司,在河中府也是担任张斐的主簿,都已经是见惯不怪。
当然,关键还是张斐能力的无与伦比,他就要许芷倩给自己担任助手,你能怎么办。
谁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面,去跟张斐计较。
“张三。”
刚刚来到寺庙内,就听得一声叫喊。
正是曹栋栋。
“衙内,这几天怎么都没有见到你人?”
张斐立刻好奇道。
他突然想起来,曹栋栋和小马回来之后,几乎就没有来打扰过他。
曹栋栋有气无力道:“这些天,我跟小马都在带新人,可是忙得很。”
“带新人?”
张斐错愕道。
曹栋栋点点头,“你不知道么,之前官家又从三衙里面拨出三千名禁军士兵给我警署。这其中还包括社稷安司的一些人,也让本衙内亲自训练他们。”
要维持公检法,必须需要大量的警员,这是跟以前最大的不同,但如果从外面招人,财政负担不起,所以现在警署扩张,多半都是直接从禁军招人。
以前赵顼对此还有些疑虑,到底禁军是在维护他的安,但如今的话,思想是完改变过来,反正禁军平时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事,连个草寇打不过,还不如去警署待着。
“原来如此。”
张斐点点头,看来赵顼是愈发信任皇家警察,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这一招是赵顼自己想出来的,并且取得非常不俗的效果。又道:“改日我们找个时间聊聊,我还有点事跟你商谈。”
曹栋栋傲娇道:“那得看本衙内有没有空。”
张斐呵呵道:“我提前一个月预约,应该没有问题吧。”
曹栋栋嘿嘿道:“那行。”
而此时,寺庙里面已经是人声鼎沸,几乎所有大臣都来了,这可以说是保守派与革新派的一次正面交锋。
之前程昉还不算,因为那主要涉及到皇帝,而且河防的事,也不能代表新政,但均输法是绝对能够代表的。
是人是鬼都是忐忑不安,患得患失,三五围聚在一起,小声嘀咕着。
这里面的利益,太过复杂,比如说那些权贵,有一部分内心是支持那些商人的,但这个听证会又是一个说大实话的地方,他们又担心抖出什么猫腻来。
也有一些是支持发运司的,他们可以利用发运司得到更多利益。
吕公著见司马光是坐立不安,一个劲地在做深呼吸,不禁问道:“君实,你很紧张吗?”
“啊?”
司马光微微一怔,又道:“倒不是紧张,而是有些激动,这回终于可以让王介甫原形毕露,他就是在与民争利,为国敛财。”
吕公著道:“你忘记上回程都监的听证会,到底也没有起诉程都监,这场听证会跟上回有些相似。”
司马光道:“到底让官家意识到,河北问题的严重性,只要做到这一点,那就足以。”
吕公著稍稍点头。
而那边邓绾也是忐忑不安,小声道:“相公,这会不会对方的阴谋?”
王安石道:“放心吧,我们不会输的。”
当然,赵顼也是悄悄驾临相国寺,这场听证会,他是非常支持的,因为上回听证会,就让他得知禁军是多么孱弱。
他希望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而不是只知道一些大臣想让他知道的。
而当张斐到来一会儿后,这听证会就正式开始了。
依旧是检察院四巨头坐在前面,由许遵来主持,许芷倩只是默默坐在张斐的身后,为他准备资料。
底下的阵营是非常明确,左边革新派,右边保守派。
王安石和司马光入座之后,非常有默契瞪着对方,仿佛天底下就只剩下他们两个,要来一次公平的正面对决。
但这回底下桌椅摆放与上回是不一样,就只是正中间摆放着一张位子,没有左右两边摆放,仿佛在告诉大家,这场听证会是客观且中立的。
但没卵用,两边还是非常敌视。
那外围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是水泄不通,但一目扫去,都是京城有名的大富商,至少都有上千人之多。
他们也都是翘首以盼,而且都是支持江南的富商。
可见,保守派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由于不是第一回,王巩只是照例朗声宣读了一边听证会的规矩,然后许遵便宣布听证会开始。
第一个上来是一个名叫余良的富商。
此人上来之后,神情没有什么慌张,忐忑,就非常淡定地坐在椅子上。
他们这些江南商人,最近已经被玩坏了,后怕劲都过去了。
他们前面去御史台作证,后面又去公检法作证,这都已经麻木了,而且他们之所以团结起来,去告发发运司,也不仅仅张斐和司马光在后面操纵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这回上来,没有干倒薛向,并且暴露了自己,他们回去也怕被报复,也算是为了自己,都豁出去了。
张斐看了眼余良的资料,道:“证人,你先自我介绍一番。”
余良道:“我姓余名良,是余杭的一名丝商。”
张斐问道:“就是专门卖丝的商人?”
余良点点头,又补充道:“自家也种桑养蚕。”
张斐低头看了眼资料,然后抬头问道:“你是状告发运司,贱买贵卖,扰乱了你们余杭的丝行买卖,从而导致你们的生意是一落千丈,也使得当地桑农苦不堪言。”
“是的。”
余良点点头。
张斐道:“你能说说具体原因吗?”
余良道:“在发运司颁布均输法之前,我家丝店买卖一直都不错,经常有京城的商人,大名府的商人,来我这里买丝,但自从发运司颁布均输法后,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外地商人来我家购买丝,整个余杭的丝行是死气沉沉,许多桑树都砍了去烧柴。”
张斐问道:“为什么?”
余良道:“就是因为有两年,余杭桑叶丰收,丝价较低,发运司就来余杭收丝,包括我家在内,几乎整个余杭的丝都被发运司买走了,导致其余的商人都是空手而归,还白白搭进去不少路费,一来二去,他们也就不再上我们余杭来买丝。”
张斐问道:“但是你家的丝,还是卖了出去。”
余良道:“那只是一开始,但后来可就不这样了。因为朝廷到处买丝,卖丝,导致很多丝商、布商就变得无利可图,他们不知道发运司会在哪里买丝,会在哪里卖丝,故此都改行,甚至跑去西北做盐买卖,不再做这门买卖。
但结果后来发运司后来又不从我们余杭买丝,跑去扬州买,我们的丝部屯在手里,也不知道能够卖给谁,因为余杭已经没有外地丝商。”
他越说越激动,是手舞足蹈,“最终就只能贱卖给发运司。现在咱们余杭的丝商,布商,都得求着发运司,送钱送礼不说,还得比谁的价格更低,比谁的丝更好。
到最后,这钱都让发运司给赚了去,而我们这些丝商和那些桑农是颗粒无收,有时候我们都还得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