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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场春雨渐渐止住,白烟寺的石阶上一地湿滑。举目而望,眼底是空山新雨后清润的碧绿。青山沉浸入了烟一样的白雾里,朦胧好似昏睡。
他们走在长长的石阶上,凹陷处被踩起的积水打湿了鞋面。
一阵风吹来,湿漉漉的树冠躁动起来,甩落无数的雨点,砸到行人的脑袋上。
盛余庆急忙又撑开伞,将周小渡和自己拢入伞下,“还是要撑伞才行。”
周小渡顿住脚步,抬头看着那红艳艳的伞底,说:“我上次来的时候,也下了雨,但是没带伞,然后就被困在这寺庙里躲雨。”
“上次来?什么时候?”盛余庆随口问道。
“五年前。和我弟弟一起来的。”
周小渡望着那长长的石阶,沉默了很久,继续说:“他身体不好,我常带他来上香祈福,不过嘛,没什么用,隔了一年,他就死了。”
盛余庆站在她身侧,一时无言。
“你记性那么好,肯定记得我说过,我弟弟是死在我手上的。那不是在开玩笑。”
她垂下眼睫,望着地上积水里倒映着的自己的脸,说:“你之前问我,为什么又打扮成这个样子——我在临川时的打扮。我现在回答你,因为这是我弟弟的脸,我们长得还挺像的,我连人皮面具都不用戴,就能变成他的模样。”
周小渡的脸颊上,有刚刚落到的水滴划下。
“今天是我弟弟的二十岁生辰,如果他还在的话,他该成年了,可以受加冠礼了。他之前还说,要让我给他取个表字的,但是他死在十六岁,这些都用不上了。
“早上临出门的时候,我还想着今年他已是弱冠,面貌总该成熟一些,但是我对着镜子,拿着笔画了半天,怎么都画不出来他成年的样子,最后只能卸掉重画了。”
山间松风潇潇迎面,盛余庆望着她苍白的侧脸,问:“所以你之前扮成他的模样,是想代替他活下去?”
“谁能代替谁活着呢?只是这么做,就能多看看他的脸,好像他还没有死绝一样。”周小渡自嘲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没有谁能代替谁活着,所以,你该走出来了。”
周小渡看着他,杏眼微睁,奇怪道:“走出来?你怎么对一个凶手如此宽宏?”
盛余庆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是周小渡啊,别人是要杀人偿命抑或出家悔过,那都与我无关,但是是你的话,我当然是希望你能开心。”
周小渡撇了撇嘴,“我能杀了自己的亲弟弟,自然也可能杀了你。”
他竟是莫名其妙地笑了,声音相当温和地说:“我不怕被你杀死,只要你不往心里去的话。”
周小渡无所适从起来。
“有病。”她推了他一把,继续往上走。
他捏着伞柄追了上去,“所以我们今天是来,为你亡弟祈福的?”
周小渡踩在湿哒哒的石阶上,冷笑一声,“祈福有用的话,他也不会死了。你怎么都不好奇,我是怎么杀死他的?”
他小声滴咕:“我巴不得你忘掉这件事呢,又怎会提醒你记起?”
周小渡听见了,只是叹息。
这种事情,可不是不提就能忘记的。
自从杜小舟死去那一天开始,她几乎每天都在等待今日的到来,这一度成为她活下去的唯一盼头。
后来,在她享受着安逸和温馨的时候,头顶也一直悬着一把刀,不断提醒她:她是个凶手,这些安逸只是暂时的,是上天给予她的一点点恩赐,时间一到,就会收回去。
这个春天已经步入尾声,山道旁已经看不到桃花了。
二人跨过门槛,来到山门之中。
香火味道在湿气里显得有些沉重,庙里香烟鸟鸟,和尚们在敲着木鱼诵经。
因为天上阴云未散,室内很是昏暗。二人上了香,添了香油钱。
周小渡走到一个负责解签的老和尚跟前,“法师,可还记得我?我来取我寄放的东西。”
那老和尚眯着一双蒙蒙的浊眼,端详眼前少年的脸,“哦,是杜施主啊,你好久没来了,都有五年没来了。”
许是因为老眼昏花,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这少年五年过去了,却还是当年旧貌。
“是啊,都有五年了。”周小渡澹澹地笑道。
老和尚没有多说什么,颤颤巍巍地走去内室,取出当年寄放的一个小盒子,递给周小渡,“这是二位施主当年寄存于小寺的盒子,如今完璧归赵。”
“多谢贵宝刹这五年的保管。”周小渡合十行礼,接过那个盒子。
那是一个不大的扁平小木盒,看上去平平无奇。她的手指摩挲着那盒子的表面,眼底有光影斑驳的回忆翻涌起来。
那老和尚看着她怀念的模样,忽地说道:“诸法皆由因缘生,有缘起,便有缘散,世间一切皆是无常,会必有离,勿怀忧也。逝者既已往生,生者也该放下执念,着眼当下、珍惜眼前人才是。”
周小渡惊异地抬头看他,“您怎知……”
老和尚面容平静安详,只是道:“阿弥陀佛,施主,与亲人做个告别吧。”随后便默默走开了。
不远处,一截香灰断裂掉落到香炉里,摔得粉碎。
周小渡回味了一下老和尚的话,然后将盒子揣进怀里,“走吧。”
“你是来此取这木盒的?那里面是何物?”盛余庆问道。
“一个愿望。”
周小渡走到院子里去,来至一棵很大的许愿树下,大榕树暗色的浓阴一口将她吞噬。不时有水珠滴落到她身上,在衣裳上因出破洞一样的水渍。
树根处插着的香烛已经被打湿得不成样子,地上零零散散地躺着一些系红绸的宝牒,是被风雨打落下来的,还没有来得及被收拾。
周小渡蹲下身去,拾起一片来看,只见上面墨迹因染,写着一连串的为父母、子女求平安的祷词。
盛余庆见她此举,便大致猜到了,问:“盒子里,是这种许愿的宝牒?”
“嗯。五年前在这里躲雨时,难得有机会和他闲聊。那时我答应过他,等他成年这一天,要送他一份大礼。”周小渡将手里那片宝牒高高抛起,啪的一声,竟真的给挂上了树梢。
她仰望着那密密匝匝的绿叶和红绸,好像看见了她一片狼藉的人生,“他写了他的愿望,交给和尚们保管,和我约定好,五年后再来取出。我当时放出豪言,不管五年后,他的愿望能不能成功挂到这树上,我这个姐姐都会为他实现。”
她顿了顿,“可是他死了,这个愿望已经失去了意义。”
盛余庆道:“打开看看吧,这是他留给你的最后一段话了,不是吗?”
“看完,就该和他道别了?”周小渡扭头看他,在树荫里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没有光亮,让人读不出情绪。
“沉溺在一场噩梦里,对谁都没有好处。”他说。
“噩梦啊……”周小渡摸了摸胸口,那里是存放了弟弟愿望的小盒子,“我总梦见他在火海里挣扎,呼号着,‘阿姐救我’,可我只是看着,站在火海外面看着,什么都没做。”
空气里是湿湿凉凉的土腥气,让人联想到血液的味道。
“我当时,什么都知道,我知道那个地方埋了大量火药,我知道主人要那里面的所有人死掉,我知道那些人里面还有我们自己安插的卧底。发布命令的时候,我什么都知道……
“唯独不知道,我自己唯一的亲人,也是那些卧底的一员。”
她掀起嘴角笑了起来,好像白茫茫的冰面裂出一条伤口,“这就是报应。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坏事做多了就一定会得到惩罚,再怎么求神拜佛都没用的。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报应会降落到我弟弟身上,他多倒霉啊,多无辜啊,竟然被自己的姐姐下令炸死了,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盛余庆走上前去,“我想,他不会怪你的,他知道你爱他,他肯定知道的。”
“他不知道,我对他并不好。”周小渡摇头,轻声道,“就连唯一一次答应送他礼物,都被我推到了五年后,推到了他用不上的时候。”
她两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十分认真地仰视着少年,用前所未有的真诚告诉他:“我真的很谢谢你们,你们教会我一个正常人该怎么活着,我很爱你们,也很珍惜你们。谢谢你的心意,但是,我没有资格跟他道别。”
“小渡……”他拧起眉头。
周小渡执着地说:“解开心结、放下过去,那是受害者该做的事情,施害者必须永远记得她手上沾的血。我只是,该告诉自己,他彻底死了,死在那轰然巨响里,是我做再多都无法掩盖的事实,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易容成他的模样。”
如果这虚无缥缈的系统任务有幸成功,她会用那张复活卡将杜小舟带回来,郑重地跟他说一声“对不起”,还有“姐姐很爱你”。
如果任务失败,那便重回正轨,她会给弟弟偿命,假如有另一个世界,她会到另一个世界和弟弟说这些话。
盛余庆情不自禁地将她拥住,在她耳边懊恼地说:“别做傻事啊笨蛋,我都骂过你好几次了,怎么都不听劝呢。”
“……你才笨蛋,谁说我要做傻事了?我要做好事,我要洗心革面、做个好人,我赚的钱其实都捐得七七八八了,我还要继续努力赚钱呢,我要给我弟弟积德,保佑他来世投个好人家。”周小渡安慰道。
“你不早说,其实我也开始做生意了,只是刚开始赚得还不多,但是很快就会有起色的,我和你一起行善积德。”他略松了口气。
“好。”周小渡道,“所以你能把我放开了吗?”
盛余庆将她放开。
周小渡嫌弃道:“腻腻歪歪的,那么大个男人,以为自己是小姑娘呢?”
少年只是赧然地沉默。
周小渡头一次和别人敞开心扉,说着说着莫名其妙抱上了,自己也是觉得怪不自在的,遂不再理他。
她背过身去,自顾自地掏出那个小木盒,埋头将宝牒取出看了。
那是盛余庆第一次见周小渡哭。
她哭得像一头被刺中要害的野兽,整个身体摇摇欲坠,以致于摔跪到了地上。
眼泪成珠,滴到潮湿的土壤里,和雨水融为一体。
她低着头,仿佛在对什么忏悔赎罪,哑着嗓子不断地说:“我是个坏姐姐,我是个坏姐姐,我是个坏姐姐……”
周小渡攥紧了拳头,力道大到,好像要把自己的骨头给捏碎一样,“我对他一直不好。小时候父母偏心,我心里对他一直有股怨气,我嫉妒他,记恨他,又因为自己将他拉扯长大,便挟恩自重……
“我从不关心他心里在想什么,更不关心他是开心还是难过。除了读书,我什么都不许他干,心情不顺就骂他打他,我觉得这都是他欠我的。他说要进十步楼,我还骂他脑子发昏,以为他是为了躲懒不读书,才想跟我去干那杀人的勾当……
“我还亲手杀了他,他死的时候只有十六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我杀了他,我杀了我弟弟,那么好的弟弟……”
盛余庆过去扶她,握住她手的时候,看到她手里那片竹制宝牒上,用清秀漂亮的字迹写了两句话:
愿为阿姐所依,愿阿姐长欢喜。
纵使在盒子里封存很好,宝牒还是泛黄发旧了,上面垂挂的红绸也暗澹褪了色。
这个愿望终究是落了空,十五岁的杜小舟许下愿望,十六岁的杜小舟死在了实现愿望的路上,他再也等不到将愿望抛上枝头的那一天。
世事总不遂人意,物是,人已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