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扬关上门,回转身。
发动机的轰鸣响了起来,随后几辆车就这么开走了.
一场可能殃及爸妈的风波,在路扬注目下悄然离去。
路扬站在那里看着渐渐远去的桑塔纳,尾窗里那条绑着浅蓝色丝带的马尾辫,就像一只骄傲的蝴蝶。
似乎感觉到什么,马尾辫的主人回过身,看到静静站着的路扬,皱起了眉头。
路扬突然裂嘴,给了一个自认为最灿烂的微笑。
看着少女神色平静回转身,路扬的心却不由控制跳得更快了。
在社会浸淫太久,路扬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房,不会再裂开了缝隙。
但此刻这种忘却许久的心跳感觉……
真好!
几辆车去远,路扬回过神,把心跳收了起来,骑上车向着峡谷里面走去。
红船厂顺着峡谷修建,工厂公路顺着地势在温泉溪两岸拐来拐去,车间占据的厂房也随地势分布在两岸。
路扬走在熟悉的厂区里,心情很是复杂。
由于大环境影响,红船厂这几年经营不善,工资常常发不出来,加上搬迁影响,很多职工尤其领导先跑了,留下的工人也没什么工作热情,沿途车间基本听不到开工的声音。
此时路扬已经知道了年月日,很多事情都能对上号了。
现在这几天,应该只有他和爸在厂里,他妈张淑芬为了借钱,去重山市父亲亲戚家里赔笑脸去了,要过两天才能回来。
原先他家住免费的红船厂职工家属楼,不需要掏钱,但这次搬迁自然也没可能拿去卖来换钱。
而新江总厂家属区的房子却不是免费的,按职工工龄折算,每一户都需要数千不等的所谓住房建设基金才能入住,在职工月收入两三百的时候,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当然路扬现在知道这只是开始,随后还会打着住房改革的口号,让职工掏几次钱,这房子才属于私人。
他家这种单职工户又尤其辛苦,因为他妈工龄等于是零,所以需要交的钱比他爸同工龄要多一倍。
路江安虽然去年提到了车间副主任这个领导岗位,但这个年代的国企领导,尤其那些一心做事的底层领导,是没什么外快的。
虽然路江安工资比普通职工高一点,但张淑芬的工资就比较低了,药材种植研究所这年代也很惨淡,就靠层层盘剥之后上面拨付的那点死钱发工资,经常只能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
路扬很清楚自己家里的经济状况,在路江安这一级来说是最差的那种。
路江安和张淑芬都很孝顺,不但每个月都有给爷爷家和二外公家生活费,每年过节还会买上许多特产回重山。
再加上前世路扬是个跳脱性子,到处惹是生非,隔三岔五弄点事端出来,比如把人家晾晒的香肠偷来吃了啊,玩火药枪把人家的玻璃砸烂了啊,耍滑板把走路的人撞伤了啊,或者各种意外把自己弄个骨折脱臼了啊,如此种种都是常有的事,家里的钱不时就得去赔礼或者给厂医院做贡献。
至于借钱,在这个年代又何其难也,哪怕是亲戚,但一年才见一次面,本来平时关系也不算亲,再说他爸那些亲戚也多是些死工资,没多少闲钱,反正路扬知道他妈前世这次借钱是很郁闷的,没借到多少不说,还和亲戚有了一些误会。
想着想着,路扬停在一个缓缓的长坡,在坡底处是一块面积不小的水泥场,左侧有两间一路走来面积最大的厂房。
坡底公路戛然而止,更远就只有一条泥巴路了,顺着泥巴路远望,金像山的顶峰吹风岭,夹在峡谷中间的云雾里隐约可见。
路扬的心情莫名激动起来,他猛冲了下去,一个漂亮的回转,在自行车棚停好车。
厂房硕大的铁制滑轨门此刻是关着的,路扬从下面的小门冲进去,眼前顿时一暗。
习惯亮度之后,路扬眼睛里现出一张张熟悉的脸,那都是父亲的同事,此刻他却一张也看不清,他也听不清耳边招呼的声音,只是固执的寻找,那张记忆里熟悉的国字脸。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一侧响起,路扬的视线顿时被吸引过去,随后他冲了过去,撞在那个记忆非常熟悉,感觉却陌生了很久的怀抱里。
“干嘛呢,衣服脏。”
路江安很快把儿子推开,看着眼前真情流露的儿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心也暖了起来。
路扬却不管不顾,只是固执地贴过去死死抱住,他不敢再看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头发乌黑的爸爸,因为他此刻泪水已经忍不住夺眶而出。
路江安无奈只好把儿子抱住,挥了挥手示意同事别看热闹,该干什么干什么,然后搂着儿子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亮着日光灯,把整个屋子都照得透亮,路扬的头还低着,路江安却发现了儿子居然在哭。
这倒是稀奇了,就好像他妈经常说的那样,儿子的倔强深得自己遗传,就是用黄金棍教育的时候,也很难看到路扬哭。
路江安性格虽然粗中有细,但细语安慰这种活计实在做不来,只好默默抱着儿子,等到他不再抽泣,才把路扬的头抬了起来。
“到底怎么了?”
“没事……”
路扬突然笑了,他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说。
“爸,以后我不会让你辛苦了!”
“傻小子,说的什么呢……”
路江安听到儿子暖心的话,说心里不感动那自然是假的。
随即路江安醒悟过来,看到路扬胳膊上的紫药水,忙把路扬拉到身前,在路扬全身上下翻来覆去查看来查看去。
“你小子是不是又闯祸了!这手怎么回事?还有这腿上,到底怎么伤着了?”
路扬咧着嘴笑得更开心了,他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路江安看。
虽然知道儿子不对劲,但路江安向来对儿子没辙,教育儿子是老婆一手包办的。
“你小子,等你妈回来看怎么收拾你!我还有事忙,你别到处跑,车间里危险。”
吩咐完这句,路江安就出去忙自己的事了。
刚才用了不少力气,路扬此刻就感觉有些乏力,他坐在路江安的位置上,拿过老爸的杯子喝了一口,浓浓的苦丁茶灌下去,精神一下子就好了不少。
路扬静静打量着眼前这熟悉的地方。
九十年代的国企,尤其三线企业,都是非常非常简朴的,就算厂长办公室也就那么回事,更别说车间主任的地盘了。
眼前这间办公室里,依品字摆放着三张木桌和三张椅子,分别是给主任、技术员、文员用的,除此之外就有一个文件柜和一张条凳。
路江安所在的铸锻车间规模不小,三百多号人,有铸造、锻工和热处理三个工段,正主任舒保革去年就借口新车间筹备,调到总厂去了。
原本路江安只是热处理段的段长,去年才突击提到副主任的位置,路江安上面没什么人,资历比铸工和锻工两个段的段长也还差点,只不过一来另外两个段长互相资历差不多,提谁都不合适,二来路江安爱自学有个函授大专文凭,以文凭为名头才提了他,不过另外两个段长对路江安这次提拔很不服气,他现在独自管理整个车间压力也很大。
不过这些在此刻路扬心里都不算什么,不久之后那场事故,才是路江安和路家不幸的开始。
红船厂搬迁,会有许多大型设备从这山沟里运输出去,比如铸锻车间里的这些设备,一台动不动就有几十吨甚至上百吨,很多虽然都已经拆开分别包装好了,但是运输这些设备的重载卡车往往也有几十吨重,而红船厂的桥梁从建厂之后就没有怎么修理过,为了搬迁自然需要好好整修一番。
在前世,就在几天后整修桥梁过程中,路江安因为一场事故会失去半只手。
这还只是开始,随后路江安被判定为负事故的领导责任,丢了职位不说,他妈张淑芬也失去了总厂行政部门办事员的职位。
因为张淑芬得留在厂医院照顾路江安,路扬不得不独自去完全陌生的总厂生活。
这还不算,他家原本定好的住房,也从中层领导小三室被调整成了两室。
由于房子没装修,路扬也没人照顾,起初一年多日子,他就只好在路父朋友家里暂住。
这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可以说不堪回首。
九五年的新江总厂,是一个混乱的江湖,当时新江总厂实际上是松散组织,有钱的分厂不服总厂管,没钱的分厂求着总厂管,加上那个时代国企普遍经营不善,发不出工资,黑恶势力趁势崛起,在家属区里搞赌博机、贩毒、贩黄的势力多了去。
路扬那时候不懂事,原本他在红船厂,学校成绩很好,老师父母一般不太管他,他身体好打架也厉害,朋友多没人敢惹,性格自然就很骄傲。
到了新江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路扬以前玩得来的朋友大多都是干部子女,很多都已经先去了总厂一年甚至两年,在初中那个原本就是日益现实的年纪,他已经从领导子女变成工人子女了,还感觉良好以原来的心态去交往,自然备受冷落排挤。
心态失衡之后,路扬和社会上的哥们裹上了,抽烟打架,混着日子,就是运气好才没吸粉没挂掉或者进监狱。
这样的生活,直到父母到了新江,张淑芬发现不对严加管教,路扬看到自己一哥们被活活砍死也怕了,才幡然回首,但是成绩是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混了三年高中,又去一杂牌大学混了四年,然后路扬又在社会上混着,转眼就成了三十多的宅男,直到这莫名其妙的重生。
这次都会不一样了!
路扬抚下激动的心跳,起身想出去看看,房门却在他起身之前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