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年的重山冬天够冷，春节前雪雨交杂把空气浸得湿寒颇重。
周宏年天没亮就早早起床，他顾不得吃早饭，骑着自行车向厂区里面赶。
七点不到，周宏年已经出现在红船厂的仓库堆场，这里一个有雨棚的小区域就是铸锻车间锻工和热处理工的临时安置点。
重山冬冷夏热，这种地方做工原本不符合规范，可为了一口饭吃，大家暂时也不得不委屈在这里呆着。
天还只是朦朦胧胧，不少兄弟已经打着哈欠赶来，大多数连热水都顾不得喝一口，吞下路上买的最后一口馒头就开始工作。
虽说和厂里一样都是按件记工，不过眼下工时低了许多，毕竟现在一来没有场地，二来没钱安装调试设备，小周只能拉来一些打毛刺之类力气活，没技术含量当然不可能给高工钱。
周宏年停下自行车四处看了看，连忙提着开水壶去打来开水，他心中也感觉很对不起大家。
之前周宏年和温勇强说服大家自己找饭吃的时候，往常低调的他意气风发，拍着桌子给大家保证，今后没有活做他负责。
如今活是不少，重山摩托汽配行业非常发达，尤其这两年非常红火，周宏年靠着自己的关系根本不愁拉不到活计。
只是如今大家只能做力气活，为了争气每天累死累活干十个小时，收入也就过去正常工资水平，虽然比厂里大部分只发百分之七十工资的职工还多点，就是真够累的。
可这也怪不得周宏年，他和温勇强、牛卫公当初一起去找蒋厂长谈判，在总厂办公室据说关注之后，对方终于有所松动同意了他们的想法。
不过一切靠自己，没有一分钱给，包括厂房，因为铸锻车间已经租出去了，其他厂房都有安排，至于其他分厂倒是有空的，可刘宏帮着联系一番，他们又没钱去租。
这开始真是难呢……
周宏年给早来的诸位师傅一一倒上热茶，又说上几句自己都不敢信的鼓励话，回到他的办公场地——雨棚边缘的一把椅子和一张木桌处。
“小周也来了。”
过了十分钟，温勇强揉着睡眼也走入其中，看到周宏年比自己还早，打起精神招呼他。
“温主任，你看看这些单子都等着交货，让大家加油干，上周收到的预定款比预计多，春节我们多发一周工钱算了。”
周宏年拿着自己刚整理出来的几页纸单递了过去，脸上带着勉励表情。
“小周你倒是干劲十足，可这样忙不行啊，不少兄弟年纪都大了，这么成天光做力气活，都在咬牙撑着。”
温勇强看着手中的单子面露难色，他虽然是副主任也得干这个力气活，他身体好还算扛得住，可有些岁数更大点的都有些撑不住了。
“温主任，我明白的，现在钱还差一点了，你让大家再咬牙坚持一段时间，张阿姨说她们公司的钱收回来就借我们五万，魏五说他的钱现在周转不开，不过春节过后能借给我们十万，如果能再等等借二十三十万也行，我也在到处找人借，到时候加上大家凑的应该够了。”
周宏年忙不迭鼓劲，现在可松不得，困难再大也可以克服的。
就好比他们自己出来接活做，一开始还不是被人嘲笑，尤其铸工那些红眼狼，不过如今他们车间都还没折腾好，每月拿着百分之七十工资喝稀饭也只能在背后酸了。
周宏年安慰了温勇强，两人又商量了下工作安排，其实也没什么好安排的，反正他去找活来做，对方管现场和质量。
八点过天色亮得差不多，周宏年又带着整理好的单子到门口，把今天要出的货单给机修老段长，对方年纪太大实在干不了这力气活，只能做这个每天等客户协调拉货送货的轻松点。
原本平时周宏年都在一边陪着客户老板闲聊沟通感情，可他今天有事必须得出去。
周宏年骑着自行车向知芬装修而去，打算把自行车寄放在那里，然后坐环城车去玉灯公交车站，再去试试能不能借钱。
真是巧了，在门口恰好看到路扬和魏知秀，还有那个设计师廖莉，周宏年打完招呼知道对方要进城，而且居然不是去中心区逛街，而是去石桥坪那边买一些电脑需要的东西，他也打算去那个方向正好顺路。
“宏年哥，你这精神头不太好嘛。”
上了车，睡眼惺忪的路扬就笑着开玩笑。
“路扬你还说我，你这两个大熊猫眼怎么回事？”
看着路扬那黑眼圈比自己夸张多了，周宏年反而更惊讶，这都放假了还那么晚睡？他知道这孩子自控力很强，应该不是玩什么闹得那么晚。
“哎呦，别提了……”
路扬摇头，偷瞄了面无表情的魏知秀一眼。
前晚苏舒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兴奋，自从抛出那个问题，小丫头眼见路扬脸色泛红期期艾艾给不出答案，她居然也不心急反而咯咯直笑。
后来尹子洁过来，苏舒又装可怜，说自己生日太兴奋睡不着，让路扬哄她睡觉。
这么一个合情合理的要求不过分，可小丫头睡了一天根本不倦，等她妈妈和尹子净都撑不住先去睡了，她反而兴致来了。
在某‘可怜哥’睡眼迷蒙时，苏舒开开心心搂着不知道重复问了多少遍，随后在某位‘渴睡哥’实在撑不住垂下头‘嗯’了一声之后，她才满意搂着睡去，早上醒来又甜腻笑着和某位‘尴尬哥’一起面对尹子洁的大白眼。
这么一折腾，路扬见识了小魔女的本质，也被弄得精神萎靡至极。
尤其不幸的是，昨天外公外婆已经约好了要去爷爷奶奶家里做客，路扬不可能不陪着去，他打起精神自己坐公交车到了爷爷家，强撑这么折腾了一天，后果就是昨晚到今早十个小时也没把精力补充回来。
去大梁山区走的渡口，路扬实在撑不住，在魏知秀怀里睡了一会儿，直到一阵颠簸才醒来，这里已经距离石桥坪不远。
九十年代初，重山高新技术开发区才在石桥坪这个地区划地成立，如今这里还是草创初期，道路条件很不好。
“宏年哥，听说你们那边不太顺啊。”
路扬睡不着，他冲前排也被颠醒的周宏年打探起来，对这批叔叔伯伯他可不能不管，平时的耳闻不够详尽，他希望知道更细。
“没办法，厂里一分钱不给，厂房都不解决，什么都得我们自己来，你妈和魏五都答应帮忙，可是数目太大，暂时还差不少。”
周宏年苦笑解释，不算厂房光是设备安装调试费和各种开工准备没有几十万根本搞不定，远水不解近渴，如果只算十五万，那至少还得有个三十万才够。
“哦，这个是难办，那可不是小钱。”
路扬点头沉思，精神恢复不少，他从小到大学第一份工作都是在工厂，对这些比较了解，知道工业这玩意折腾的基础就是钱。
制造业利润不高可很容易上规模，路扬当然也想插一脚，可惜现在他的资金都动不了。
关键是等不了，现在还没到全面下岗的时候，光做力气活许多叔叔伯伯累久了肯定想不通。
“是呀，大家集资也没钱，贷款也没办法，我那房子不能抵押，真是难哦。”
周宏年想过找父母帮忙，可三十万不是小数字，家里刚买了房子根本拿不出来，至于教委那套房手续不全无法抵押贷款，其实厂里职工的房子都是没办法抵押贷款的，大家一人几百凑几万聊胜于无。
“宏年哥，眼下至少比去佳明那边要好，大家现在心气还没散。”
路扬看到周宏年有些灰心丧气，他连忙出言鼓励。
“那肯定好点，至少老婆孩子都在这边，不过这么样子我不甘心啊，设备技术都有，可就是接不了好活！”
周宏年打起精神，脸上表情郁闷，一群男人这么努力，可英雄绕不过一分钱，真是着急。
“别急嘛，也许过段时间就有转机了，宏年哥你这是去哪里哦？”
路扬随即安慰看对方精神更不好，他连忙悄悄把话题转开。
“我有个表姐夫在这附近做汽配生意，他各种关系多，我过去想看看能不能借点钱。”
周宏年如今把路扬全家都当自己人也不说外人话，他表姐夫是重山仪表厂的职工，后来辞职做了几年汽配生意，虽然没有发达可也有了自己的铺子。
交谈着，车已经进入石坪桥区域，这里还在修路到处都是烂泥，廖莉在周宏年指挥下把车停在许多平房外面。
里面满眼都是各种零件，这里是重山汽配市场，全市最大的汽配零件集散地。
周宏年要进去找表姐夫就在这里下车，他笑笑摆手目送路扬他们继续向石桥坪镇中心街去，那边是电子产品集散地，各类卖电脑的最多。
进了重山汽配市场，周宏年找到表姐夫刘林的店铺，是和人合租的一间平房，门口几个人正围着打扑克。
周宏年自从去了药泉和这个表姐夫见得不多，他在几步之外看着几个人不敢确定谁是。
打牌的一位矮胖子看到周宏年原本习惯性笑笑要上去招徕生意，突然脸色惊讶起来，随后绽放开来都是笑意。
“是不是宏年来啦？”
矮胖子丢下牌，笑呵呵几步走了过来。
“好小子，越来越壮了！”
周宏年一点头，被刘林笑呵呵抱住，他看着表姐夫那么热情，心中石头放下了一半。
看来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