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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心火(1 / 1)

第183章心火

虽然还没入夏,但成都已略微有些热了起来,往年这个季节正是茶馆生意最兴隆的时候,南来北往的客商、坐地称霸的袍哥、四里八乡进城讨生活的苦力,都会在茶馆里叫上盏清茶,摆摆龙门歇歇脚,有些闲来无事的人甚至能在茶馆里坐上一整天,做派与那京城里的八旗子弟差不多。

不过现在的成都城里,不惟茶馆里冷冷清清,就连街上也看不见几个行人,只有那远处传来的隐隐炮声在不断的提醒人们:战争时期,少出门为妙。

何况坐镇城中的四川总督赵尔巽还下了严令,四处捉拿“革党”,这个时候,确实没有多少人敢拿自己的脑袋来冒险,就连平时最嚣张的四川袍哥也都老老实实在当顺民,只有少数消息灵通的头目跑出了城,投奔革命去了。

大大小小的茶馆都将铺面关得严实,屋檐下无一例外都挑着面龙旗,不论是纸糊的还是缎子面的,这都是对大清王朝忠诚的象征,谁不挂谁就掉脑袋,这两天里,原本不值钱的龙旗已涨了几倍身价,就连纸糊的也得一串铜钱一面,几乎赶得上多数小茶馆一天的盈利了,龙旗买去不是挂上去就可以高枕无忧的,若是半夜里被哪个挨千刀的穷鬼偷去转卖,那就是对大清不忠,抓去枷号是小,掉脑袋是大,因此,每到夜幕降临,屋主还得战战兢兢的睡在门口,守着那面在风中摇曳的龙旗。

乱局中最苦楚的就是底层小民,但是现在这种时候,没人会去关心他们的命运,总督大人现在正在为自己的命运发愁呢,哪里有闲工夫去操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抹了把额头的热汗,赵尔巽不耐烦的伸出手去,解开官袍上的玳瑁扣,嘴里连叫“热”,吓得身后那名长随又加大了力度,用力的猛扇那面蒲扇,以便尽量消去总督大人的心火,站在一旁的管家也很识时务的端上一碗凉茶,呈与总督大人,至于站在赵尔巽面前的那几名幕僚和官员,更是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出,虽然一个个早已是汗流浃背,却连动动袖子擦擦汗也不敢。

赵尔巽的心火不是没有来由的,上次共和军西征四川,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靡,不仅杀得川军阵脚大乱,更杀得川中官员胆战心惊,胆大的还可以给赵尔巽上几封誓死抵抗的决心书,胆小的不是投了“反贼”就是弃官而遁,连招呼都不带打一声的,这让堂堂四川总督下不来台,赵尔巽的心火就是在那时候冒起来的,本来,日本舰队制造“蕲州惨案”对于赵尔巽来说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趁着共和军注意力转移到日本舰队时,赵尔巽抓紧时机布置方略,一边整顿被打散的军队,收拾人心,一边督促川南将领率军猛攻盘踞合江的田振邦部,试图拔掉这个共和军钉在泸州府的钉子。

赵尔巽巴不得日本人一口气打到武汉,踹了赵北的老窝,也好方便他的“光复大计”,大把银子和官帽子洒下去,底下的将领们倒也争气,一鼓作气硬是攻下了合江,撵耗子一样将“川南镇守使”田振邦赶回了江津小城,清军追杀过去,就在江津城外与共和军悍将柏文蔚部对峙,这可是川鄂之战开始后清军难得的“大捷”,消息传出,满清遗老遗少无不弹冠相庆,仿佛光复四川、杀进湖北易如反掌一般,谀辞如涌,高帽纷飞,一时让赵尔巽有些飘飘然起来,幸亏他老弟赵尔丰一封亲笔信及时送来,浇了瓢凉水,这才没有昏了头“趁胜追击”,而是命令部队稳扎稳打,巩固现有地盘,等待赵尔丰的那两万生力军赶来助战。

赵尔丰不愧是身经百战,战略眼光确实比赵尔巽高那么一点点,就在“合江大捷”之后,不过短短几天工夫,湖南的共进会武装“革命联军”的主力部队已从贵州赶到战略要地綦江,准备发动大规模进攻。共进会的綦江与共和军据守的江津一南一北对着泸州虎视耽耽,面对新的敌人,赵尔巽手忙脚乱的调遣军队,试图将共进会挡在川南的群山之中,拱卫四川盐业中心。没有银子就没有军饷,没有军饷就没有用命的将士,泸州就是四川的钱袋子,绝对不能落入敌手,对此,赵尔巽非常清楚,因此才会将主要兵力摆在川南一带。

但不等赵尔巽将兵力部署妥当,又从川北传来塘报,杨王鹏为首的河南奋进会武装已在川北民军的引导下由川北南下,穿过保宁府,直扑潼川府,牵着清军的鼻子绕了个大圈之后,突然折向西北方向,经过数日急行军,出现在绵州城下,当天即发动猛攻,只用了半天就攻克了这座城市,在城里成立了军政府,杨王鹏自任都督,川北民军首领熊克武被推举为副都督,随后革命武装横扫附近数十州县,就连成都也是一日数警,人心惶惶。

绵州府就在成都府的北边,革命军随时可以南下进攻成都,此时此刻,入川讨伐的三路大军中,奋进会武装是距离成都城最近的革命军,可以说,是日本人给了他们这个机会,不然,第一个踏上成都府地面的将是共和军、将是总司令。

谁第一个冲进成都,谁就将成为川西的主宰,这个道理赵北懂得,杨王鹏也懂得,为了取得一块合适的根据地,为了夺取一座大型兵工厂,奋进会已谋划了很久,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怎能错过?于是一声令下,数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成都,接连拿下罗江、德阳,突进成都府地界,惊得成都城里的遗老遗少鸡飞狗跳。

赵尔巽拆东墙补西墙,调集重兵于汉州、彭县一带,利用当地的有利地形建立坚固阵地,连日苦战,终于抵挡住了奋进会的攻势,双方的战线稳定下来。但这只是暂时的稳定,赵尔巽剜肉补疮的后果就是,川南战局全面恶化,共进会与共和军利用大量清军北调的有利时机,联手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反击,一口气杀回合江,再次攻陷这座泸州门户,川南盐业中心又一次暴露在了革命武装的炮口之下,如果不是共和军有意收住脚步的话,富顺和自流井的盐井已经是革命军的战利品了。

面对危局,赵尔巽唯一的寄托就是赵尔丰率领的那两万巡防营了,那支军队常年与川边土司武装作战,积累了丰富的山地作战经验,而且装备精良,士气可堪一战,足以与革命武装一较高下,如果能够尽快回师成都,纵然无力反攻,至少可以守住成都,坚持到外省援军赶来。

不过,让赵尔巽望眼欲穿的这支生力军始终没有赶来助战,直到几名饿殍一般的戈什哈跑到成都,带来赵尔丰的书信,赵尔巽这才得知,由于遭到川西土司和寺庙武装的阻击,赵尔丰的部队一路行进迟缓,离开巴塘之后几乎是走一路打一路,山区行军道路第一重要,但是由于沿途山道被土司武装破坏,部队进军速度极其缓慢,等他们好不容易蹭到打箭炉,军粮随即告罄,赵尔丰不得不一边休整士卒一边筹集粮草,没有个把月的时间赶不回成都。

至此,赵尔巽唯有仰天长叹,那股心火更是越烧越旺,又被几封泸州战报一激,就此大病一场,军政事务已全无心思打理,只好交由部下代为处理。

赵总督专心调理养病,等他好不容易恢复几分气色时,共和军西征大军再次大举入川,在总司令的亲自率领下开始了第二次征川之战。

由于共进会和奋进会都已入川,而奋进会更是打到了成都门口,对此,赵北不得不调整战略方向,暂时停止了对泸州的进攻,开始全力向成都挺进,数万共和军精锐一路高歌猛进,在优势火力的支援下一口气拿下潼川、资州,由东、南两个方向突入成都府,沿途会党纷纷举义响应,等共和军杀到华阳、双流的时候,这支革命军队已众至十万人,旌旗猎猎,士气如虹,成都已是总司令的囊中之物。

赵尔巽不得不抱病视事,带着无处发泄的心火召集部下,商议战守事宜。衙门大堂里太闷,赵尔巽干脆就让人在花园里摆了张太师椅,坐在树荫下纳谏,不过这种情形之下,幕僚们谁也没有洒豆成兵的本事,实在拿不出好办法应付眼前的局面,只能陪着总督大人闷臭汗。

现在的形势明摆着,由于川南、彭州等地也在开战,清军顾此失彼,兵力也是捉襟见肘,即使加上各地来援的团练,防守成都的军队也只有不到四万人,连枪弹都配不齐,何谈战斗力?而且这些部队多数都是从东边退下来的残兵败将,已是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之势,哪里还谈得上士气?

再看共和军方面,不仅粮弹充足,士气高涨,而且民心民意都在彼处,这场战争已打得太久,百姓谁不是怨言满腹?不惟平民巴望着早点太平下来,就连那些缙绅商人也都打着别样心思,共和军早就发了话,胆敢和赵尔巽一道抗拒义师的人都是满清走狗,一旦抓获,杀头抄家一样不落下,众人谁也不是傻子,不会真疯到跟赵尔巽一起为那个旗人的王朝殉葬,但凡有机会,多数人都是愿意“反正”的,只要保住了身家性命,这个天下谁愿意坐谁去坐,百姓才懒得去计较呢,共和也好,君宪也罢,这日子要过,太阳要晒,所以,还是早些太平下来吧。

成都总商会已经派出代表,委婉的向赵尔巽提出体面结束这场战争的建议,免得城破之时玉石俱焚,赵尔巽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呵斥那几名代表,这固然有洋人商会施压的原因在里头,但谁又能保证,这位总督大人也没点别的心思?这仗打到现在,谁胜谁负已是一目了然,再死撑下去,恐怕就真要进昭忠祠了,赵尔巽再迂腐,也不会真想去死,或许投降是个好办法,但就是拉不下面子,毕竟,他赵大人还是大清的封疆大吏,汉军旗人,一把年纪,胡子花白,去向一个二十郎当岁的愣头青屈膝投降,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再说了,他“赵屠”的名声在外,革命军能放过他这个双手沾满革命者鲜血的满清走狗?

失策啊,失策啊,若是当初没上锡良、升允的贼船,而是带着川汉铁路的路款下野,躲到外国租界,悠哉游哉的做个富家翁,谁又能奈何得了他赵大人?

想到此处,赵尔巽的心火愈发炽烈,接过管家捧来的那碗凉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抬头瞥见一名戈什哈快步跑进花园,在他面前五步外跪下,手里捧着几封塘报。

“念!”

赵尔巽面无表情的呵斥一声,将手里的茶碗挪到一边,管家急忙提着茶壶走到跟前,小心翼翼的将凉茶斟满。

“我部奋勇杀敌,无奈贼势炽烈,又有气球助战,标下率军退守中和,士气不振,唯望大人速拨重饷劳军。……右军昨日已降了革命军,左军今日也降了革命军,只剩我部独木难支,标下无能,大面铺失守,标下已率部退至大面铺以西布防,愿戴罪立功,为大人效死,为朝廷尽忠。……标下不负重托,已率军克复双流镇,无奈贼军势大,激战一夜,我部粮道被断,贼军团团围来,环攻不已,望大人早派救兵,不然,双流镇危矣,成都危矣。……标下奉命防守赖家店,昨日至今,一切无恙,然午饭过后,我部哨探突与革命军前锋遭遇,激战多时,互有伤亡,恐革命军即将攻打赖家店,望大人速遣援军,标下肝脑涂地死守此处,为大人分忧,还望大人速将本月军饷派发,以安将士之心。”

这军心是愈发不稳了,连称呼也从“贼军”改成“革命军”了,这些将领只怕也是想留条后路啊。

以前还可以靠银子收买军心,现在呢?树挪死,人挪活,反正是当兵吃饷,跟着革命军未必就吃不了饷,就算吃不了共和的军饷了,这段日子以来吃的“皇饷”也足够这些将领们衣食无忧了。

“咣!”

赵尔巽手里的那盏细瓷茶碗被狠狠的扔到树干上,摔得粉碎,接着便是总督大人的破口大骂:“本官养了一群猪!朝廷也养了一群猪!区区贼军,以客欺主,竟如入无人之境,尔等有何用处?辜负朝廷,辜负本官,就别怪本官请出王命旗!中军何在?”

底下的僚佐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明白,总督大人这是心火难平,要开杀戒了。

可是如今的军心、士气,杀戒一开,后果可就没人可以预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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