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节回头
崇祯二年七月二十日,霞浦。
刚从rb北海道回来的贺定远急吼吼地来找黄石。
贺定远冲进来的时候屋子里的桌旁坐满了人,黄石正和李云睿、金求德和赵慢熊三个人商量进攻厦门的计划。看见贺定远满脸通红,黄石不用问也是知道他是为何而来的,所以只是轻声地叹口气,示意门口的卫兵把门紧紧关上。
“大帅,你要上书为毛帅鸣冤啊。”
李云睿、金求德和赵慢熊都把嘴紧紧闭上,各自低头开始看手中的文件。黄石无力地往椅子背上一靠:“贺兄弟,我有什么办法?”
“皇上身边有小人,大帅你不能看着毛帅被冤枉啊。”
“我也不想,但是这超出了我的管辖范围,我是福宁镇的总兵,不是御史言官。”
贺定远呆立片刻,喃喃地说道:“毛帅披荆斩棘,活民数十万,皇上怎么会这么狠心啊,连一条活路都不给……”贺定远猛然地双拳下击,重重地砸在桌面上,悲愤的大吼起来:“这凭什么啊?”
金求德他们充耳不闻,还在各自看着手里的东西。赵慢熊当时正在写字,贺定远这一砸让他登时就写歪了一个字,赵慢熊头也不抬地随手换了一张纸,又继续写了起来。
倒是黄石心中有所不忍,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可能不是皇上的意思,我觉得这是袁狗官矫制。”
贺定远对黄石的话嗤之以鼻,他快速地说道:“大帅,某知道你想替皇上辩解,但古人有云: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人皆见之;改之。人皆仰之。皇上这次就是听信了小人的话,所以大帅你于公于私,都应该上书为毛帅力辩,让皇上为毛帅平反。”
“怎么平反?袁狗官胡扯了一通罪名然后就把毛帅害了,根本没有经过有司穷治,朝廷既没有剥夺毛帅的官身也没有宣布毛帅的罪名,根本就没有定罪,何来平反一说?”
双岛之变后。崇祯只是把袁崇焕给毛文龙定地罪名在朝廷的邸报里重发了一遍,通知大家一声就算完了。崇祯给袁崇焕的回复里倒是表示了安慰,让他继续去“五年平辽”。
但从严格的大明律角度来说,崇祯在圣旨里的安慰和给袁崇焕进行政治背书并不意味着这事情已经结束,恰恰相反,一天没有通过刑部对毛文龙案件进行定论,那袁崇焕杀毛文龙这件事情就只是中止,或者说暂时冻结。而不是结案。
黄石说得很慢也很仔细。贺定远一言不发地默默听着,嘴角抿得紧紧的,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贺定远刚刚回来,听说袁崇焕杀了毛文龙后就急忙找黄石来了,所以很多细节都不知道。黄石就从头给他叙述了一遍过程,以及朝廷事后的处理。
“就是这样,贺兄弟,所以我认为这件事情很有可能不是皇上地圣旨。而是袁狗官矫制害了毛帅。如果是皇上密旨的话,按说袁狗官不会接受一个含糊的‘文龙通夷有迹’,而是刑部正式的确认,毛文龙有还是没有那十二项罪,毛帅到底是‘通’还是‘没通’建奴。”黄石说完后把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道:“所以我为毛帅上书鸣冤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本无冤可鸣。”
“大帅,您的意思某听明白了。”贺定远明亮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黄石,语气平缓有力:“您认为是袁狗官矫制,但皇上却打算先看他能不能‘五年平辽’,再确定这个案子该怎么判,对吗?”
“是的。”
贺定远挺了挺胸膛,深吸了口气:“大帅,这就是说,本没有小人蛊惑皇上。皇上也明知毛帅是冤枉地。但只要袁狗官能‘五年平辽’,皇上就要帮他一起冤枉毛帅。是么?”
黄石微微叹气,轻轻点了一下头,同时非常急促地小声说道:“是的。”
“昏君无道!”贺定远愤怒欲狂地发出了一声大喝,他再次奋力地拍打一下桌面,其中竟还传出一声清脆的骨折声。黄石一惊就站了起来,李云睿就坐在贺定远不远处,他立刻跳了起来,但贺定远却有如不觉,跟着又一下,几乎把手掌在桌子上拍碎。李云睿抱着贺定远的腰把他从桌边拖开时,贺定远又大喝了一声:“君昏臣奸!”
黄石叫心腹卫兵把双手血流不止的贺定远拖去胡青白那里,他刚才把自己左手地小指骨拍断了一根。等愤怒不已的贺定远被拖走之后,屋子里的气氛又沉寂下来。黄石叹了口气,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右手搁在额头上,轻轻地捏着鼻梁。
另外三个人也坐回自己地座位上,他们全都失去了继续讨论进攻厦门的兴致。毛文龙被害的消息传来后,这些日子里大家嘴上虽然都骂袁崇焕和内阁是小人,但心里却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今天贺定远这么一闹,就算是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
现在虽然有不少人相信袁崇焕得到过皇帝的密旨,但屋里的这三个人也都认同黄石的分析,他们全相信这是袁崇焕擅自做主,先斩后奏让崇祯背书。而崇祯也认为死一个毛文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袁崇焕能把后金打垮,他完全可以不计较这件事情。
见黄石低头不语,赵慢熊先和金求德交换了一番眼色,然后又盯着李云睿看,后者咽了口唾沫,小心地说道:“大帅,或许贺将军说得是,皇上确实受到小人蛊惑,然后下密旨给袁狗官,让他害毛帅,不然……不然……不然……嗯,皇上英明,应该不是无道之君。”
黄石低着头冷笑了一声,懒散地回答道:“李兄弟。还有你们两个有话尽管直说,今天你们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传出去地。”
金求德看了赵慢熊一眼,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口:“先帝在时,虽然我们武将一直受到文官欺负,但那是文臣蒙蔽圣听,一旦先帝知道我们的委屈,文臣就会倒霉。所以也不敢欺压我们太甚。但……但皇上此行,说明在今皇心中,我们武将不过是一群狗,毛帅出生入死为国操劳、孤悬海外尽忠报国十数载,但看来在皇上心中,毛帅也不过是一条老狗,杀了就杀了,皇上不会为他伸冤、更不会为他报仇的。”
“不管皇上怎么想毛帅。关键是这种事情太可怕了。”赵慢熊一边说一边环视着周围人的脸色,他义愤填膺地说道:“万一……我是说说万一,有一天福建巡抚把我们害了,然后告诉皇上他能两年靖海,皇上也不会为我们伸冤的。而只要朱巡抚真能两年靖海成功,我们也就白死了。”
李云睿连连点头:“是啊,赵大人说得是。比如那福建巡按不过是七品御史,他天天上书弹劾大帅和朱巡抚。而大帅和朱巡抚都有尚方宝剑,按律能对五品以下的官员先斩后奏,那以后要是福建巡按再对福宁镇多嘴,我们是不是也能把他杀了啊?”
以前东江镇听说天启会派太监来监军时,全镇官兵都非常高兴,就是因为相信皇帝是公正地。无论武人受文官再多的气,他们都不会把这口气撒到皇帝身上去,他们都相信皇帝顶多是被蒙蔽了。但只要把是非对错清清楚楚地摆在皇帝面前,那总能得到一个公正处理地。
可是这次崇祯把武将心中最后地一丝幻想打破了,崇祯明白无误地告诉天下人:只要你能把差事办好,那么冤枉几条人命、饿死几万边军官兵都没有啥大不了的,就算你公然违反法律,我也能给你撑腰。
金求德淡淡地说道:“连毛帅都不得善终,皇上连毛帅都视做猪狗,那我们又算什么呢?我们地功勋苦劳。怎么比得了毛帅呢?”
以前双岛之变对黄石来说不过是一个历史故事。但这件事情真实地发生后,黄石突然意识到这再也不是一个和自己完全不相关的事情了。而是关乎自己的生死存亡。再说历史上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了,比如贺定远地族长贺人龙也是一个例子。
贺人龙脾气很不好,屡次公开辱骂监军的文臣,洪承畴督师甘陕的时候,对贺人龙始终礼遇优容。贺人龙身为秦军总兵,无论是和蒙古作战还是同闯军对阵,无论是老闯王高迎祥还是新闯王李自成,他就从来没有打过败仗,每仗必率领家丁冲锋陷阵,还因此得到了农民军赠送的外号“贺疯子”。
因为贺人龙在边陲多年,功勋最重、名气最响,所以孙传庭二次督师秦军的时候,他就把秦军总兵贺人龙杀了来树立威信。崇祯对此也表示无所谓,他觉得文人杀武将、特别是靠杀军中有名望、有大功的宿将来立威整军再正常不过了,只要孙传庭能够平定李自成,他也不会计较。
贺人龙死讯传出后,闯军弹冠相庆,自李自成以下皆谓:“贺疯子既死,取关中如拾芥也。”随即与秦军进行决战,大败孙传庭,破潼关、西安,活捉秦王。
黄石可以永远带着卫队防备着袁崇焕,也可以防备着孙传庭,不过他总不能永远带兵防备着所有人吧?以前做官做到黄石这个位置,那也就算有了生命保障,大明境内应该不会有人敢动他,因为杀黄石无异于自杀也。但现在崇祯已经把明帝国运行的规则打破,黄石也开始觉得没有安全感。
以后如果有哪个文臣想树立威信,很可能就会借黄石头一用:“看看,黄石我都敢杀,你们一定把招子放亮些,老老实实听话。”
黄石想到此处也不禁一阵苦笑,他已经隐隐听出部下们的言外之意了,但他却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地还是很有道理的:“我不想拥兵自重,但我也不想白白地送死,让狼人向福建布政司渗透吧,无论谁想对付我,我都要在第一时间知道。”
金求德、李云睿和赵慢熊他们三个又对看了一眼,同时低声回答道:“遵命。大帅。”
自从福宁镇把工匠都租借出去了之后,福建的造船工业就得到了进一步的大发展。黄石名义上拿了动态的干股,但实际上这更类似于后世地商业税,黄石根本无意干涉各商家的生产经营决策。结果这些商家在拿到了技术和工匠后,不约而同地开始追加投资、扩大生产,这些闽商都非常希望能尽快击溃海贼重开海贸。
这些商人生产出来的物资大大超过了黄石的想象,水师以惊人地速度开始重建,但同时也把黄石手里的银子迅速花光了。七月中旬黄石又收到了朱一冯来信。说市面上发现了伪造的靖海债券,虽然制造得非常粗糙,但还是有一些偏远地方的山民上当了。
这种情况当然影响到了靖海债券地流动,有一些人不太愿意接受靖海债券作为流通物了,何况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债券的真实价格似乎开始高于纸面价格,这同样也影响到了靖海债券的流通。
黄石经过深思熟虑后,又让柳清扬利用黑暗理事会去和商人们沟通。最后他们又和福宁镇达成统一决议,福宁镇发行一种新地军票,称为福宁票,这种军票将是一种纸质印刷品,黄石在没有银子的时候可以先用这个抵债。
黑暗理事会不但允许它在理事会内部流通。而且福宁镇也接受商人用这种军票来缴纳靖海税和所得税,实际上就是用靖海税和所得税来保证这种军票的信用。而且黄石还保证,即使这种军票流出了理事会,那外面的商人也同样可以用它来付靖海税、或是向福宁镇和理事会成员购买物资。
同时黄石还复信朱一冯。为了闽省百姓地福祉,应该成立一批证券交易所,急需银子的人可以在证券交易所里把证券变现。证券交易所负责检验证券的真伪,当然,交易证券也要收交易费用,大约是百分之一的印花税——黄石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朱一冯认可了这项便民措施,不过他觉得黄石要收费有些不可理解。黄石解释说这是为了维持交易所地日常开支。朱一冯便提出由福建布政司出这笔开支,就不用收交易费了。但黄石不同意,他说行政费用都是民脂民膏,不应该挥霍。
现在当惯了青天大人地朱一冯认为黄石说的很有道理,就同意了这个建议。因为黄石告诉朱一冯这个证券交易所要天天开,所以朱一冯很担心黄石会往里面贴钱,而且每天都得贴不少银子进去,毕竟黄石还要养一批鉴定师和拍卖手。所以当黄石问朱一冯这个税怎么分配地时候,朱一冯就吃惊地表示由黄石全权处理了。
可是黄石一定要塞给朱一冯干股。说福宁镇拿九成。剩下的一成红利归朱巡抚。朱一冯哈哈大笑了半天,先别说可不可能有盈利了。就是一年就算能有几百、上千个铜板地毛利,那一成也不过几十、上百个铜钱,他堂堂一省巡抚还没有放在心上。
朱一冯觉得百分之一听起来似乎有些少,急于出手债券的人一定是穷人,手里也不会有几钱银子,还不一定天天有人来,一天收的印花税可能就是几个或几十个铜板而已。这个想法与黄石的正好相反,黄石倒是认为穷人反倒不太会亏本卖债券,另外朱一冯不要干股肯定会后悔的。
如果真是只有几十个铜板的话,那朱一冯当然不可能放在心上,朱巡抚的法定工资包括米、布等各种杂物,变卖成银子的话年薪也就相当于一、二百两银子,黄石私下估计而朱一冯每月地实际收入则大约在三、四百两白银左右。
不过不管朱一冯说什么,黄石一定要塞给他一成干股,朱一冯最后也就哭笑不得地收下了。反正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年底绝对不要黄石的那批铜钱,他堂堂一省巡抚丢不起这个人。
崇祯二年八月十七日,中左所外海,
碧海蓝天之间,一队战舰扯着饱满的风帆,向着金门岛驶去,这支舰队中有三十八条战舰。八条还是上次的五百五十吨级的老式战船。还有十五条是福宁镇新式的四百二十吨战舰,装备有十八门九磅炮和六门三磅炮,这种二十四炮舰每船有官兵一百八十名水手,这种船吃水较小,而且火炮也更轻便。
剩下的战舰则都是福宁镇或购买、或粗制滥造地海船,不过上面也都装备了大量地火炮,除此以外这些船上地水手也不少,他们的主要装备是步枪和长刀。明军这次也做好了肉搏战地准备。凡是这种一次性的海船,福宁镇都抱着能省就省的想法,整条船上只保留必要的零件,其他地东西一概不留。
俞咨皋的旗舰是一艘五百五十吨的大船,现在福宁镇的自产战舰都是清一色的西式软帆和外龙骨船体,根据黄石的命令,这些船都加上了一只船首像。那是一条正屈身跃出水面的白海豚,官兵们对这个船首像都很满意。也相信它能给全体水手带来好远。
最后在大家的一致要求下,福宁镇水师就在大明地军旗上绣上了一只白海豚,这白海豚旗也将作为福宁镇的正式海军旗。据官兵们说,每次他们一看到妈祖鱼在高高的桅杆上飘动,他们就会感到特别安心。
“前方发现海贼大队!”
桅杆上的瞭望哨发出警报后。俞咨皋立刻掏出望远镜看了看,在瞭望塔叙述的方向上,渐渐出现了桅杆地的尖顶,很快。越来越多的桅杆从海平面下升上来,就像是突然从海面上长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树林一般。
“来得好!”俞咨皋一边眯着眼观察敌军地队形,一面随时向身边的传令兵下达着命令。
这些日子以来,海寇的日子变得愈发难熬起来,刘香七几次提出回广东老家去,但郑一官坚决反对,他认为第一广东养活不了这么多海寇,第二官兵也不会放过他们的。郑一官还引用了《三国演义》中的一段话。说他们现在正好比曹孟德的官渡时期,是以“至弱当至强”。
现在海寇虽然已经无力登陆上岸,但只要他们一天还控制着厦门、金门、铜山等地,那福建水道就一天不会通畅。用郑一官的话说,这正是掐住了福宁镇的咽喉,让黄石呼吸不畅,空有一身地气力却使不出来。
刘香七想了想也觉得郑一官说的很有道理,虽说郑一官是福建人有私心。但刘香七之所以尽弃前嫌来支援郑一官。也是因为黄石过于咄咄逼人,一副要把闽粤海寇一网打尽的姿态。现在福宁镇已经很可怕了。要是让黄石开始收海税敛财,那么官兵肯定更声势大张,到时候黄石肯定要兵发粤海来找自己的麻烦。
虽然郑一官也说不出来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但刘香七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心竭尽全力地支持郑一官。如果掐着黄石的喉咙都不能让他同意招安的话,那放开手后显然更是死路一条,所以刘香七这几个月一直不惜赔本从广东运输补给来厦门,咬牙死撑下去。
不过因为补给有限,所以海寇实际上已经把大半个闽海的制海权都放弃掉了。这次福宁军水师从霞浦出来以后,海寇连决战境外的念头都没有,他们地补给不足以支撑他们再发动一次远程作战,所以唯一地指望就是在厦门做本土防御,把官兵打退了事。
刘香七和郑一官现在已经不说打赢就能招安的话了,他们鼓舞士兵地新口号是坚持两年,黄石号称两年靖海的奏疏已经传出了一些风声,所以闽海、粤海的海寇双雄就鼓舞他们的喽罗说,只要能坚持两年以上,那么朝廷就会罢免黄石和朱一冯,而后来的巡抚和总兵也就会选择招安。
其实刘香七也知道这个念头不太靠谱,现在他们俩被打得在大陆上无立锥之地,在朝廷眼里,黄石和朱一冯肯定已经算基本成功了,就算罢免也得从俞咨皋开始,现在这老头子还活蹦乱跳的,显然罢免黄石、朱一冯就更是遥遥无期了。
只是刘香七已经是骑虎难下,不久前郑一官和他又派出联合使者去泉州,这次他们只要求保留一半的舰船,而且两个人都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后做、而且只做老老实实的海商。刘香七和郑一官还让使者跟官府说,只要同意招安。他们哥俩再多吐出几只船也不是不可以的。
福建巡抚朱一冯对使者非常客气,甚至没有对他们恶语相向,但朱一冯却坚决地回绝了郑一官和刘香七的要求,他说闽、粤海寇双雄的船只都是掳掠来地民脂民膏,所以福建布政司是不会同意他们保留船只的,不过他们二人如果投降的话,性命还是可以保住的,顶多是充军或是坐几年大牢。
刘香七挣扎半辈子才算混到今天。让他去当乞丐那是想也不要想,所以他只有坚持下去,继续苦苦等待着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现的转机。现在海寇储备的物资已经快见底了,但刘香七却不能停止喽罗们的挥霍,因为大家来当海寇本就是为了吃个大鱼大肉,而不是来受苦的,尤其现在形势这么恶劣,刘香七更只有拼命撒钱来维系士气。
几天前听说福宁军抵达泉州后。刘香七和郑一官就检修船只准备迎战,这次他们地计划仅限于让官军知难而退。根据刘香七的经验,官军的战舰用不了几个月就会散架,所以只要官军啃不下厦门,那官军的这次攻势差不多就是又失败了。
刘香七和郑一官制定了抵近作战的计划。因为火药和弹丸都很贵,福建水道禁海一年多,把闽粤双雄都饿瘦了。官兵的大炮他们倒是缴获了一些,不过他们浪费不起弹药。所以也根本没有进行训练,只有指望抵近攻击的时候去蒙了,当然,他们更希望能靠白刃战解决战斗。
看到官兵的大型战舰威风凛凛地开过来时,刘香七心里也是一阵阵发紧,官兵地装备一次比一次好,船一次比一次大。而海战的消耗最为惊人,估计他和郑一官也就还能进行两到三次的正常水战。然后就只有跳帮拼刀子了。
俞咨皋率领的水师仍排成一条直线向海寇的阵列开去,而他地对手则是一道长的横列。海寇前排是大批船头部署着火炮的大型海船,这些船的身后则是成批地纵火船,再后面是装着大批海寇的运兵快船。从高空看下去,这态势就像是一根长矛笔直刺向着一面厚厚的盾牌的左边缘。
这次出兵前福宁镇的海军条例已经被制定出来,根据黄石的命令,参谋部向俞咨皋详细询问了各种航海注意事项,已及各种防备敌军偷袭的经验教训。这些资料都已经被编写成册。以后不管俞咨皋是不是忘了命令。水师的参谋军官都会自动地执行相关地安全条例。
海寇已经靠得比较近了,俞咨皋再次举起了望远镜。他身边的传令兵大声吆喝着,后面的舵手迅速地打了一个右满舵,战舰微微一侧,就开始在逼近的海寇面前开始调头。同时桅杆上的旗手也快速地打着旗语,跟在俞咨皋旗舰身后的海船也纷纷掉头,官兵的水师在海面上画出了一个弧线。
装满水兵的官兵战船已经退到了阵后,二十三条一次性炮舰很快就转了九十度,用侧舷面对着冲过来地海寇。旗舰领头从海寇阵前驶过,各艘炮舰侧舷上地正方形挡板一面接着一面地被推开,然后用支架支好。
“一,”
“二,”
“三。”
一艘二十四炮舰底层甲板下的水兵喊着号子,把黑黝黝地铸铁炮车推前,让冰冷的九磅炮口从方窗探出,指向那一望无际的大海。
炮长把脸贴在窗户的左侧,竭力向右手方向望去,很快海寇的船阵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头也不回地招招手,装填手立刻掏出一根细铁锹,从大炮的火门上猛地扎了下去,把里面的火药口袋扎了一个大口子,然后装填手就掏出一个布口袋,把引药倒到了火门里。
这种西式军舰内部的火炮舱间没有隔板,一个水师军官大步地在各门炮后面来回走动着,脚下的靴子把木地板踱得砰砰直响。
“目标,一点方向、挂白蓝旗的两丈海船。”上甲板的一个传令兵探头下来,大声传达着船长的命令。
“嘿,确认目标!”那个军官洪亮地喊了起来。
“敌船确认!”
“敌船确认!”
各炮炮长一个接着一个地大声回话,船长为目标挑选了几个很明确的特征。各炮长小心地调整着自己负责地火炮,把炮口瞄准了敌舰。
此时这条船的船长站在舰桥处,一面看着对面正冲过来的敌舰,一面等待着前面一艘战舰开始炮击。
随着俞咨皋的一声令下,旗舰侧舷喷出一团团的火光,整个战舰也被震得向右舷歪去,在旗舰刚刚射击结束后,紧跟在它背后的第二条战舰也开始齐射。然后又是第三艘……隆隆的炮声如同一声声闷雷,在海面上连绵不断地响起。
看到前面的战舰开火后,这条二十四炮船地船长也叫了起来:“射击!”
“射击!”
这命令从上甲板传了下来,通过中甲板直达底层,底层的军官静静等待着,直到听见上层传来第一声炮响后,他才奋力高呼:“射击!”
“射击!”最靠近船头的那门炮长立刻响应起来。
“射击!”
“射击!”
“射击!”
这声命令就如同接力棒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传了下去。从第一门炮一直传到了最后一门。二十四炮战舰左舷的十二个炮窗,井然有序地向敌军喷洒着炮火,虽然炮火已经分散开,但整条船还是随着猛烈的左舷齐射而向右一歪。舰桥上的船长也随即向后一仰,视野里的敌舰已经中了几炮。不过它船头的火炮仍保持着沉默。
虽然包括炮长在内地六个炮手都用力拉着大炮上捆着的绳子,但在开炮的一瞬间后,九磅炮还是把他们扯得连连后退,在底层甲板上发出沉重的滚动声。等船摇摆回来的时候,白色地海浪出现在炮窗之外,还把靠近炮窗的炮长溅洒了一身水。
这个时候九磅炮虽然向着炮窗撞过去,但却被炮手们死死拉住,火炮像个不甘心的野兽,在甲板上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摩擦声后就停止了移动。它立刻被炮手向后又拉出了一段,装填手把掸子插进还冒着烟地炮口里,立刻开始清理炮膛中的残渣。
每门炮都有四个搬运手。分成两组从火药库往炮组这里搬弹药。清理好炮膛后,炮手们就从搬运兵手上接过火药包,直接把它塞到了炮膛里,然后一直推到底。前面的人塞好火药包后就开始填炮弹,而另一个人则又一次抽出铁锹,从火门伸进去把药包捅破,然后倒好引药。
一切完毕后炮长就拍拍炮筒,对着底层甲板的炮兵军官叫道:“完毕!”
“完毕!”
“完毕!”
六声完毕喊过之后。军官就敲了敲他手边的一根铜管。同时也仰头向上层甲板大喝一声:“准备就绪!”
很快射击的命令就再次被下达,整艘战舰再一次进行齐射。齐射过后海盗的船队就靠得更近了。
“自由射击!”
在底层甲板的狭小空间内,六门大炮一次次地进行着射击,渺渺地白色硝烟弥漫在炮窗附近,各个炮组成员身上很快就透出汗来,二十几个搬运手更是往复飞奔,一个个都跑得汗流浃背。
对面的海盗船也开火了,偶尔底层船舱里的人也能听到一、两声沉闷的撞击声,那就是船被敌方的炮弹击中了,不过并没有听到木材破碎声,这说明对方的火力一直不能击穿这条船的外壳装甲。
船长双手一前一后地举着望远镜,第一个目标船看来已经离自己远去了,被远远地抛在了船尾方向,明军整条战舰纵队上都在不停地喷吐着火焰,海盗船阵里面到处都是炮弹激起的水柱。
海寇船靠得更近了,船长身侧就是操舵台,他微微侧身向舵手那里望了一眼,舵手仍一脸平静地看着前方,手臂稳稳地握住船舵,保持着既定地航向,船长满意地回过头来。又观察起敌军地动向来。
底层甲板,看到窗外逼得越来越近的纵火船后,火炮纷纷换上了链弹,一发又一发地链弹朝着对方的桅杆激射而去,它们尖啸着把大块的船帆从敌船桅杆上扯下,或者干脆就团团转圈,把对方地硬帆抡得粉碎,不时有敌船的桅杆被链弹击中。它们先是一歪、跟着就无可奈何地断折翻倒,带着满身的绳索一头扎入海中,激起大片白色的浪花。
链弹完毕后就是霰弹,如果一个炮手对这个顺序没有认识,那他一定不是福宁镇训练出来的炮手。九磅炮的炮口不断被压低,一直等到炮长能够看清对面举着火把的海寇脸上的胡须时,它才把满腔地弹丸喷洒过去。
信号已经传了过来,“右满舵。”
战舰纷纷开始在海面上转圈时。上甲板的水手们也全都抄起了燧发步枪,一起涌到船帮边,他们肩并肩地排成一排,开始向着企图靠上船舷的海寇轮番射击。
等船只转过半身以后,底层船舱里的炮手们已经把左舷的大炮都牢牢地拴在了炮位上。同时也都把窗户关上拴好了。
“右舷,快!快!”
随着军官的急促口令,炮手们完成了手中的工作后立刻掉头向船的另一侧跑去,几个炮手忙着把右舷地火炮从炮位上松开。而炮长则轻轻地撩起了炮窗的挡板,波涛起伏的碧绿大海、广阔的天空、还有它们之间的海寇舰队,又一次出现在福宁军炮口之前。
等到第二次开始转向时,不少地广东海寇就掉头退出战场,然后扯帆向外海逃去,刘香七死命叫骂了一通,但这种局面他也无可奈何,就是他手下的几个老弟兄也劝他扔下郑一官逃跑。
很快明军后面的海船也开上来助战。现在轮到明军主动靠上来做接舷战了,他们站在船帮上居高临下,排枪如同泼水一般地打将下来,战舰侧舷的火炮一刻也不曾停止,它们激起地水柱有时就能把海盗的登帮小船掀翻。
很快福建海寇也开始溃败,一部分船只还停止抵抗,扯旗投降。经过快两年的作战,福宁军在海盗中赢得了不错的信誉。福宁军官兵从来没有杀过战俘。哪怕是被俘虏的头目也没有被拖到菜市口去砍头。听说都还好好地关在了福宁镇的大牢里。至于普通海寇士兵更是待遇从优,据说福宁镇在释放他们前还会发给一些遣散费让他们好回家。
刘香七和郑一官逃回厦门岛后立刻就遭遇到了一次武装叛乱。有几个小头目想抓住这对闽粤海寇双雄去讨赏,不过还有一小支忠于他们的部队,这两个曾经拥众数万的东海巨寇,最后身边只剩下了几百铁杆,他们抢了三条海船仓惶从厦门逃走。
郑、刘二人既然逃走,厦门岛上地抵抗也就随即瓦解,当第一批天一营的部队登上厦门岛时,迎接他们的是成群结队要求投降的海盗。
自从交易所开市后,靖海大借款一直走势低迷,因为黄石又印了五百万两的福宁票,他们消耗了闽商的大量资金。不过八月二十三日明军海战大捷的消息传回泉州后,当天泉州交易所的靖海债券就开始上涨。第二天又传回来官兵收复金、厦地消息,一下子就涨停板了。
几天后官兵收复铜山等地地消息传来后,黄石又同时宣布证券所接受福宁票进行交易,结果连平蛮大借款也涨停了。黄石见机不可失,就鼓励大批的福建工厂主和鲁商上市,收集资金来兴建更多地工厂。
黄石的证券所就修在福建布政司对面,自这天起,常常都能看见一批福建布政司的官员穿着官服,步履匆匆地往来于巡抚衙门和证券所之间。最近的一次牛市让朱青天在几天里就挣了一千两银子,老头子在月底拿到钱后也立刻入市了。从此以后朱青天每天在衙门里都坐立不安、无心公务,老头子连吃饭的时候都要端着饭碗站在窗户旁,边吃边向证券所方向张望。
大捷的消息传回来以后,黄石和朱一冯一面向朝廷奏捷,一面全力打探郑一官和刘香七的下落。到九月初,黄石终于得到供词,这两个巨寇已经逃亡粤海。手下已经四散,基本不足为虑了。
“朱大人,我们可以考虑招安了。”
黄石这话让朱一冯楞了一下,他回过味来以后反问道:“黄帅,现在还招安做什么?广东布政司也要痛打落水狗了,可能还会要求我们一起出兵。这二人的党羽已没,已经是丧家之犬,迟早会被我们捉住。到时候把他们斩首弃市,以儆效尤!”
“朱大人所言极是。可是这两个巨寇都是生性狡诈之徒,如果他们和我们在海上捉迷藏,没有个几年也捉不住他们,趁着现在他们肝胆俱裂,赦免他们的性命应该就能招安过来。再说这二人纵横闽、粤外海多年,应该对水文地理很熟悉,在两省应该也还有些人脉。我们此时把他们招安了就可以永绝后患。”
黄石并不打算再和郑一官、刘香七打下去了。这两个人在rb、福建、广东混了这么多年,怎么也会有些朋友,如果真的继续当海盗,他们未必不能东山再起,组建起上千人地海盗团伙来。而这两个人如果被逼得太紧。难免会咬牙切齿地和黄石死拼到底。现在黄石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那他也就不打算再为自己树立敌人了。
朱一冯拿了黄石不少钱,所以也不好反对,就点头同意道:“那就如此吧。一切都交黄帅全权处置。”
“谢朱大人。此外,我还有一事。”
“黄帅请讲!”
九月十日,福建的奏报传到北京后,李标看着奏报叹息道:“凡是跟黄石沾上边的算是都发达了。这次朱一冯不费朝廷一文钱就平定了海匪,138看书网拜相也只是早晚的事情了。唉,边功也就算了,居然还能捞到一个‘相才’的评价!”
钱龙锡闻言失笑道:“李大人说笑了,黄石不过一介武夫。朱一冯这次借了他的边功没错,但这个借款地首功肯定还是朱大人的。”
钱龙锡知道李标还在为上次的事情耿耿于怀,不过钱龙锡倒是不认为黄石有这么大的能耐。听了钱龙锡的话后李标呆立了片刻,摇了摇头道:“嗯,或许是你说的对。不过话说回来,我算是明白张鹤鸣为什么喜欢黄石了,要真是能把黄石掉去辽东的话,我都想去给他做监军。自请督师辽东了。”
九月二十五日。霞浦,福宁镇本部大营
走进黄石的大营后。刘香七和郑一官纳头便拜,皆口称死罪。
“来之则未晚矣,请起!”
这两个人倒也干脆,他们随着黄石地一句话就一跃而起,真是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扭捏之意。
“请坐!”
黄石吩咐后,两人对望一眼,然后先是口中称谢,跟着就双双坐下。
这次黄石开始的条件是赦免二人死罪,并且不会让他们蹲大牢或是充军。黄石还宣布允许他们登岸补给,做一个本份良民,不过需要缴纳一定数额的赔款。
这二人本来自度必死,心存在海上挣扎一天是一天的想法,听到有这么好的条件后真是喜出望外,就都赶来接受招安了。
“两位壮士真乃海上蛟龙,黄某不及两位远矣。”
黄石这话一出,顿时就把刘香七和郑一官吓得跳了起来。黄石轻轻地挥手表示他们不必客气,说了几句话后黄石就喊来施策和几个参谋军官,他们手里还带着记录海军条例地本子:“两位壮士,可愿与我探讨一下这两年来征战的得失?”
两人见黄石似有招揽之意,就抖擞精神,把胸中所藏吐露出来了不少。黄石听得很是满意,不过他最后还是表示无法把两人纳入麾下:“两位壮士,你们杀伤福宁镇颇多士卒,若是我福宁镇这就收了你们,那本帅又置福宁镇那些将士于何地呢?”
郑一官的表情变化不大,但刘香七已经露出了很明显的失望之色。黄石也不着急,把主意徐徐道来:“再说两位壮士也是我行我素惯了地,本帅担心军旅生活也不适合你们。”
伸手阻止住郑、刘二人的争辩,黄石拿出了两份委任状:“这个叫私掠证,你们拿去看看。”
黄石在这份委任状里承认他们二人是福宁镇的编外人员,有权使用福宁镇的港口,也可以从这里得到补给,甚至购买船只组织舰队,他们也还可以干他们海盗这份老本行。但是他们购买船只必须得到福宁镇的许可,他们销赃应该销给福宁镇,而且他们不可以抢劫福宁镇不许可抢劫的船只。
“比如你们都是福宁镇的编外人员,所以不可以互相攻击、火并。除此以外如果有一天福宁镇需要你们的武力,你们也要响应号召来为我效力。无论如何,只要你们好好为我尽力,我就保证你们会过上好日子地。”
黄石重重地咬了那个‘我’字,他相信对面的两个人都听明白了:“总有一些活儿是我不好自己动手的,你们愿意替我干吗?”
送走了两个人以后,卫兵都从书房里退了出去,现在又只剩下黄石自己一个人了。他晃悠着新做出来的安乐椅,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
明末有三大祸患:
西南的奢安之乱,它波及四省,崇祯朝花费每年五百万两军饷才勉强压服了下去,但也就是招安而已,土司的叛乱仍屡伏屡起,从天启二年开始前后长达十几年之久。这个问题黄石已经解决了,而且比历史上要强不少,以白羽兵之威,数十年内西南不会有敢言叛的土司了。
福建、广东的海寇,还有荷兰东印度公司,他们为垄断大明同海外地贸易而彼此争斗不已,连绵地战争不但让大明海贸收入锐减,而且还影响了福建、浙江的造船业。现在这个问题也基本解决了,随着福建造船业地蓬勃发展,大明对外的海贸不但不会减少,反倒会进一步激增。除了对外贸易以外,这些富裕的运输力迟早会使用在其他的海域,对整个大明都会有明显的好处。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这也是明帝国身上的最后一个大脓疮。自从到了南方以来,黄石一直拼命地赶时间,希望自己能在辽事糜烂前赶回辽东。他仰头看着天花板,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这三年来我的目光一直在向南看,从此以后我就后顾无忧了,从今天起我就要看着北方了。”
“往北看什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黄石身后响起,卫兵胆敢不通报就放进黄石书房的人,这世上只有一个,哦,不,是有两个。黄石用力地向后仰了一下身体,看着一个身影绕了个圈从他身旁走过。接着就有一个沉甸甸的身子压在了他的腿上,把木制的安乐椅压得吱吱作响。
一面低头查看他心爱的安乐椅是否损坏,一面小声嘟囔着:“你们娘俩可真够沉的。”
那人笑道:“你敢嫌弃我们母女?”
“不敢,不敢。”黄石也笑着伸出手环拢过去,一个小姑娘已经爬到了他的肩膀上,奶声奶气地撒娇道:“爹爹——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