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活埋
(……鬼子活埋中国人,不喜欢全部埋上,他们会埋到胸口,这时人就会死了;死掉的人半截身体露在土外边,带着褐色的尸斑惨白的脸上还瞪着充了血充满怨气的眼睛,很吓人;南京的万人坑开放后我去过,已经看不出集体活埋的恐怖的万分之一……摘自《祖爷爷的抗战回忆》)
曹小民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个在大白天可以靠近电厂仓库观察敌情的机会了:为数不多的鬼子兵押解着很多的苏州老百姓往电厂去!
那些押解老百姓的鬼子兵看得出不是来自同一支部队,大家彼此并不熟悉,而老百姓很多;曹小民他们混了过去,成为了其中一段队伍的押解军队。
脸色越来越青,汗珠在头上不断地流下来,曹小民自己都不知道是一直没有退烧还在病中的缘故还是他对这些被押解过去的老百姓会不会被屠杀的担心,汗水很快就湿透了他整个人。硬是用意志力顶着一阵阵的难受虚脱,他们挪到了仓库外围。
仓库不大,最靠里边的几间库房就是存放毒气的地方,在这些库房的外围是一大片的竹棚子,很大,可以防雨。这一大片竹棚子是德国人坚持要盖起来的,目的是要能较好地存放燃煤;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就曾经挤在这些竹棚下,曾经躲过了鬼子的屠杀。
但是这一切都被曹小民破坏了,苏州的骚乱引来的是鬼子报复性的屠杀,其中被杀得最惨的就是这些无家可归的难民。
很多有气有力的难民都逃到了太湖的西岸了,这里剩下的大多数是没有能力逃得更远的人,八成是老弱和妇孺。六千人中的健妇和还有劳作能力的老人、体弱者都被挑去修整铁路了,但还是有接近两千人没有得到这个活命的机会。
两千人,从早上开始就在竹棚前挖坑,挖埋葬他们自己的坑!
因为运煤的车辆和挑队都从这片地面经过,所以整片地面都是黑色的,现在,在这块黑色的大地上竟然活埋着两千人!两千个难民被灰黑的泥土埋到了胸口,一个个就像用自己的上半身给自己做墓碑一样一排排的列在那里!
苏州的市民被押到这里来,鬼子就是要他们“参观”,让这些老百姓吓破胆成为听话的苦力。那些胆小的老百姓只能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惊心地看完这段会出现在他们余生中每一个梦中的怵目景象!
不能扭过头不看,那样会被鬼子的枪托砸;不能哭出声,那样也会挨打;更不能倒下晕过去,因为那会被鬼子直接扔进还有多余的土坑里当众活埋!……
所有经过的老百姓都默默地垂泪,虽然他们很快就在惊吓中连哭都不敢哭出来,但风干的泪痕沾染了煤灰却已经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他们互相搀扶支撑着,不让一个人倒下去,不让一个人被鬼子扔进土坑,不管认识不认识……
……鬼子活埋中国人,不喜欢全部埋上,他们会埋到胸口,这时人就会死了;死掉的人半截身体露在土外边,带着褐色的尸斑惨白的脸上还瞪着充了血充满怨气的眼睛,很吓人;南京的万人坑开放后我去过,已经看不出集体活埋的恐怖的万分之一……祖爷爷曾经描述过的关于鬼子活埋中国人的恐怖一幕生生出现在曹小民眼前!
每一张面孔都被煤灰洒满了,黑黑的,但死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发出生物本能的挣扎,充满了极度的恐惧的充血的红眼球却像活的一样睁开来,盯着曹小民看!那些眼睛似乎在向他发出最恶毒的咒怨:是你!是你这个无能的混蛋,拿老百姓的生命不当一回事!是你害死我们的……!
扛着那支刻满了正字的三八步枪,曹小民感觉自己随时会倒下,他没有任何人搀扶……我不能倒下!他心里的一个声音在呐喊,对抗着另一个让他倒下的意识。
在这一刻,曹小民忽然理解了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多的老百姓甚至军人在明知道他们挖出来的坑将是自己的埋骨处所时,还会那么乖乖地挖——哀大莫过于心死!
当一个人忽然感觉到人生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黯然死去的时候,当身边的人同样都在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的时候,人原来会选择放弃,放弃生命!
国已经不国,家也毁了,自己的亲人也许都已经被残杀,被猪狗不如地蹂躏后残杀;这个悲惨的世界已经看不到希望和将来,或者自己就将在不断的痛苦折磨中反复,那么死又何尝不是解脱呢?自己挖了一个坑,至少自己还有埋骨的地方,不用在死后成为野狗的零食……就这样,在浑浑噩噩中、在极度痛苦和绝望中,很多人给自己挖了坑,顺从地跳下去,闭着眼睛任由泥土劈头盖脸地洒下来;甚至那些用土去填埋他们的人,还是他们的同胞,那些下一批自动跳下土坑的中国人!
天大的悲哀,鬼哭神泣啊!没有亲眼目睹过这一切,没有被那些闭着眼睛死去却在死去后充血重新睁开的血红眼睛盯着看过的人们又怎能理解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哀恸!
一次又一次的反复的心灵与肉体的痛苦折磨,曹小民原以为他已经成为了钢铁战士,但是在这一刻,他几乎又崩溃了……所有走过的中国民党军人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沿,无底的自责几乎把每个人都陷了进去!
“大家看,那些在棚里的鬼子还在喝酒呢,只有十几个人,今晚估计他们也会很松懈……”轻轻说话的是“酒鬼”,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酒鬼”!
幸亏有这么一个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家伙存在!他轻轻如呓语一般的说话声却如雄鈡一般撞响,惊醒了每一个中国民党军人!
他们是来执行任务的,他们是来炸毒气的;他们是军人,不是那些被鬼子恐吓的老百姓!
……入冬的北风怒号着,冰冷刺骨;虽然天上连月亮都没有出来,但鬼子的膏药旗还在北风中偶尔泛出惨白。就在北风拼命地撕咬着鬼子的旗帜时,九个从阎王殿里出来的活鬼正在向着仓库潜伏前进!
九个人,分散行动,各有自己的任务;他们在潜伏前进的时候,身边看不到一个同伴,只有在心里和伙伴们呼应!
曹小民负责的是从正面靠近,他正在匍匐前进越过那一片活埋着两千个中国人的坟场!
白天里盯着他看的那些血红的眼睛依然圆睁着,有时刚好就在匍匐前进的过程中爬到和一个恐怖的死尸面对面,眼对眼!如果不是经历过太多惨不忍睹的场面,如果不是白天曾经见过这一切,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被吓得尖叫!
曹小民没有叫,虽然他还是止不住的头皮发麻冷汗直冒,但他的四肢却依然灵活,不像初上战场的时候是僵硬的,他就在尸体间穿行着,游动着……
他曾经在很多发臭的尸体间作战,但他毫无惧色,那些是他的兄弟,是一起上战场的兄弟;他们被日本人杀死了,他们会保佑自己杀更多鬼子。但现在身旁的人呢?曹小民不清楚原来历史上苏州有没有这样的大型活埋坑杀,但他心底里觉得是没有,因为他就在上海土生土长,这么近的地方却从来没听到过有这方面的说法——这些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被他害死的!
活埋百姓的松散地面似乎总有那么几双手臂要破土而出,抓向他的脖子!
曹小民不断地用各种别的想法和幻想去驱散那不断袭来的幻觉,但毛骨悚然的感觉还是伴随了他一路;北风不光把泥沙吹进他的口鼻和眼睛,还会把那些死人的头发衣饰吹动,让那些死人看上去就像恐怖片里的活僵尸……
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驱散了一切幻觉,他已经接近了目标,那个不时走到煤堆上向远处看看的鬼子兵。这时,他身边的尸体却成为了他最好的掩护,在鬼子兵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一具尸体……
左手一探从背后捂住鬼子的嘴巴,右手的军刺用力捅进鬼子的颈部右侧动脉!……死死地捂住他的嘴,拧动军刺!……曹小民和鬼子兵的尸体一起滑落在煤堆上,第一次完成摸哨刺杀的他没有完全做出“叫子”教的手法,他的军刺刀刃拿反了,用力也太大了;透过鬼子脖子的军刺深深地划开了自己的左臂!
左臂的刺痛清醒地告诉曹小民,他是来杀人的,他不是那些被杀的尸体,他是地狱里出来的活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