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九章破家
(……胜利后很多老家在沦陷区的官兵喜气洋洋地回到老家,却悲哀地得知老家已经无家了;***人对于沦陷区里的男丁盯得很牢,如果无故失踪当地又没有人作保甚至有人去告状说那人去了国统区投军,他的家人经常就会被屠戮……摘自《我的抗战回忆――曹小民》)
曹小民在军队里并没有对谁说过他是老渠乡的人,这次的军训安排也仅仅是谢忠向韩德勤请示之后的结果,收到回复之后除了曹小民心里有一丝暗藏的激动外,其他人并无感觉。
老渠乡离仪征并不远,因为现在乡下地区都没什么鬼子,只要路上不出意外急行军一天就能到了。为了整体提升苏北的游击队战斗力,这次的军训可是集中了不少的游击队,谢忠竟然因为渡江英雄的身份成了这次军训的总负责人,也是苏北防区南线挺进支队的总司令。而同样从南京回来的“酒鬼”成了副司令,一向不喜欢抛头露面的“老臭虫”也不得不担任总教官一职,曹小民这个老大却因为保密身份而得不到一官半职,只是成了谢司令的跟班!
一路上,别人都没特别感觉,但是行进中的曹小民却是一路的心跳:每经过一处曾经在当时保安团补充营南下时走过的路,那些对他来说本应该很熟悉但却实际上已经印象极为模糊的保安团同袍们的样子竟会忽然清晰起来。他脑中会忽然在某一处地方现出一副鲜活的画面:大家斗志昂扬地横越扬六路时一起对天长啸,发誓不破日寇誓不回……大家经过翰林坟受村里的前清老举人所托一起去拜祭却没人会写悼文,还得到附近去请人……大家路过狗头庙时在那商量到底要不要拜狗头而哈哈大笑……在南下的一路上他们是斗志昂扬甚至是意气风发的,所有人都梦想成为岳爷爷、史阁部;但是,现在踏上归程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为什么别的地方不选偏要选老渠乡?”曹小民忍不住问了谢忠一句。
“也没什么,不过是我们把需要训练的内容给上头报了,上头马上就说到那个地方可以完全有条件训练巷战、夜战、农村伏击战和在水网地区的转移、设伏等等……对了,听说那里一带几条村子全被鬼子杀了个精光,地方足够大可以容下我们这么多支游击队;那些废屋子也可以当作我们的训练场……”谢忠有些沉重。但他这句话一出口却让曹小民忽然脸色铁青!
“什么时候的事?我说屠杀,知道他们为什么杀光了老渠乡一带吗?……”曹小民嘴巴有些颤抖,他急着追问起来,心里却是一阵阵涌起了一种预感。
曹小民的猜想被证实了,虽然谢忠不知道,但是一个本地的游击队员却很清楚:鬼子杀光了老渠乡并没多久,就在曹小民杀了沼田德重之后的第二天!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要报复曹小民!
自从曹小民成了抗战英雄,在淞沪抗战中几乎家家举孝的老渠乡就更是把他奉为神明,给他修了生祠!就这样曹小民是老渠人的消息就在淮扬一带不胫而走,传到了被占领了的扬州的鬼子耳朵里。当曹小民在清流关杀了沼田德重之后,当天扬州就派出了一个中队的鬼子冲到了老渠……屠杀整整进行了两天!
“小弟,算是哥哥嫂子对不起你,算哥哥嫂子欠你的吧……你两个小侄儿还太小……”哥哥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
在这个时空的曹小民父母早故,是他的哥哥带大的他,因为家里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把他送到一间***人开的药房里当学徒。哥哥一直都很内疚自己没能让曹小民过上更好的日子,那么小让他去当学徒受尽了***人的欺负,所以总是会在曹小民过年回家时对他特别好。在前一年过年,哥哥还准备帮他说一头亲事,把家里唯一的老牛拿去当聘礼让弟弟能够有个家。
哥哥是个厚道老实人,嫂子也很贤惠;每一次回家,哥哥嫂子都会给他做上最好的菜。吃饭时总会停了筷子乐滋滋地看着小弟吃饭。而曹小民总会把嫂子故意埋在饭碗底的肥肉挑出来给两个可爱的小侄儿吃,逗两个小侄儿玩……每年他只有一趟回家的机会,那就是他最快乐的时刻。家里穷,但是每到过年还能吃上肉,特别是那象征年年有余的煮鲢鱼更是因为哥哥本身捕鱼水平高而年年都会做得很多,曹小民很爱吃。每到大年夜前三天他就会忘记了背上留着的被***老板打的藤条痕和各种委屈,脑子里全是煮鲢鱼、莲子红枣汤、大元宝(糯米粉包的圆子)小鸟一般像飞似的回家……
因为这一条屠杀的消息,让这些本来不属于他的记忆猛地在脑中活了起来;但这复活的记忆竟是因为它们将永远成为记忆!带着无尽的悲伤,曹小民手脚变得冰冷起来――他害死了自己占据的这幅躯壳的所有亲人!
悲伤只是属于他自己一个人,和所有的老兵一样他都不会说出来,只有知道他身份的谢忠和“酒鬼”、“老臭虫”明白他的心情。一路上大家都不再提这些事就是了,也没人去和他说一句体贴的安慰话――在这个年代,在这些老兵心里谁不是装满了各种的悲痛?
到了老渠乡,大家只是默默安营扎寨,明知道曹小民心情坏透的少数几个人都故意躲着他,也故意不让他做任何事情,只是让他一个人去自己恢复。
曹小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拉着,在他所有似曾相识的地方瞎转悠,从村前大家聚在一起吹牛听教书先生读报纸的老榆树到老举人被烧得只剩下断垣残壁的大宅子;从农民们闲时聚在一起唱歌的晒谷场到村后土丘上的坟地……心里空落落的,人就像个游魂,曹小民不知道到底是他占据了这具躯壳还是这句躯壳把他吸了进去,他不得不承受着一阵阵因为这个小学徒的记忆给他带来的悲伤。
村里还有人家,但都是屠杀后这几天那些从别处来的难民,也有外嫁出去的女人的家属搬过来的;这很少数的人都是因为那些变成了无主的田地而来。他们对忽然来到这里的这么一大群游击队员感到很害怕――只要是带枪的人,在这个年代都是让老百姓害怕的人。
人来了,还会越来越多;这里有山、这里有水,还有只要肯付出劳动就会有收获的良田,这里以后还会充满了生气;甚至后来的人会留恋这里的一切不愿离开,就像那些已经被屠杀的人们一样。最后老渠乡还是老渠乡,就像这块大地上一切的地方一样,不管是自然的春秋变化还是人为的战火焚烧,最终都在历史的年轮中被磨平。但是那些曾经经历这一切的人却会一生带着所有的记忆,并且很想把它们保存下去,让他的子孙后代都记住。
曹小民最后来到村后的坟地时,一个人静静地呆在那,再也走不动了。那里有一个大大的坟堆,就像在邵家村口外他的弟兄们躺在下边的那一个大土堆一样,但这个坟堆上还没长草,光溜溜的覆盖着积雪。有人用树桩给立了个碑,上边没有写上立碑人,也没写上这坟里的人们为什么一起去世,只是把这一村的人名都写上了。因为雨季还没来,因为是新立的碑,所以字迹还很清楚;曹小民在那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哥哥、嫂子还有两个侄儿……
带着一种让他无法呼吸的压抑,曹小民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下了后山……到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了至亲全部死于战火中的人们的那种悲痛,那么多的人,亲人、乡里,竟在一别之后再也看不到了。在曹小民,他会比一般人更加感到悲痛,因为他从无锡一路走到南京所看到的那些残忍的景象会被他不自觉地套到了老渠乡死难的乡亲们身上,套到了他的哥哥、嫂子和小侄儿的身上!他明白了为什么“蛐蛐儿”一个连枪都不会开的车夫会忽然成为了一个无畏的战士;他明白了为什么“砍刀”会选择拿起枪而不是把自己瘦弱的身体往别人身后躲……躲起来整整哭了一个小时后曹小民才算是把胸中压抑着的让他无法呼吸的东西给全部哭了出来。
回到了村里,他麻木地看着眼前已经变得热闹起来的人们――从别处过来的游击队也到了两支,大家都在大声吹着牛,就像这里原来那些农民在农闲时一样;当然游击队员们吹的全是他们怎样打鬼子。
“……别以为鬼子有什么了不起,***人又怎么了,我告诉你们,我就在扬州城内睡了不止十个***女人……”一条汉子在口水花喷喷地说着他的“威风史”:“***人在扬州城里绿杨旅社搞了所慰安所,知道什么叫慰安所吗?就是士兵们玩女人的地方!嘿嘿,那里头除了被***人抓去的中国女人外还有正宗的***女人,有二三十个呢!……”
讲到女人,大家来劲了,很多战士围了上去。二三十个***女人,其他的不还是同胞吗?曹小民看到那么多人围上去听这些无聊的艳史不禁生出了一股怒气,但他没有发作只是静静地当听众;但他忽然对这些游击队员开始感到了害怕――这是一群出自本能的抵抗者,他们的意识和他们的文化一样的低下啊……
“……那个慰安所收钱的,鬼子兵上去每个人每次要两元,我心想啊,这***人老是糟蹋咱们的女人,我也要去尝尝***女人的滋味,就这样通过维持会的人认识了个鬼子军官,把***女人给嫖上了……”大汉看听众众多,更是眉飞色舞:“老子去一趟要五元,贵是贵了点,但好歹能嫖上***女人啊……反正老子的钱也是从鬼子手里抢的,花着不心疼;不过后来我倒是想着这钱还是留给自己人挣好了,就没怎么去了;以后你们谁到扬州来想开开荤。老子安排……”
大汉外号叫“小神仙”,原本就是个独脚大盗,因为失了风被擒在扬州监狱,却因为抗战被临时释放征调为士兵参加过扬州保卫战。扬州沦陷后他继续纠集了一批失散的官兵和难民继续和鬼子打游击,现在得了少校军衔,是淮扬地区一支声名显赫的游击队队长。
“本来呢,这次想把大家都拉过来的,但是鬼子看得严,咱们那一带汉奸也多,怕被告密,所以很多人没办法过来,只来了三十多人。我告诉你们,爷手下可有两百多条人枪呢……”“小神仙”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小领导:“你们那边怎么样?扬州鬼子盯得很紧,哪家的男丁失踪了都会查问;就有那么些忘了祖宗的王八蛋还去告密请赏;听说几个家里男人不见了,说是去了武汉还是延安的,家里都被抄了。男的捉去做了驮夫,女的就被送进了绿杨旅社……”
曹小民好像回到了他还是小军官的时候,只是在一旁木然地当着听众,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在沦陷区的百姓竟然还会遭这样的罪。但是,不是一直有从沦陷区偷偷到大后方参军的人吗?他们知道自己走后家属会遭到怎样的残害吗?如果是自己处在那样的环境,自己会离开家乡参加抗战吗?……有点糊涂,但是曹小民的心里却又升起了新的感动:中国有多少在敌占区的人们就这样舍家抛产不顾一切地投身抗战啊!这个民族的每一个不起眼的分子……(作者:关于敌占区的这种情况我最初居然是从一个香港人那里知道的,那个年代有不少香港人偷渡回大陆,沿着广州、清远、韶关这一线投军……幸存的人们在战后才知道爱国的代价竟是那么让他们痛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