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八章杂碎
(……我们在战场上经常无法给弟兄们收拾残骸就被迫转移或者撤退,很多最英勇的粉身碎骨的弟兄就那样被弃尸荒野;后来只要是打过几年仗的老兵,不论经过任何地方见到那些被野狗啃剩的杂碎白骨都会把它们葬了……摘自《我的抗战回忆――曹小民》)
“如果我们不死,身后的老百姓就没法活!弟兄们,上!……”扬州城内,半个城已经在硝烟的笼罩中抽泣,抽泣着的军人在长官的一声令下扑了上去,压到了废墟上刨出了同袍那杆被埋了一半的步枪,做了一个退弹装弹的动作……
“长官,这枪废了,卡住了……”士兵带着哭腔无助地向后边还没被轰塌的建筑喊着,他不想死,很想回去,哪怕不能撤退只要回到弟兄们身边也好些;但是他看到的是刚才还在称兄道弟的弟兄们黑洞洞的枪口。
这是一处被炸掉的房子的正面房墩,地方非常狭小但却可以刚好从侧面打到对面街道上转弯过来的鬼子,所以一直都有人顶在这。顶上去的人通常都能够一枪干掉刚转过来的鬼子,然后被后边的鬼子发现报告回去隔着两处院落用掷弹筒炸死,前边已经有五个弟兄这样殉国了。但是五个弟兄在这里顶着足足让被气疯的鬼子半小时没能前进一步!鬼子如果一个个人上来对射都会死在占据着非常好的位置的***手中,如果人多上来的话防守位置上的人就会大喊,后边的弟兄们就会一起扔手榴弹,几枚手榴弹在不算宽的街道上一起爆炸足以让整条街道上的鬼子全部被炸死,至少也能炸晕炸聋。
但是现在,这个防守位置上是一个前一天还在五十七军军部当文书的士兵,他手里是一支不能打的步枪!如果鬼子又一次冲上来,他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但是鬼子没上来……
经过几次炮击,鬼子已经很清楚要炸哪个位置了,他们只要在拐弯处观察一下那个防守位置上有没有***就行了。
“咻!……”一枚掷弹筒从***官兵们无法攻击到的几个院子后飞了过来,破空的声音让那个刚刚压上去的小文书浑身颤抖,他真的不想死……“轰!”一声巨响,狭窄的区域内一枚掷弹筒榴弹爆炸的冲击波足以让后边的弟兄们感到面部发麻耳鸣失聪。硝烟还没散去,随着一声“上”又一个含着泪的士兵低着头冲了上去,他手里有一支步枪,是这一群守军剩下的三支步枪中的一支……
还要坚守至少半个小时吧?只要撤军命令没下来就得一个个人往上填!五十七军在扬州城内作战的部队大部份已经殉国了,剩下来的有一半人是原来的文书和勤杂人员,他们有的人连枪都打不好。但是只要他们还在防守位置上出现,就不会有鬼子敢贸然上前,因为他们身上的一身军服和前边那些顽强到几点、枪法不比鬼子差而且随时会拉响身上手榴弹的官兵是一样的,他们都是中***人!
“都安排好了吗?”霍守义吊着一条受伤的胳膊,看见了在后边跑上来的警卫连一个班的士兵回来了。
“报告长官,伤员全部安排好了……”士兵一边报告一边忍不住哽咽起来:安排伤员并不是把他们送走,那些肢体受伤无法行动的和那些眼睛受伤看不到路的伤员都只有一种安排方法,就是把他们分散送到那些随时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扬州留下的老百姓家中,他们还能教老百姓用炸弹,他们每个人也还会配上一个手榴弹……
安排他们,就是把他们当作最后的活地雷,就是生生地告诉他们他们无法离开,他们必须战死……当那些瞎了眼的伤员脸上的血水被眼泪冲淡的时候,这些执行“安排”伤员的警卫部队没有一个人能忍住,一个个泪如雨下。
“这是百姓给的……”警卫员们递上大包小包的纸包,都是一些食物,那是留守的百姓平时藏起来在粮荒里都没舍得动的粮食。现在他们把这些原来准备好至少要在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的口粮也交给了警卫员们带了回来。
“他们说,他们已经吃饱了,用不上了……”警卫员们已经泣不成声了。
“报告!钧座已经顺利撤出扬州城了……”撤离前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了,霍守义终于向身边的传令兵们作出了撤离的手势。因为吹号或者讯号弹同样会让鬼子警觉,他们只能采取最原始的用传令兵通知的方法去告诉所有正在用人命坚守的各处据点守军撤离。如果某处通知到得太迟,那里的守军将会被突进的鬼子包围,如果传令兵在途中被鬼子击毙击伤无法把命令传到,那一处的守军就会一直往地狱里填人……
霍守义不知道最终能够撤出城的守军有多少人,在他出城时他身边带着的人只有一个排,近千守军在血战半天后能够活着出城的不到一百人!
每一个离开的官兵心里都空落落的,耳边响起的每一声从城里突然传来的爆炸声都能够把那幅弟兄们和百姓们与鬼子一起炸得粉身碎骨的画面在脑中清晰浮现。扬州,终于要告别了,扬州,经过短时间的光复再次沦陷了……
“冲啊!国存我死!……”“老柴皮”带着最后一批敢死队奋不顾身从地上爬起来向着公路上的敌人猛扑……这是最后一批人了,前边那些配备着不容易被打爆的黄*色*炸药包的弟兄们已经全部殉国了,有人成功扑到了鬼子的战车上,也有人炸掉了鬼子的战防炮,但地上还有不少被鲜血染红的炸药包。他们最后这批人有大半是空着手的,空着手的人们就要捡起先走一步的弟兄留下的武器继续进攻,而那些原本带着炸药包的弟兄则更容易被炸得粉身碎骨,因为他们带着的是会被一枪打爆的黑炸药……
公路上趴满了在燃烧的车子,上百辆都是***的战车队留下的残骸,鬼子的坦克和装甲车以及大量的运兵车也全在这里了,“老柴皮”他们这次冲上去炸的是鬼子的大炮。
一路冲锋,一路上身边都是飞过的子弹,经常会看到携带燃烧瓶的弟兄们被烧成火炬一样在地上滚着,惨呼着;但是没人停下来,大家还是一股脑往前冲……
“轰隆!”一个携带着黑炸药的弟兄粉身碎骨,炸药包的冲击波也把拦在他前边用枪打爆他的炸药包的整群鬼子炸得东倒西歪,后边的弟兄趁机从缺口闯了进去,跑得最快的弟兄带着炸药包终于扑到了一门九二式步兵跑跟前,在四散的鬼子堆里拉了弦……
“轰隆!”“轰隆!”……一声声剧爆,一群群鬼子被炸得尸横遍野,鬼子终于溃散了……
“弟兄们,炸开路障,全速前进!”邢龙在一处土坡后目睹着惨烈得让人发抖的战场,看见鬼子仓促布置的炮兵防御阵地被他们的前锋车队和从山上偷偷摸下来的敢死队们冲得七零八落后,终于拿出了最后的本钱压上去了,最后的五十辆战车在前边的汽车残骸和路障被炸掉后如缺堤的洪水般卷向正在四散奔逃的鬼子……
“杀啊!”气吞山河的总攻开始了,从各处山上猛扑下去猛虎般的官兵们那席卷一切的威势让在山头上指挥的莫树材激动不已,他终于亲手指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终于让历史记住了莫树材这个名字!他终于没白穿这身军装,终于对那些死在南京的粤军弟兄有个交代了!
“老柴皮”原以为自己这次竟然能够幸存下来,他的炸药包是抛向鬼子的一门炮的,但是他伏倒后,在那一声让他晕厥过去的剧炸后醒来却发现自己浑身没了一丝力气,耳朵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然后他每一次想让身体动起来,却发现每一个轻微动作都会让自己大口大口吐出鲜血……
啊,回不了家了,这次是真要殉国了……“老柴皮”明白了。在跟着曹小民和李添豪时他都不止一次听到邵家大战中他那群老乡是怎样炸开那一条血路的,王师长是怎样亲自脱下军装给那些炸得零零碎碎的弟兄们裹尸的,那些弟兄们是怎样在隆重的葬礼后被埋下的(曹小民把假葬的内幕隐瞒了)……
“这次我们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追着鬼子打进滁县,所以大家只管进攻,什么辎重都丢下,还有,弟兄们的遗骸也不要管……”李添豪布置任务的吼声在耳边响起来,“老柴皮”明白,他们这群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同样炸了一条血路的弟兄们不会有人给他们用完好的军装包裹好埋葬,也不会有葬礼,甚至没有埋骨的场所……他想起了出川路上见到的历年死在路上的那些无名白骨,想到了当时弟兄们指指点点的议论;谁又会在若干年后看到自己的白骨呢?谁又会知道他们是一群为国捐躯的英雄呢?他们只是一堆被野狗啃剩的杂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