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苍岛四周被雾气环绕,终年比旁处凉上几分。玉清元君驾了朵云一路到了岛上,甫一落下便有一个青衣女子迎了过来,姿态袅袅婷婷,脸上两个梨涡。
玉清心里叹了一声,确实是个清丽佳人。刚踏前一步欲要开口,那女子却先施了个礼,轻轻巧巧笑道:“可是玉清元君大驾?”
玉清应了一声,那女子又施一礼,道:“元君请这边,姑姑正在亭中品酒。”
如此方才知道,原来这只是姑姑座下的一个婢子。
浅苍岛上种满洛神树,一路踏着白色的花瓣在林中前行,四周清寂,唯有脚步声轻轻响起,与九重天上的人来人往全然不同,走了半日仍不见一个人影。许久,方才见到枝叶掩映中,前面一片清澈小湖,靠岸建一个垂着轻幔的八角亭子。
微风拂着纱幔微微晃动,隐约见亭里有几个身影,余下皆是青衣,站着。唯有一抹玄黑的影子坐在亭里,隐约像是一个背影。
引路的婢子上前几步,在阶下行了个礼,道:“姑姑,玉清元君来了。”
玉清方踏前,却也是立在阶下,对着亭内恭恭敬敬一揖到底:“玉清代天君前来,拜见上神。”
亭内半晌没有回音,静了许久,且轻且叹的一声,淡淡应了一个字:“嗯。”
那一声,轻到了极致,却有着沉甸甸的分量。这是远古上位神经年累月不自觉积淀下来的威严,旁人半分也学不来。
父神尚在的时候,曾有人说他只凭一个眼神便可以让敌军吓破胆。如今上古神祇大多凋零,玉清资历虽老,但也已许久不曾见过这等气势。如今仅这一声,便忽然觉得大有父神的神韵,情不自禁便有些恍惚。
顿了半刻,里头的人挥了挥手:“你上来吧。”
垂着的纱幔被缓缓挑起,玉清元君半低着头一步一步走上玉阶。亭中三名婢女低眉顺首的站在角落,黑色的身影依旧端坐,如墨的长发松松结在身后,直垂到了地面,夹杂着白色的花瓣铺在地上。
清醇的酒香弥漫在亭子里,桌上搁着两盏碧玉的小酒杯,苍白的手握着一卷古籍。纤细的皓腕随着动作轻轻翻转,金线缠着九宫纹缀在袖口上。一举手一投足,全都蕴着风情。
玉清在她身后恭谨站着,再次施礼,道了声“姑姑”。
卿久久这才随手将书卷放在了桌面上,缓缓偏头露了半侧脸,显出下颌美好的线条来,问了一句:“天君让你来的。”
这话虽是在问,听着却没有询问的意思。玉清依旧没有抬头,答了一句:“是。小神奉天君之命,特来浅苍岛上,拜见上神。恭喜上神。”
且说玉清元君的年岁实则很大,资历又老,处处自称的都是老朽,便是谦虚也只是说一句“小老儿”,“小神”这称呼除却对着天君,已万余年不曾用过。现下说了出来,也足可见上头这位的地位。
卿久久听他这句自称也觉纳罕,轻轻笑了一声,道:“难得他还记着。”
玉清欠身道了句“是”,顿了顿又道,“姑姑的事,天君向来不敢忘。”
顿了片刻,玉清正欲开口,想说说天君送来的重礼。突然感觉身边一阵风吹过去,一道影子扑了过来,清脆的女声响起来,叫了一声:“姑姑!”
玉清吓了一跳,还没弄清楚是谁有这个胆子,居然敢在浅苍岛上大呼小叫,就看到卿久久伸手捂了一把额,似是哀叹了一声,便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脖子。
桌子被那红衣的少女撞的晃了一晃,杯里的酒被晃出来几许。饶是玉清的一颗心已有上万年不曾有过什么波澜,此刻也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位上神一个动怒便毁了这九天清宇。
呆了片刻,玉清试探的说:“姑……姑姑?”
卿久久将那少女的两只胳膊扒拉下来,一个巧劲就把她甩在一边,一壁斥了一句:“凤梧!”
玉清这才跟她打了个照面,一眼看去,禁不住吓得再次结巴:“小……小公主!”
凤梧也吓了一跳,挨在卿久久身边颤巍巍说:“玉清伯伯,你怎么在这里。”
玉清看了一眼卿久久,低声道:“公主不知浅苍岛上不许人随意往来,怎么能来这里扰上神清净?”
凤梧看了卿久久一眼,对玉清道:“你别告诉君上,他会拿天雷劈我的。”
玉清正要说我必然要告诉你爹爹让他拿天雷劈你,这是父神的□唯一嫡亲的小女儿哪是你能随意过来抱着喊姑姑的。这厢卿久久随手将酒杯扶起来,已淡淡开口:“早就该拿天雷劈一劈你,好让你长些记性,不要到处乱闯。不过这次便罢了,你若是怕,就留在我这里,没有人敢动你。”
玉清那句话被硬生生噎回去,脸色变幻半晌,看见凤梧跟他吐了吐舌头,又抱着卿久久的手臂道:“姑姑,你总算醒了。这三千年我等你等的,等你等的都要死了。”说着便红了眼眶。
卿久久未说话,亭外突然逸了一声笑。青衣的男子踏花而来,笑道:“三千年来没有半点长进,真是委屈了你。”
玉清回身见了心头一跳,来人是九微上神。于是赶紧行礼:“上神。”
九微原是父神座下的一只青色鸾鸟,跟随父神多年,后历劫成为上神。父神归于混沌之后,九微便游走在四海八荒内,常常寻不到踪影。
前面说到这世间的远古神祇已多数不在,如今尚还存在的,不过是天界的天君家族,从前的冥君一脉,以及眼前的卿久久及九微罢了。
凤梧红着脸颊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谁在姑姑床前哭了三年,此刻倒来说我。不害臊!”
卿久久这才回过头来,带着点诧异:“你哭了三年?”
九微“哦”了一声,端着手笑道:“这世上但凡出色的人,遇到出色的对手便难免有些惺惺相惜。我与你的容貌向来分不出个上下,本以为你也要归入混沌,自此便再没有人能与我争一争,便少不了要神伤一番,也是可以理解的。”
卿久久原本有些动容的脸上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凤梧翻了个白眼,玉清元君手抵着嘴干咳了两声。
九微这才转过头去恍然道:“哦呀,元君也在。”
玉清万分尴尬的再次道了句“上神”。
九微笑了笑:“与久久胡闹惯了,元君见笑。”
玉清憋了半天,说了句“哪里哪里”,便再也搭不上话。几万年来一直听说卿久久隐居在这岛上,连天君来见都得规规矩矩的拜了帖子,恭恭敬敬等在外头,这还要看这位姑姑想不想见。一直以为她是真的隐居不曾见客,如今看来,委实让人不能接受了些。
于是默了一默,玉清对卿久久施礼道:“小神今日一是代天君拜会,恭贺姑姑苏醒。二来是携了天君的礼,前来送给姑姑。姑姑沉睡三千年终于苏醒,实在是四海八荒的福音。”
九微笑着往旁边一坐,与玉清道:“天君自己怎的不来?”
玉清道:“君上本是该亲自来的,只是不知姑姑今日苏醒,前些日子接了南海水君的帖子,不巧今日赴宴去了,便让小神先来一趟,君上改日必当亲自拜会。”
卿久久一直未语,此刻却突然开口,道:“回去替我谢过你家君上,但亲自拜会便不必了。我刚醒来身体不便,还需休养一段时日。”
玉清再关心几句,便也不敢再多话,自告辞去了。
他这厢被婢子引着走远,九微方才坐到卿久久身边,低头问她:“你身子又怎么不便了?睡了三千年,怎么还需要休养?”
卿久久揉着脑袋闷闷道:“旁人来了我也嫌烦,倒是懒得见。身子挺好的,就是睡的久了,脑袋有点晕。”
九微看了凤梧一眼:“你家师父脑袋有点晕。”
凤梧使劲蹬他,却也赶紧蹭过去给卿久久按了按头,一边道:“姑姑,你这次,可真的吓死我了。”
其实连卿久久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能醒来,沉睡三千年初醒,尚且有些恍惚。她伸手握住凤梧的手又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了句:“我这不是已经醒了。”
凤梧抱着卿久久的胳膊眼眶微红,哽着喉咙说了一句:“你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
九微笑着饮了口酒:“久久刚醒,你不要哭哭啼啼的。那天不是说寻了个宝贝要给你师父么?放哪了?”
凤梧一拍脑门:“我放在姑姑的书房里了,我去拿。”
红色的身影蹦跳着走远,卿久久转头看了一阵,头也未回:“什么事?还得把凤梧支开。”
九微扭头问她:“你知不知道三千年前,魔君为何突然发难?”
卿久久依旧淡淡:“自父神归于混沌,不要说这九重天上,便是下方人界也是征战不止,闹到后来还是天君插手调停。天界已有三万年不曾有过兵戈,魔君无宴野心勃勃,能等了九万年方才发兵,已经难得。”
九微再饮一口酒,沉声道:“自你灭了魔都,魔兵士气大衰,败兵而退。按那时的情形来看,天君本可以乘胜追击,却不知为何没有打下去。双方戛然息兵,后来天君与魔君商谈数次,忽又将冥界给了他管。现下这世上除却天海人间,其他已尽数在魔君无宴手中。”
卿久久终于回过头来,皱眉看着九微:“原来的冥君呢?”
九微叹一口气:“三千年前的圣战,冥界也曾跟着魔界发兵。后来冥君在战中蹊跷战死,冥界大乱。我本曾想过这是魔君的手段,料想天君也能看破。却没想到最后仍将冥界给了他。这三千年来我偶尔想起,忽然觉得魔君本意并不在这九重天。恐怕这只是他下的一盘大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九重天上,实际却是想将冥界收入掌中。”
两个人都默了一默,一时间只听到树叶沙沙作响,花瓣静静飘落。良久,卿久久叹了一声:“这本就是父神欠他的。”
九微皱了皱眉:“父神已经消散,无论欠了什么,都已经拿命来还。何必在九万年后仍让生灵涂炭。”
卿久久闻言不语,只是望着湖面出神。
她并不愿意在旁人口中听到父神的名号。
父神消散已九万余年,可对这世上的所有人而言,失去的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却只有她,她失去的远不止于此。
九微见她不语,也转了话题,从袖里掏出一方帖子递给她:“下月是琼台大宴,因你好不容易苏醒,天君明里不说,但想必要大办一次。你去不去?”
卿久久失笑的看着他:“我九万年不曾去过什么天界群仙宴,递来的帖子在库里堆的恐怕有几人高,你又不是不知道。”
九微笑了笑:“请了一人,我想你恐怕想见。”
卿久久接帖子的手徒然顿住。默了半晌,垂着眼睛说:“是魔君无宴?”
九微点头:“是。魔君无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