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情深缘浅(三)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睡梦中的敲门声,是那样的急促而慌乱。
“欢丫头——”我慌忙披衣开门,淡淡月光下,冷老爷子那张微微发白的脸庞映入了眼帘。
“欢丫头,凉州城估计是保不住了,现在要马上撤!”冷老爷子的话带着悲凉与沉痛,我呆立当场,我是不是在做梦?固若金汤的凉州怎么就那么突然被攻破呢?凉州的惨败如平地惊雷,震得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很痛,莫非一切都是真实的?
“欢丫头,快,要不来不及了。”冷老爷子的脸有着我从来没看过的凝重,甚至隐约还能感受到他的慌乱,我忙收拾细软,小虫子已经醒来,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我,小手紧紧地扯着我的袖子。
“小虫子,跟着娘就好。”我紧紧地搂着他,心跳得异常急促。
“冷老爷子,老百姓都说跟着我们凉州共存亡,我们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求我们凉州军不要抛下他们。”
“但我们凉州老弱妇孺太多了,前进速度一定很慢,会拖累军队的。”
“老百姓也是我们将士的爹娘兄妹、妻儿,如果把他们留在这里,将士怎能安心离开?我们也对不起跟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人影绰绰,声音杂乱。
“冷兄,你带人走,我断后,凉州估计是保不住了。”就在这时,楚寒剑过来了,他的话让我的心都凉了。
“我断后,你带人走。”冷老爷子说。在这个时候,大家都明白,留下意味着死亡,两人为究竟谁留守吵了起来,最后冷老爷子拗不过楚寒剑,让步了。
我们固若金汤的凉州怎么就被攻破了,我们骁勇善战的将士怎么就败了?即使楚漫云、冷凌风两人不在,楚寒剑与冷老爷子也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将,怎么会兵败如山倒?那一刻,场面太混乱,身影乱涌,人声鼎沸,我脑中也乱成一团糟。
“一定留着这条命,我们还回来这里喝酒。”冷老爷子对楚寒剑说,声音哽咽,这一别不知道此生是否还能相见。
“放心,我会留命回来喝光你们冷府的酒。”楚寒剑临走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小虫子一眼,这一眼充满着疼爱。我想跟他说些什么,但嘴巴张开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也张开嘴巴,想对我说些什么,但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最后看我的目光极其温暖慈爱。
到了外面,百姓已经集齐,此时孩子哭,老人悲,年轻的妇人在呵斥,到处乱成一团,眼见凉州如此境况,大家都乱了心神。
“冷老爷子,照这速度,都不知道能否在凉州城破时赶到土国。小虫子是冷家唯一的血脉了,要不我带一队精锐,先护送他们母子到冷凌风那里,你认为怎样?”慌乱中云清带着一队人马冲了过来。
“好,云清,小欢母子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安全送到凌风手中。”冷老爷子重重地拍了拍云清的肩膀,云清点头。
冷老爷子当即选了一百人的精锐交给云清,而我身边有贴身侍卫十五人,云清的手下也大约有一百人,一行人趁着夜色拼命向土国进发,逃命的感觉很仓皇。
走了三天,下起大雨,马车在风雨泥泞中前进,头顶电闪雷鸣,小虫子开始感到害怕了,钻进我的怀中,小手紧紧地拉着我的袖子,前路茫茫,想起沦陷的凉州,心中一片黯然。
“娘,别怕,小虫子陪着你。爹说过,他不在,就要小虫子守护着娘,小虫子会保护娘的。”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小家伙明明害怕得很,但他的小手竟然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眼神从慌乱到坚定。我一把将这个小家伙抱入怀中,希望上天垂怜,让我平平安安地将小虫子交到冷凌风的手中。
狂风暴雨中,我想起冷凌风那坚毅俊朗的脸庞,如果他知道凉州沦陷会怎样难过?除了偶尔的闪电,四周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而我与小虫子都睡不着,彼此紧紧握着手,我给他温暖,他给我力量。
“啊——”车夫发出一声惨叫,马车先碰上巨石,然后陷入泥淖,云清与众侍卫下去推车拉马,结果马儿拉上来了,马车却散了架。
“不怕,继续赶路。”我满身泥泞地从马车里爬出来,雨太大,又没了遮挡,即使我将小虫子护在身下,他也全身湿漉漉的了。
“小欢,把小虫子给我吧,你全身是泥。”黑暗中,云清靠近我,朝小虫子张开双臂。
“娘,小虫子不怕。”小虫子拉着我的袖子说。我拒绝了云清,倒不是不信任云清,而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不想让小虫子离开我半步。
“嗯,我的小虫子是男子汉,一点点泥淖算得了什么?小虫子,抓住缰绳,我们出发了。”小虫子重重应了一声,风雨中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闪出几分刚毅来,灾难困苦,更能锻炼一个人意志。
这雨下了整整一夜,我们在雨夜中策马狂奔,雨水将我身上的泥淖冲洗得一干二净。我担心小虫子会感染风寒,而此行也没有大夫跟随,好在这小家伙的体质跟我一样强,淋了一夜的雨,不但没事,竟然还在风雨中睡着了。
我心疼地摸摸他的小脸,他却醒了,可见睡得并不安稳。
“小虫子饿了没?吃点东西吧。”
“娘先吃。”小家伙估计是饿极了,我咬了一口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小虫子,云清叔叔抱。”吃干粮的时候,云清走了过来,虽然连日赶路,却没有折损他一身光华,依然是一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
“你身上脏,小虫子才不要你抱呢!”云娘走了过来,小虫子果然投入了云娘的怀抱。
“这小色鬼。”云清戳着小虫子的鼻子笑道。我听到这话笑了,但一旁的云娘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一直没怎么说话。
“云娘,你是不是累了?小虫子已经长大了,身体沉得很。”这些日子云娘显得异常沉默,完全没有往昔的活泼开朗,不过如今凉州城陷,谁还能开朗明媚呢?
“小家伙还真有点沉了。孩子还你了,兵荒马乱,好好看着。”那时我听不懂云娘那句“好好看着”的含义,更不曾想到,云清有朝一日会那用锋利的剑尖抵住我的咽喉。
匆匆忙忙吃了点东西,我们继续赶路,个个都神情惨淡。
“云清,这路似乎不是去土国的。”虽然我没有去过土国,但偶尔也听冷凌风提起过。
“云少爷,这的确不是去土国的路,应该往这个方向走。”冷家军也有人提出异议。
“放心吧,我跟你们冷大少爷不知道走了多少回,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土国,这是一条新路,也是一条捷径,我也是前些日子发现的。我们走这条路,就算是有追兵,估计也不知道,会安全很多。”
听到云清这样说,大家打消了疑虑,继续赶路。晚上停在路口歇息,一旁的云娘依然沉默着,尤其是脸色异样惨白。她以前是很喜欢小虫子的,每次见着他,都要捏几下,可现在的她,眼神空洞,竟然全无昔日神采。
“我这里准备了好些干粮,兄弟们都拿些去吃吧。”云清笑着将手中干粮给冷家军的弟兄送去。
“多谢云少爷了。每次行军,我们都自己准备干粮,别人的干粮再好,也只能吃自己的,除非手上干粮断绝,这是冷大少爷立下的军规,不能废弃,谢过云少爷的好意。”
“怕什么,冷凌风又不在。”云清的语调轻松带笑,让人的心情很容易放松,毕竟这段时间赶路,大家的心情都异常压抑。
“冷大少爷不在,冷夫人在呀。”有人笑着说。
“即使冷夫人不在,规矩也不能废弃。”
“我要吃。”小家伙终究是个孩子,吃了几天干瘪的馒头,嘴馋了。
“你爹立的军规,莫非小家伙你也要违反?”云清没给小家伙吃,小家伙一脸不甘,而云娘却松了一口气,我看着云清手中的干粮,心里咯噔了一下。
很快云娘便将小虫子抱回给我,苍白的脸庞多了一抹红,似乎有些慌张。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感觉云娘有点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我又说不准。
“云娘,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让我瞧瞧,这些年我也看了不少医书,略懂皮毛,附近也有些有用的山药。”我担忧地说。
“云娘,夜深风大,披件衣服。”云清走了过来,很温柔地替云娘披衣,他的温柔让我想起冷凌风,如果此刻冷凌风在身边那该多好!
云清搂着云娘离开,云娘回眸看了我一眼,火光中那眼神让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她的眼神竟然带着刻骨的痛楚与悲凉,甚至还带着浓浓的愧疚与不安,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但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着。
为什么云娘会这般看我?云娘的家人在商州,她只是嫁到凉州来的,她对凉州的感情再深,也应该比不上冷家军这些弟兄,而他们都没这般绝望痛楚。
云娘那复杂的眼神、欲言又止的表情在我脑海总是挥之不去。夜是那么宁静,心却是那么烦乱,我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凉爽的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战。
我承认我有点慌了,就为云娘那样的眼神,是我疑心太重了吗?我闭着眼睛整整一晚都没睡,小虫子在我怀中甜甜地熟睡,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梦,一直喊着爹,在这般颠沛的日子里,他晚上经常会喊爹。
云清是冷凌风的挚交,又是同门师弟,从小玩到大,情谊深厚,不应该有问题,但是云娘那种眼神,是我太敏感了吗?
楚合欢,不能慌,不能乱,越是面对危急的情况,就越要冷静。我不停地对自己这么说。
“李林,你是唯一一个参加过云海那场战役的人。告诉我,云海是怎样沦陷的?”我压低声音问,嘴唇几乎不动。
“当日有几百艘战船无缘无故地着火了,只那么一会儿,我们的船就全烧毁了,对方的火箭不知怎么那么厉害!”李林回忆当时的情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听到这话,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几百艘战船同时着火?我记得云清是有参与这场战斗的,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云娘那回眸一眼,两者结合起来,心中的疑虑渐渐增大了,但是云请怎会有问题?
楚合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我虽然骂自己多心,但脑海中又总是冒出警醒的话来。
“康民,情况有变,云清可能有问题,具体怎么回事我还说不清楚。去土国的路有两条,明天我们往莫山那条路走,引开云清,待云请的人去追我,你赶紧带小虫子走,换一匹最快的马,从孤雁山那条路出发,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他送到冷大少爷手中。”
康民听到我的话,刚开始很震惊,但看到我一脸认真,不像说笑,整个人也变得凝重起来。
“嗯,我暗中通知弟兄们。”康民低声说。因怕云清起疑,我不敢多说,驱马向前。一路风平浪静,云清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是不是猜错了?
“兄弟们加快脚力,我们到鬼影山就停下来休息。”云清声音朗朗,眸子晶亮,隐约带着兴奋。
这一路的景致非常漂亮奇特,如果这条路是他们经常前往土国的路,冷凌风不可能从来没提过。以往都是连续赶路两三晚才停下来正儿八经地歇一晚,昨晚我们已经歇过了,为什么在鬼影峡又歇息呢?
云清的手下与我冷家军的手下人数差不多,但没有真正交锋过,我并无胜算,尤其尚不清楚是敌是友,如何动手?
“小虫子,前面可能有坏人,你想不想救娘?如果想你就大声哭,说你累了,不想走了,一定要停在这里歇息,别的话不说,好吗?”小虫子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但听到要救我,他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
“嗯。”小家伙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小家伙从小到大,基本没怎么哭过,如今要他装哭,却也装得不错。
“娘,我不走了,我不走了,小虫子累,我要下马,我要下马。”小家伙哭得山崩地裂,胸口艰难起伏,像要断气一样。
“小虫子,现在还早着呢,前面会有很漂亮的小石头,有绿色的,还有蓝色的。”云清很明显不愿意在这里停下,但让我欣慰的是小家伙没有被那些小石头所迷惑,许是在他心目中救娘要比捡几个小石头更重要。
无论云清怎么说,小虫子都一直在哭,还嚷嚷着跳下来。
“算了,就在这里歇一晚吧。”我一如此说,冷家军也同声附和。
“我们还是赶紧走吧,说不定后面有追兵,鬼影山很快就到了,那里有山峦丛林,万一有追兵过来,藏匿起来也容易些。”云清坚持继续赶路,搬出了很多理由。一旁的云娘看着远山出神,像一座神女雕像。鬼影山离这里不远了?我的心微微沉了沉。
“小欢,把小家伙交给我吧,我有办法让他不哭了。”这段时间,云清似乎比较频繁地叫我将孩子交给他,我心中的疑虑又加重了几分。
“你的办法肯定是点他的昏睡穴。算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今天也感觉特别疲劳,就在这里歇一晚吧。”因为小虫子的哭闹和我的坚持,云清只好让步。
“你手下的兄弟们也累了,今天就让我们的人守夜吧。”我说。
“不辛苦。”他们回答我,虽然恭敬,但总觉得有些寒意。
“兄弟,多有得罪了。”夜深人静时,我们偷偷起身,我一个眼神,我们的人同时出手,因为不能肯定他们是敌人,便只是点了他们的穴道,与此同时,我与冷家军的弟兄们迅速上马离开。
离开时,对着剩下的马腿,一人砍了一刀,趁着马儿嘶叫的当儿,我们纵马逃离。
云清,如果是我以小人之心错怀疑了你,他日必向你负荆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