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天边惨淡的夕阳孤零零地挂在树梢上,睁大一双恐惧的双眼吃惊地望着涿城血肉模糊的战场。城楼上那面巨大的黑色汉字大纛在阵阵腥风里狂舞,发出巨大的响声。
黄巾军士兵正缓缓地从战场上撤下,单调而沉闷的鼓声,锣声不时的在军阵里响起,显得疲惫而凄凉。
大量损毁的攻城器械被丢在城下,随处可见沾满鲜血的石块和巨型擂木,黄巾士兵的尸体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城墙下五十步以内的死亡地带,更远的地方也是尸体,但要稀疏得多。战场上到处都是丢弃折损的武器,战旗。
几百个布衣短襦打扮的百姓分布在战场上各个角落里,忙忙碌碌,或抬运尸体,或捡拾武器,正在打扫战场。
鲜于辅气喘吁吁地坐在城墙上,艰难地闭上眼睛。
从早上开始,黄巾军就对涿城发动了猛烈地进攻,中间没有任何停顿,连续不停,疯狂地进攻,直到刚才金锣鸣响的那一刻,黄巾军的进攻才渐渐停止下来。
鲜于辅一直坚守在城楼上,指挥士兵们顽强抵抗,所有能用上的守城武器,守城办法全部用上,只恨没有长出四只手了。但敌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就象蚂蚁一样,又多又密,杀都杀不尽。去年许多黄巾暴乱的当地官员上书朝廷都用蚁贼来表示黄巾军,说得就是这个场景。守范阳的时候,黄巾军十万人攻城,几天的功夫,就把鲜于辅杀得狼狈而逃。但是今天的战斗尤其惨烈,他有好几次都差一点崩溃了。
当时城楼上到处都是黄巾军的士兵,任他喊哑了嗓子,砍断了长剑,最后连长戟都刺在敌兵的尸体上拽不下来,但依旧没有杀退敌人。幸好每一次在他绝望的时候,都尉吴炽都能适时率领援军杀到。
整整一天,黄巾军就没有一个士兵走过回头路,他们根本就不退却,他们就是攻,拼命地攻,直到战死。无论是死在城墙上还是死在城墙下,也无论是死在官军的长箭下还是死在官军的刀枪下,他们都丝毫没有惧色,好象生命本来就不是他们自己的。一条条的云梯吞噬了无数战士的性命,但无数的战士依旧前赴后继,勇敢地爬上云梯,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为战友铺垫进攻的基石。黄巾军这种纯粹消耗式的进攻,不但大量杀伤了守城官军的性命,也沉重打击了守城官军的士气。面对如此凶悍的敌人,没有人不感到胆颤心惊。
鲜于辅一天的时间,仅仅吃了四个小圆饼,滴水未进。不是不想吃,而是没有时间吃。他身先士卒,带领士兵们顽强地的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杀到最后,他和战士们一样,不但举不起石头,就是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就在这个时候,敌人中止了第一天的进攻,撤了下去。
鲜于辅累急了,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甲胄破烂不堪,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肌肉由于过度用力,早就酸涨疼痛,双腿根本无法支撑自己的躯体。他的嗓子喊哑了几乎不能说话,耳朵里的巨大轰鸣声越来越响,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已经坐不住了,即使靠在城墙上也坐不住了。他怕自己躺倒之后再也站不起来,极力睁开了眼睛。
耳中的轰鸣声突然失去,眼前是一片狼藉的战场,满目都是敌我双方士兵的尸体,他们以各种各样的姿势纠缠躺倒在一起,堆满了整个城墙顶部。地上的长箭和各式武器浸泡在已经逐渐凝固的褐色血液里。各色战旗随意丢弃在士兵的身体上,到处都是。疲惫不堪的战士有的已经躺下;有的找不到地方,干脆躺在尸体上呼呼大睡;有的士兵聚在一起喝水吃东西;更多的人在寻找受伤的战友,寻找死去的兄弟。帮助守城的百姓已经开始打扫战场,清理城墙顶部,准备明日再战。
几个军司马和军候先后走到鲜于辅身边禀报损失,需要补充的武器,器械。
一天血战下来,防守西城们的守城官兵死伤一千五百多人,折损巨大,长箭等各类武器消耗也颇为严重。
这时鲜于辅看到负责传递消息的斥候屯屯长跑了过来,赶忙问道:
“北城门有消息传来吗?”
“回大人,攻打北城门的黄巾军已经撤退。军司马王大人和兵曹掾史阎大人正在清理战场。”
“损失如何?”鲜于辅焦急地问道。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损失了多少人。士兵越来越少,守住城池的希望就越来越渺茫。黄巾军发力猛攻,战斗力之强远远超过了鲜于辅的想象。攻打范阳的时候,黄巾军士兵还没有这么厉害,难道他们故意隐瞒了自己的实力?鲜于辅有些疑惑不解。
“四百多人。”
鲜于辅心里顿时抖了一下。一天就损失将近两千人,如果天天这样打下去,不要说坚持到今年冬天下雪,恐怕这个月都支撑不下去。
“黄巾军攻打北城门只是佯攻,目的不过是分散我们的兵力,为什么会损失许多人?”鲜于辅望着那位斥候屯长,象是问他,又象是自言自语。
“阎大人说,负责攻城的是黄巾军的黄龙,他是前两天死去的黄巾悍将左校的好友。黄龙督军猛攻,估计有挟恨报复的意思。”
鲜于辅点点头,随即问道:“阎大人还好吧。”
“阎大人勇猛彪悍,所向披靡,毫发未伤。”
鲜于辅笑了起来。他摸了一下自己的三绺长须,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张牛角望着坐在一侧不语的黄龙,心里非常愤怒。
今天北城门方向只是佯攻,但黄龙为了报仇竟然不听命令,督军强攻,造成部队死伤惨重。两个战场加在一起有近一万五千人的损失,大大超出了张牛角的预计。
黄巾和左校都是孤儿,两人自小就背着药篓子,跟在张角后面云游天下,救死扶伤。两人一起跟着张角的弟子学武功,忠心不二地追随着张角起兵造反。左校性格内敛,黄龙心情急躁。左校愿意跟在张牛角后面继续征战天下,黄龙不愿意,他一直带着部队在太行山附近烧杀抢掠,过着占山为王的土匪生活。是左校把他硬拽了出来。黄龙一直不安分,到哪里都改不了要抢一抢,乐一乐的毛病,而且经常违反军令,对张牛角那张冷脸也非常反感,更不卖他的帐。张牛角几次要惩治他,都被手下极力劝阻了。因为他是左校的兄弟,左校对张牛角忠心耿耿,不能抹了左校的面子。黄龙作战勇猛,对左校言听计从,用好了,还是一员不错的战将。
但现在左校不在了,谁能震慑黄龙?
张牛角开始总结今天的攻城得失,最后批评了黄龙,责怪他不听从命令,造成了无谓的损失。
左校的死,对黄龙的刺激很大。他一直要求独自率部追杀豹子李弘。对于这个失去理智的要求,张牛角当然不同意。黄龙心里非常痛恨张牛角。今天攻城,黄龙为友报仇,不顾军令,督军猛攻,结果损失惨重。此刻他的心情极度恶劣。
看到张牛角那张冰冷的面孔,黄龙的情绪终于失控,破口大骂起来。
大帐内除了他和张白骑两个小帅,还有各帅帐下的司马,从事,各部曲的军司马。他这么张口一骂,帐内众人顿时大惊失色,大帐内顿时鸦雀无声,除了黄龙的吼叫。
张牛角面无表情,端坐几后,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黄龙,看不出任何一丝怒意。
黄龙骂了几句之后,心里平静了一点。他望着张牛角,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大声说道:
“从现在起,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去打天下,我去找豹子,咱们各不相干。”
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的部下没有一个站起来的。
黄龙猛地转身,指着自己的几个部下,放声大吼:
“你们想干什么?找死吗?”
众人目露恐惧之色,齐齐望向张牛角,眼含求助之意。
黄龙昏了头,在张牛角的大帐内公然叫嚣。叫嚣就叫嚣,他还公然要风裂黄巾军,拉着自己的部队单独干。这是要杀头的。但是黄龙一向狂妄,以为自己了不起,张牛角绝对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张牛角说了一句话。
“杀了。”
李弘被树林里的寒气冻醒了。他用力裹了裹身上的牛皮褥子,望着漆黑的天空,睡意全无。
昨天下午郑信得到了涿城送来的消息,张牛角开始攻打涿城了。
这个消息让大家都有些担心,毕竟张牛角的黄巾军到目前为止,尚没有什么失败的记录,而且攻守双方的兵力对比非常悬殊,指望一万多人守一个多月的确有些自欺欺人。现在要解幽州之围,全看冀州战场的动作快不快,打得狠不狠了。如果冀州方面不能理解黄巾军攻打幽州的目的,延迟,敷衍或者不出兵,这场战也就输定了。
不管涿城怎么样,涿郡怎么样,风云铁骑都要努力,要尽可能歼灭敌人,为涿城守军争取更多的优势。
李弘命令各曲军候们不要伸张,以免影响士气,大家还是依照既定方案展开行动。李弘嘱咐手下们在加快行军速度的同时要密切注意部队的隐蔽性,不要被敌人的斥候发现了踪迹。
李弘翻身坐起来。
围在周围的侍从们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睡得很熟。颜良靠在一棵大树上,身上的黑布大氅半边都掉了下来。李弘悄悄走过去,帮他把大氅重新盖好,把自己的牛皮褥子也盖在了他身上,然后缓缓走出了树林。
巡夜的士兵赶忙上前行礼。李弘一一拦住,和他们坐在草地上闲聊。
不久,东方的地平线上慢慢露出一丝鱼肚白。接着,天色越来越亮,黎明悄然来临。
急骤的马蹄声突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飞速向山林奔来。
一名斥候带着浑身的露水出现在李弘的视野里。
斥候突然看到校尉大人站在哨兵旁边,吓了一跳,赶忙飞身下马,一边行礼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道:
“大人,黄巾军出城了。”
“什么时候?”李弘大喜问道。
斥候面色一红,有点心虚地说道:“半夜里他们就悄悄出了城。”
李弘一愣,看着斥候紧张的神色,随即笑了起来。
“你们不是一直在城池附近监视敌军的动静嘛,怎么没有发现?”
“黄巾军走西门出城的,没有走南门。我们一直守在南门附近,所以直到下半夜才发现。”
李弘点点头,疑惑地问道:“难道敌人发现了我们?为什么他们半夜行军?按照速度,他们快到来荫亭了。”
斥候立即说道:“回大人,敌人渡河了,到对岸去了。”
李弘顿时目瞪口呆。
“渡河了?”李弘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然后拍拍斥候的肩膀说道:“你辛苦了,到郑军候那里去吧。争取休息一下,马上我们就要行军了。”
斥候感激地行了个礼,上马离去。
“渡河了?”李弘连连摇头,赞叹道:“想出这个主意的人真是天才。”
黄巾军渡过巨马水,沿着西岸而行,一样可以赶到定兴渡口。只不过要再渡一次巨马水而已。但他们却避开了走巨马水东岸,可能遭到神出鬼没的豹子军伏击的危险。
李弘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这个领军的黄巾首领非常有头脑,他选择了一条路程比较复杂,时间要长一点,但却极其稳妥,极其安全的路线。他这一招好厉害,不但让李弘的计谋全部落空,而且确保了部队准时到达定兴渡口和孙亲会合。
李弘信步而走。
背后的山林和远处的丘陵都笼罩在淡淡的晨雾里,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犹似仙境。略带寒意的山风轻轻地吹拂而过,风中夹带着浓郁的树木清香,沁人心脾。稍稍有些枯黄的草上沾满了露珠,晶莹剔透。
李弘心中平静若水,再也没有一筹莫展的感觉。
沉重的脚步声从李弘的背后响起。
李弘慢慢转身,看到了睡眼惺忪的颜良。颜良的手上抱着李弘的牛皮缛子。
“大人,你还是披上吧。早上天凉。”
李弘伸手欲拿,颜良一步跨到他的身后,轻轻给他披上。
“谢谢大人。”
李弘笑笑,拍拍颜良的大手。
“你去通知各部军候,今天我们赶到定兴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