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北疆,晋阳。
安北将军鲜于辅今天到晋阳巡视了粮库和武库,并在晋阳令杨智的陪同下,到晋阳大市转了一圈。
晋阳大市相当繁华,和六年前相比,已经有了天壤之别。杨智介绍说,这两年由于塞外战火平息,边境稳定,边塞地区互市的规模和数量增长非常快,这直接刺激和推动了晋阳大市的飞速发展。如今南下营商和到晋阳互贸的各地、各族商贾越来越多,晋阳城已经逐渐恢复和显露出他北疆第一城的地位和雄姿。
鲜于辅看到大市里物品齐全,人统如潮,非常高兴,对晋阳令杨智大加赞赏。他在大漠上待了两年,对胡族诸部很关心,所以特意问了一下胡商的事。杨智说大漠上的胡商基本上都在边塞互市里进出,很少千里迢迢赶到晋阳来。目前在晋阳的一些胡人大都是胡族诸部首领送到晋阳来做人质的亲族子弟,商贾很少。
“我认识几个胡商,都是匈奴、鲜卑的王族,他们一般冬天住在晋阳,开春之后,才带着货物返回塞外和大漠。”杨智笑着说,“我听他们说,塞外的天气一年比一年冷,大雪一年比一年大,冬天也越来越长,越来越难熬。如果有可能,他们都想迁到阴山以南居住,以逃避寒冷漫长的冬天带给他们的痛苦和灾难。”
杨智随口说的这几句话引起了鲜于辅的注意。汉北郡太守田豫和漠北都护府都护庞德都有书信送到晋阳,他们在信中也提到了大漠上的寒冷和胡人生存环境的艰苦。田豫甚至提出了把汉北郡胡族诸部冬天南迁边郡,春天北迁大漠的建议。朝廷考虑到目前北疆形势和塞外各边郡的承受能力,否决了田豫的建议。现在看来,此事要慎重处理,要和塞外诸郡的太守以及胡族诸王好好商议一下。
朝廷要想尽快稳定社稷,首先就要确保北疆的稳定,而北疆的稳定首先是确保大漠的稳定。大漠稳定与否,关键要看胡族诸部能不能生存。胡人生存都成了问题,大漠岂能稳定?自己在大漠待过,了解大漠现状,有些事,自己需要和朝中的大臣们认真而深入地议一议了。
鲜于辅回到龙山,立即被长公主紧急召见。
去年底李弘代理国事后,为了缓解朝廷内部尖锐的矛盾,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给自己背上挟持长公主和朝廷的罪名,曾奏请长公主撤消了晋阳朝廷,并把这一举措禀奏了天子,告知了董卓,希望能拖延董卓攻击关西的时间,帮助大军迅速攻击冀州。
龙山现在只有一个长公主府,一个骠骑大将军府,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没有朝廷那种复杂的三公九卿架构,但所有人心里都有数,这种简单的两府架构更能集中权力,更能代表朝廷行使国家权柄,这其实就是朝廷。长公主和长公主府是内廷,行使皇权,李弘和骠骑大将军是外廷,行使相权。两府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最简单有效的朝廷。
长安朝廷,北疆诸府和各地州郡,董卓、袁绍等各方权势,都认为李弘不但没有解散晋阳朝廷,反而以解散晋阳朝廷的名义,牢牢控制和攫取了权柄。这个朝廷比过去那个“四不象”朝廷更有实力。对各方权势来说,也更具有威胁性。
李弘越来越像一个成熟的权臣,而不是过去那个失去记忆只知道打仗的悍将了。鲜于辅对这一点感触非常深,他是看着李弘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李弘的每一个变化都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然而,李弘现在的变化越来越快,让他感觉越来越陌生了。
当刘虞身处险境的时候,李弘不惜一切代价,把刘虞送回了幽州。刘虞是李弘的故主,李弘能有今天,和刘虞的帮助是密不可分的。鲜于辅认为李弘做的对,换做自己,就没有这样的决心和胆量。然而,当公孙瓒阻碍了李弘占据冀州的时候,李弘却毫不犹豫地举起战刀杀了过去,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公孙瓒和李弘虽然不能算是生死兄弟,但也算是相交已久的朋友,李弘这么做,鲜于辅认为不对,尤其李弘把所有幽州籍将领全部排斥在攻夺冀州的大战之外,更是不对。李弘这么做,到底是因为不相信幽州籍将领,还是因为其它什么原因?鲜于辅想不出有什么其它原因,不过,如果李弘叫自己到冀州战场和公孙瓒对决,自己会婉言推拒。说到底,李弘没有杀公孙瓒,没有杀幽州军的理由。
李弘之所以要杀公孙瓒,鲜于辅认为李弘是为了一己之私利。杀了公孙瓒和幽州军,刘虞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立即把幽州让出来,无条件地拱手送给李弘。李弘不愿意开口要幽州,也不愿意背上背叛胁迫故主的恶名,所以他要敲山震虎。如果现在站在公孙瓒位置上的人是自己,相信李弘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刀砍下。
刘虞在幽州具有极高的威信,如果李弘做出背主强抢之事,肯定要失去幽州郡县的支持,也会让北疆军中部分幽州籍将领感到伤心和失望。如果幽州因此而战乱不止,这就完全背离了李弘夺取幽州的初衷,所以李弘要找个借口把公孙瓒和幽州军杀死在冀州,让刘虞心甘情愿地让出幽州。
李弘要幽州是为了振兴社稷的大业,这一点,鲜于辅深信不疑,但李弘所用的手段却让鲜于辅难以接受,耿耿于怀。
要振兴社稷就要强大的权柄,要独揽权柄就要把所有威胁到自己控制权柄的人清除干净。刘虞和公孙瓒首当其冲,成了李弘独揽权柄的牺牲品。鲜于辅很不安。李弘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董卓?会不会成为危害和摧毁社稷的叛逆?如果大将军也走上了篡逆之路,我该怎么办?
前来迎接鲜于辅的是余鹏和陈好。
“大人出外巡视十天,是不是天天惦记着关西和冀州?”余鹏笑着问道。
鲜于辅笑笑,“有好消息?”
“对,大将军在界桥击败袁绍和公孙瓒,已经基本占据了大半个冀州。”陈好兴奋说道,“徐大人在关西击败牛辅,大军正在进逼潼关。”
鲜于辅闻言大喜,浑身上下一阵轻松,连日奔波的疲乏霎时不翼而飞,“河东呢?张白骑大人可有捷报传来?”
“段煨和鲍鸿虽然轮番攻击,但由于兵力不足,无法逾越黄河天险,蒲坂津依旧在我们手上。”余鹏说道,“张白骑大人来书说,如果再给他一万兵,他可以打过黄河。”
鲜于辅兴冲冲地走进大帐拜见了长公主,又和张温、卢植、赵歧、李玮等大臣互致问候,然后简要说了一下巡视太原和上党两郡的情况。
长公主请他坐下。李玮把冀州战场和关西战场的事情对他大致说了一下,“关西战场的局面已经被我们控制,大军进退自如,已无后顾之忧。冀州战场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结束,至于何时结束,主要看青州黄巾军的动向以及公孙瓒、袁绍的下一步所要采取的对策。”
“公孙瓒几乎全军覆没,他除了撤回青州,还有什么对策?”鲜于辅奇怪地问道。听说公孙瓒从界桥突围而走,鲜于辅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两人十几年的交情,现在突然成了生死仇敌,鲜于辅很无奈,他希望公孙瓒能活着。虽然他也知道公孙瓒继续活着会给朝廷和北疆带来很大的麻烦,但这种私人感情的事,没法解释。他突然理解了李弘的心思,李弘不让幽州籍将领到冀州,大概正是基于这种担心。私人感情一旦影响了战局,后果不堪设想。
李玮神情局促地搓搓手,避开了鲜于辅的目光。鲜于辅蓦然想到什么,脸上笑意顿失,“大将军要把公孙瓒赶回幽州?”
“冀州的仗应该怎么打是大将军的事,我们不宜干涉。”卢植说道,“北疆军目前有一部分在邺城,由麴义带着往南推进,准备占据魏郡全境,一部分正在围攻甘陵城。如果伯?不主动撤出冀州,恐怕他南渡黄河的可能就很小了。”
鲜于辅脸色很难看,十分怨愤,十分无奈,也十分痛心,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公孙瓒的脾气他知道,这个人很坚韧,从不服输,不把他打趴下,他决不会离开冀州。大将军肯定还要和他打一仗。只是这一仗打下来,公孙瓒想撤过黄河就不可能了,因为大将军迫切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幽州,他无论如何都要把公孙瓒赶回幽州,以便找到进攻幽州的借口。幽州战火一起,幽州的百姓就要受苦受难了。
“卢大人,你和太傅大人关系深厚,又是伯?的老师,大将军也很拜服你,你可以出面……”
卢植摇摇手,打断了鲜于辅的话,“羽行,此一时彼一时,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作为制定和实施振兴之策的人,如果连自己所定的策略都不能忠实执行,那我们还拯救什么社稷?还中兴什么大汉?”
公孙瓒年轻的时候,曾是卢植的学生,想必卢植也了解公孙瓒的为人,所以他刚才直接点明了,公孙瓒如果不主动撤到青州,幽州的仗就不可避免。此刻他断然拒绝出面斡旋,可见他非常支持大将军的所作所为。
鲜于辅长叹,不再说话。此事已经牵扯到拯救社稷的大业,自己一个将军实在不宜说什么反对意见。无论从那个角度出发,自己都要坚决站在长公主、朝廷和大将军一边。
骠骑大将军李弘请求长公主和朝廷立即派大臣到冀州安抚郡县,安置流民屯田。
长公主和诸位大臣商议之后,随即派崔烈、马日?、袁滂、陈纪、杨奇、黄岳、马丰、李历等大臣火速赶到冀州。这些大臣有的是冀州人,在冀州根基深厚,宗族子弟众多;有的是名震天下的名士,冀州诸府中的官吏掾属有很多是他们的门生故吏。还有的大臣本来就是冀州府官吏,熟悉冀州事务,此去正好熟门熟路,做起事来可以事半功倍。
朝议的最后一件事是北地郡太守宋文的急奏。宋文在奏章中说,分居在贺兰山南北的羌胡诸种陆陆续续有数千铁骑南下到了安定郡。他们渡过黄河后,很快就消失了。宋文担心西凉要出什么事,特意上表告警。
张温叹道:“西凉能请得动羌胡的人屈指可数,除了韩遂、马腾外没有别人。估计韩遂、马腾又要出兵攻打三辅了。”
“韩遂和马腾如果此时能出兵,倒是帮了我们的忙。”李玮笑道,“只要我们能在关西再坚持几个月,冀州战事可望彻底结束。”
鲜于辅的神情却非常忧虑,“立即以八百里快骑急告漠北都护府,叫庞德去看看先零羌、湟中羌和东羌是不是也派铁骑南下了。我们早就说过,没有天子圣旨,没有骠骑大将军的军令,任何人不能从大漠胡族诸部征调铁骑,胡族诸部也不能随意起兵,否则以谋逆论罪。”
“大漠广袤,胡人居住地游移不定,各族之间往往相距数百里甚至上千里。如果他们的铁骑刻意隐瞒我们南下,谁知道?”张范苦笑道,“此时我们在大漠上的驻军太少,还是睁只眼闭只眼,不要没事找事了。”
“这关系到北疆的安危,边郡的安宁,怎能不查?”鲜于辅严厉说道,“必须查,查出来后如果事实确凿,当予严惩。”
“当务之急是冀州战事。”卢植也劝道,“漠北都护府只要确保大漠风平浪静就行了。胡人毕竟是胡人,野蛮粗鄙,要他们遵从大汉的命令,根本不可能。这事暂时还是放一放。”
“目前我们在大漠上只有五千风云铁骑,事情如果闹大了,可能要影响冀州战局。”张温也劝道,“虽然大将军在冀州已经击败了公孙瓒,但冀州形势依旧非常严峻,尤其是青州黄巾军对冀州的威胁。这个威胁一日不除,冀州战事就无法停下来。”
“不。”鲜于辅非常坚决,“必须要立即查。此风一旦蔓延,大漠和边郡可能战火纷起,而我们拯救社稷的大业也可能因此而耽搁。”
众臣无语。
三月下,兖州东郡,东武阳。
于毒和眭固在一群亲卫簇拥下,打马向黄河岸边冲去。
黑山黄巾军早在二月的时候就已经打到了黎阳、顿丘一带,准备等黄河开河后,渡河南下会合青州黄巾军。但就在他们要渡河的时候,传来北疆军、冀州军和幽州军在界桥一带激战的消息。于毒随即改变了主意,放弃了渡河,带着大军沿着黄河北岸一路东进。
于毒同时派人急告司马俱,北疆军、冀州军和幽州军正在界桥激战,不论三方谁胜谁输,最后都要元气大伤,这正是我们攻占冀州的最好机会,请大帅带着人马速速渡河北上。
屯兵于黎阳遮害亭的眭固接到于毒的书信后,立即跟进,但随即遭到了东郡太守曹操的攻击。于毒回军救援。曹操眼见不敌,急忙撤围而去。于毒和眭固合兵一处,继续东进,不料在距离顿丘四十里的武秀亭遇上了袁绍的冀州军。
黄巾军在前有袁绍的冀州军,后有曹操的东郡兵的夹击下,浴血奋战。袁绍那时刚刚从大河故渎逃出来,全军将士急行两百余里,疲惫不堪。冀州军抵挡不住,任由黄巾军向东武阳杀去。
袁绍和曹操会合后,得到了粮草辎重的补充,将士们总算吃上了饭。袁绍把自己的想法对曹操说了一遍,李弘和公孙瓒两败俱伤后,黄巾军极有可能北上攻打冀州,此时攻打于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到河内郡会合王匡和张扬,围攻留驻黑山的黄巾军,把于毒、眭固的老窝给端了。于毒失去了落脚地,只有铁了心去打冀州了。等李弘被公孙瓒、黄巾军缠住,无力他顾的时候,我可以趁机杀进洛阳,你则到兖州会合刘岱、鲍信等人击杀青州黄巾军。
曹操同意袁绍的建议,立即和袁绍一起带着大军杀向河内郡的黑山。
曹操觉得洛阳是个四战之地,不利于将来的发展,他建议袁绍先占据豫州,然后和刘表一前一后,把袁术赶走,这样袁绍可以迅速恢复实力。实力恢复后,袁绍可以联合河内的王匡张扬、兖州刘岱张邈等人再次联手围攻洛阳。
袁绍笑着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荆州、豫州那里已经打起来了。袁谭、高干现在应该正在攻打阳翟城,和孙贲激战。刘表应该正在攻打南阳,和袁术激战。我只要选择一个恰当时机攻入洛阳即可。至于董卓,我只要在函谷关驻以重兵,他就休想踏进关东一步。
曹操对袁绍之计大为敬佩。袁绍的后面有荆、豫、兖、扬、徐等数个州郡,有这么庞大的实力,假以时日,不要说挡住董卓,就是杀进关中也是举手之劳。
于毒和眭固率军夺下东武阳后,立即在发干,乐平一带连续作战,力图站稳脚跟,并数次派人联系青州黄巾军大帅司马俱,恳求他立即率军北上。
青州黄巾军却迟迟没有回复。司马俱、徐和、管承、吴霸等黄巾军首领对北上攻打冀州一事分歧很大,大家争论得很激烈。
徐和和吴霸去年刚刚在东光大败,把三十万黄巾军丢在了黄河北岸,想想势不可当的幽州铁骑,他们不寒而栗,坚决反对北上。两人认为应该趁着公孙瓒、田楷等人和李弘激战的时候,立即回头把青州北部的郡县夺回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公孙瓒不论战胜还是战败,田楷和刘备都会立即返回青州,等到那个时候再打青州就来不及了。
管承也不同意北上。公孙瓒也好,李弘也好,都是北疆赫赫有名的战将,我们一个也惹不起。尤其是李弘,曾经击败过张牛角、张纯等黄巾大军,现在他手下有十万大军,就算他和公孙瓒打个两败俱伤,凭他的实力,还是能把我们打得落荒而逃。
不过他也不同意去打青州。公孙瓒和李弘打,一定会败。公孙瓒败了之后,往幽州逃,路太远,容易被李弘追上,所以他会选择最近的路,渡河南下逃到青州。如果我们再和公孙瓒决战于青州,我们有多大把握击败他?即使我们击败了公孙瓒但青州缺粮是个事实,我们还是很难坚持下去。
管承建议还是去打徐州,然后一直往下打,打到扬州就更好了,这样大家才能吃饱肚子。徐州、扬州没有象北疆军和幽州军那样强悍的军队和无坚不摧的铁骑,黄巾军攻城拔寨的把握要大得多。
司马俱也不愿意渡河去打冀州。司马俱并不怕公孙瓒,他怕李弘。东光之战,黄巾军败给公孙瓒,不是打不过他,而是太背运,撤走的时机没有把握好,导致全军覆没。李弘的战绩太显赫了,而北疆的大军也是战无不胜,无坚不摧,黄巾军肯定打不过。如果李弘不厉害,当年黄巾军大帅张燕为什么要受抚?
黄巾军既然留在黄河以南作战,那就要以泰山为根基,攻击兖州、青州和徐州。至于打到扬州,象打到豫州的何仪、刘辟一样,司马俱不愿意。孤军深入,打得好还能坚持,打得不好就是全军覆没之局,司马俱不愿冒这个险。
最后司马俱的意见占了上风,黄巾军以泰山中心,立即向青州、兖州和徐州方向作战。
为了说服于毒和眭固放弃攻占冀州的计策,司马俱亲自赶到了东武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