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月上,济阴郡,鄄城。
北疆军大兵压境,攻击的势头异常猛烈。
城楼上,兖州军士卒歪歪倒倒地坐在尸体和血泊中间,抓紧攻击间隙的短暂时间休息。血腥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惶恐和悲伤。
夏侯渊和王忠在几个亲卫的保护下,急步走上城楼。负责驻守北城门的军司马带着几个下级军官迎了上去,向两位大人禀报战况。
七天来,大军从苍亭退到东阿,又从东阿退到范城,然后又退到廪丘、鄄城,几乎是隔一天丢一座城池,士气极度低迷。夏侯渊本来想在范城多守几天,但等他看到城外密密麻麻的北疆步骑大军,马上便改了主意,率军继续后撤。面对北疆军潮水一般的犀利攻击,夏侯渊束手无策,只能一撤再撤。
“大人,援军到了吗?”那位军司马抱着一只受伤的胳膊,小声问道。
夏侯渊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满脸失望的军司马,安慰道:“接时间推算,高干的军队应该距离我们很近了,再坚持一段时间……”
“只要高干的军队赶到了鄄城,我们就能把北疆军挡在瓠子河以北。”王忠指着城下准备发动攻击的北疆军,非常自信地说道,“我们累,敌人更累。他们在七天内急行五百里,连克三城,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可以说是强弩之末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城下鼓声突起,杀声如雷,北疆军新一轮的攻击开始了。
那位军司马和几个部下急忙丢下夏侯渊和王忠,向各自的防守地段跑去,“擂鼓,擂鼓……举起盾牌,小心箭阵……”
在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鄄城上空的天色突然一暗,一片巨大的黑色箭云挟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铺天盖地地冲了过来。
“走,走……”亲卫们拖起夏侯渊和王忠,向城下急撤,“快撤下去,快……”
当天下午,夏侯渊接到了高干的书信。高干说,北疆军的雷重烧毁了我的粮草,白马和濮阳两城岌岌可危,我不得不放弃支援,速返濮阳,请大人还是继续后撤吧。
夏侯渊很是愤怒,认为高干根本没有支援的诚意,“他的军队已经到了瓠子河南岸,距离我们不足百里,完全可以一鼓作气渡河北上。”
“白马和濮阳的安危非常重要。”王忠不同意夏侯渊的说法,“白马、濮阳丢失,定陶随即暴露在北疆军的攻击之下,我们也有可能被北疆军围歼在濮水一线。”
王忠一直坚持大踏步后撤定陶,对夏侯渊这种拖拖拉拉的作风极为不满。王忠再次提议放弃鄄城,抢在北疆军的铁骑没有封锁瓠子河之前,撤向濮水河。
北疆军推进速度极快,粮草辎重一时难以跟上,这严重制约了铁骑的攻击范围。另外,从范城到定陶的这几百里路程内,河道很多,这导致北疆军的铁骑一直不敢脱离主力大军太远,以免因为地形不熟而遭到攻击。这也是夏侯渊能一直安全后撤的主要原因。
“北疆军每次攻城的时候,都特意为我们留下一条后撤之路。”王忠说道,“北疆军这么做,显然是担心把我们逼急了,据城死守,迟滞了他们南下的速度。但随着大战的延续,粮草辎重供应的渐趋正常,距离定陶又越来越近,北疆军的铁骑将很快展开迂回包抄,力争在濮水河的南北两岸围歼我们,为他们夺取定陶获得兵力上的绝对优势。”
夏侯渊拒绝了王忠的建议,命令大军继续坚守。
在夏侯渊看来,曹操的军队回援到定陶和昌邑一线还需要时间。在曹操的大军没有回来之前,要想在定陶和昌邑挡住北疆军,曹仁需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要征调民夫和屯积粮草军械,要把没有遭到北疆军攻击的郡县财物转移,要尽可能劝告百姓迁移南下。现在曹操需要时间,曹仁更需要时间。过早撤回定陶和昌邑一线,虽然能挽救数千将士的性命,但沿途郡县和百姓的损失将非常惊人。权衡利弊,当然是在保持兵力的情况下,步步阻击,竭力迟滞北疆军南下的速度为上上之策。
然而,到了晚上,斥候从城外送来了不好的消息。瓠子河上的咸城被北疆军攻占了,垂亭渡口方向也发现了北疆军铁骑的踪迹。这下夏侯渊急了。如果垂亭被北疆军抢先攻占,大军就被彻底围在了瓠子河北岸,想逃都逃不了了。
夏侯渊当即下令,连夜撤军,渡过瓠子河,撤到濮水河南岸的成阳城。
深夜,北军大营。
玉石、赵云、姜舞、司马懿等人围在地图前,商议明天渡河攻击的事。
“明天大军从垂亭方向渡过瓠子河后,一分为二。”麴义指着地图说道,“玉石和姜舞两位大人率军攻击成阳,我和赵云大人率军攻击句阳。”
“句阳距离定陶只有一百二十里,拿下句阳后,我们将渡过濮水河直接攻击定陶。考虑到句阳是定陶的屏障,曹仁在此应该屯有重兵,攻击难度将大大增加。”
“成阳城位于句阳城的东北方一百里,处在雷泽和濮水河之间,距离垂亭渡口很近,位置险要,对我们的粮草辎重运输和大军主力攻击句阳将造成很大威胁。现在夏侯渊的军队就在成阳,为了确保粮草辎重的安全和帮助主力大军迅速攻克句阳,玉石和姜舜两位大人将率一营步卒,一营铁骑包围成阳,把夏侯渊困死在成阳。”
“我们拿下句阳后。随即开始攻击定陶。”
“曹仁独木难支,必定要向成阳的夏侯渊求援。”麴义的手指向了地图上的乘氏城,望着玉石说道,“夏侯渊退出成阳急赴定陶后,你们立即渡过濮水河,直杀八十里外的乘氏城。”
“乘氏城位于济水河南岸,在定陶、昌邑两城的东面,距离两城大约都有一百五十里,它的存在严重威胁了我们左右两路大军的安全,必须要尽快拿下,把这个威胁彻底解决了。”
玉石和姜舞连连点头。
“现在粮草辎重能否及时送到前线,将直接关系到大军能否迅速攻克定陶和昌邑。”麴义指指司马懿,“不出意外的话,左右两路大军将在预定时间内到达定陶、昌邑一线。十万大军的粮草军械消耗数量非常庞大。粮草辎重的运输路线必须要缩短,以便尽可能加快运送速度和减少路途损耗。”
“河北各地的民夫和粮草辎重南下中原的速度正在加快。”司马懿说道,“最早赶到黄河岸边的三十万民夫已经把装载在船队上的粮草辎重卸完,目前正在送往各战场。”
“董昭和郭策两位大人现正在沿濮阳到河牧城方向的百里黄河水面上架设船桥,估计长寿津、长竿津和河牧津三处渡口的船桥已经架设完毕。邯郸、邺城两地的粮草辎重由这些地方运过黄河送往定陶,将大大缩短运输的时间和路程。”司马懿脸显忧色,重重地敲击了一下地图上的濮阳,“让人深感不安的是,高干的军队就在濮阳,如果他屡屡攻击我们这条粮道,事情就麻烦了。”
麴义扫了一眼地图上的濮阳,浓眉深锁,“高览大人既要拖住高干的军队,又要保护通往定陶的粮道,以他目前的兵力,的确有点捉襟见肘。看样子,要想打下濮阳,确保这条粮道的安全,只能指望颜良大人的军队回撤河内,然后从黎阳方向展开攻击了。”
“能不能暂时抽调一部铁骑,沿着瓠子河来回巡檄,专门保护这条粮道?”司马懿问道。
麴义想了一下,“拿下句阳后,我给你一千铁骑。”
众人正在商量攻击细节的时候,大帐外传来一片争吵声,接着北军军候吴叶匆匆跑了进来,“大人,杨奇大人要见你。”
麴义愣了一下。杨奇、张超、董访、王楷等朝中大臣跟在右路大军的后面,专门负责安抚各郡县,重建郡县府衙,以便尽快稳定各郡县的百姓安心从事农耕。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保证兖州各地不会因为战争而爆发大批的难民潮,保证兖州各地的春耕春收不被耽误。
这些大臣们跟进的速度非常快,他们和年轻的掾属们通宵达旦的忙于政务,哪有时间跑到军营来闹事?麴义很奇怪,急忙和众将出帐相迎。
杨奇是朝中资历很老的大臣之一,现在是朝中的光禄大夫,兼领兖州刺史。他看到麴义后,满脸怒色,“麴大人,你现在官做大了,架子也摆起来了,手下也一个比一个横,竟然连我都要挡架。”
麴义脸上有些挂不住,先是陪着笑脸说了几句抱歉的话,然后当着杨奇的面,抬脚踹了值守的亲卫队率一脚,“你眼睛瞎了?这是朝中赫赫有名的杨老大人,你不认识?”
那位队率瞪大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看杨奇,然后冲着麴义十分委屈地说道:“大人,这是军营,这里又是正在军议的大帐,依律擅自闯营闯帐,是要砍头的。”
麴义哭笑不得,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很尴尬地望着杨奇说道:“老大人,此事……这个……你请到大帐……”
杨奇怒气冲天,“依律?依什么律?依大汉律,你麴大人今天就要去坐牢。”
“我要去坐牢?”麴义摸不着头脑,和玉石、赵云等人互相看看,奇怪地问道,“老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杨奇挥舞着双手,激动地大声吼道,“麴云天,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和我装疯卖傻?”
麴义不高兴了,脸色一沉,转身走进了大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老疯子。
赵云伸手扶住气得浑身颤抖的杨奇,一边拉着他走进大帐,一边小声问道:“老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也和我装聋作哑?”杨奇用力推开赵云,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我问你,你这一年在晋阳是怎么治军的?北军将士都给你教成什么样了?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我要上奏弹劾你,还有你……”杨奇又指着转身望着他的麴义,怒声吼道,“我要弹劾你们。”
“从大军进占东阿开始,你们就纵容北军将士诛杀兖州旧府官吏,肆意掳掠杀人,淫人妻女,焚烧房屋,到了范城,你们更是变本加厉,几乎把城里的人杀光了。”杨奇睚眦欲裂,声嘶力竭,“你去看看廪丘,去看看你的手下都干了什么?你再去看看鄄城,看看城中的大火,看看城中饱受蹂躏的百姓。”
“麴云天,北疆军什么时候变得比西凉人还凶残?是不是因为你这个西凉人的身体里流淌着蛮人的血液?”
“杨文博……”麴义怒目圆睁,纵声大吼,“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能骂我的祖宗?”麴义一脚踢飞面前的案几,伸手就去拔腰间的战刀,“你想死,老子成全你。”
玉石大惊,一把抱住了暴怒之下的麴义,“云天,你疯了?这是什么时候?”
杨奇毫不畏惧,昂着脖子就冲了上来,对准麴义就是一拳,“麴云天,我不但要骂你,我还要打你。”
大帐中顿时乱成一团。
“朝廷一直担心匈奴人祸害中原,没想到,现在匈奴人老老实实地待在城外的军营里,倒是我们自己的军队在中原各地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杨奇被吴叶、司马懿双双抱住,气得手脚乱舞,破口大骂。
麴义被玉石、姜舞左右拉住,动弹不得,只能扯着嗓子狂吼,“杨文博,这事就是我下令干的,你能拿我怎样?大军一日百里急速南下,我既没有兵力守城,也没有时间弹压城中世族富豪,我不杀我怎么办?我难道靠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士控制郡县城池?靠你们这些狗屁不懂自以为是的士人保证我大军后方固若金汤?杨文博,你看不下去,就给我滚回晋阳去,要不一头扎进瓠子河死了算了。”
赵云冲出大帐,抬头向城池方向看去,一团巨大的烈焰照亮了夜空,鄄城正在火海中痛苦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