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贵族之间的交往礼节很有讲究,进门落座看茶,主人先问来意,客人再答话。世外修行之人自然没有那么多拘束,但梅振衣今天却臭讲究起来,等僮仆将茶献上,他慢条斯理的举杯品茗,大慨是嫌水有点烫,还撅嘴吹了好几口气。
客人显然不耐烦了,米迦勒还能沉得住气,但加百列神色变了几变,几次想开口打断梅振衣专心致志的喝茶动作。
他们在天国的地位相当显赫,与梅丹佐并列是接近至高无上的大天使,号称与阿罗诃大天尊最接近的人。但显然对面的两位高人并不了解他们是谁,梅振衣心里明白却装糊涂,也没把他们当高高在上的神灵,就是家中来访的客人而已。
加百列很不舒服,她受不了这种很客气很有礼貌,但却明显漠视的接待,可是又发作不了,因为对面那两个人不比他们的修为更低。下界来到人世间最繁华的中土,没想到遇见这样的异教高人。
加百列正要说话,却见梅振衣放下了茶杯,开口吟了一首“诗”。他用的是一种奇异的语言,与刚才米迦勒说的语言一样,缓缓流淌而出带着奇异的音节,就是那天梅丹佐殒身时所听见的吟唱声----
“最英俊的天使陨落,手持无底地狱的钥匙与锁链,他用那锁链锁住了自己,打开了地狱之门。……地狱之门将他幽禁,封印曾经的一切,等待一千二百年后短暂无知的新生,他不再是天使之王。”
梅振衣不懂这种语言,但当时神念中已解其含义,现在一个音节都不差的复述了出来。米迦勒与加百列的脸色都变得极为凝重。
“你们为梅丹佐堕落之事而来,他确实堕落入灵台中黑暗的世界,所行罪无可赦,不知二位能否向我解释这诗篇地含义?”梅振衣先发制人,吟诵完诗篇开口问道。
在梅振衣吟诵的同时,钟离权一伸手,客厅中央的虚空中发出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捏碎,接着爆发出一团光雾。光影中便是带着火焰的梅丹佐落入何家村中逃遁的场景。整个村庄在瞬间化为灰烬。
不等那两人答话,梅振衣目露悲戚之色又问道:“这些村民都是我的亲人与朋友。他们安居乐业并无罪过,如何受此无妄之灾?”
米迦勒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磁性:“我为往生者祈祷,梅丹佐从地狱的火焰中汲取力量。终于也被地狱的黑暗所吞噬,他将失去曾经拥有地一切,永生、记忆以及荣耀,接受一千二百年的惩罚,而后成为一无所知凡人,去承受人世间地罪恶与苦难。我们今天不是为梅丹佐报仇而来,正如您亲眼所见,他没有逃脱天主的神罚。”
他的话暗示了梅丹佐的结局,要受一千二百年地黑暗火焰的灼烧。然后变成一无所知的凡人,去承受凡人的苦难。其实在他们眼中。像梅振衣这样的修士尽管有神通法力,也算是一个凡人。历苦海天劫能见前世种种,指的是轮回中事,轮回之外的事情是不可见的。
加百列的声音很悦耳但却冰冷,此刻仿佛也带着无尽地惋惜:“天使之王的堕落,是天主地仁慈与无私,指引人们向往光明天国路途中,他却迷失了自己。”
如果有外人在听这一番谈话,肯定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们说的是两种语言。完全是鸡同鸭讲。也只有声闻智慧神通才能领会彼此的意思,如果一定要翻译成一种语言来表达必定有出入。加百列认为梅丹佐的堕落是天主的“仁慈”。这个词未必就是汉字中的意思。
梅振衣反问道:“阿罗诃大天尊的仁慈与无私?无量光所建立的另一片天国中,有一位守护天神韦驮天,是他发愿堕入人间,斩灭了梅丹佐。”
这时善无畏发来一道神念:“梅真人,你不了解灵台化转以上的修为境界,他们说的也没错。斩灭梅丹佐是韦昙之功,但其结局也是梅丹佐本人违背修行发愿,灵台世界地自我毁灭,可以视作阿罗诃地所立道法的惩罚。”
善无畏向梅振衣解释了一件事,像金仙、菩萨这种修为境界,所作所为不能违反自己地修行发愿,否则会失去修行功果。也就是说----世上或许会有所向无敌的大法力,却不可能存在能够无所不为的神仙。
梅振衣面无表情的说道:“二位既然不是来寻仇的,那就是真正的客人,我当礼待。但有言在先,以梅丹佐之行,我必诛之。不论他来自何方又是何人,不论还有谁会惩罚他,不论我修为如何只尽全力为之。若我也有如他之行,亦请自诛,诸位明白了吗?”
梅振衣抛出了一个“三不论”,表明了自己对梅丹佐之事的立场。
米迦勒:“梅丹佐之事并不光彩,我们也不想再提,此番前来,是为了寻找一件失落的圣物。”
“圣物?您是指神器吗?我听说您有一件天国神器,状如度量衡秤,擅衡功德业力,名叫审判天平,你在天国的称号之一就是审判天使,是不是?”梅振衣岔开了话题,扯到了米迦勒头上。
米迦勒与加百列都吃了一惊,面前的这位外教人间修士竟然对他们的底细这么了解,米迦勒点了点头道:“是的,那是我掌管的圣物,梅丹佐手中也掌管了一件天国圣物“二位来自天国仙界,贫僧听闻它是阿罗诃大天尊于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开辟,你们见过阿罗诃大天尊吗?”善无畏也开口打岔,问起了天国的事情。
加百列手按胸口答道:“在内心中虔诚的仰望,自然能见到天主的光辉,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
这话答的玄妙,既没有说见过也不说没见过,她告诉对方---圣父的显像、圣灵地光辉、圣子的德行。虔诚的信徒都是可以感受到。
善无畏与钟离权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钟离权又问道:“我道教修行,飞升之后可得长生,历化形天劫证金仙成就,有灵台化转之功。看二位的修为不在我之下,你们的灵台化转之功如何?”
依然是加百列回答,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在心灵的世界里开辟天国,将美好的一切奉献给天主,这便是我的信仰与荣耀。我造化中的世界属于天主。”
钟离权又问道:“灵台造化之功,并非一家修行可证。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也并非阿罗诃天国一处仙界。但据我所知,尔等所传之教,尽蔽此说。使信徒不知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另有所在,所谓天国无非灵台造化之一。……何故如此啊?”
米迦勒阻止了加百列继续说话,不卑不亢地答道:“并无蒙蔽之意,其用心无非使世间传人愿心精诚,无疑无虑便于解脱。等升往天国,有如我等修为之后,自会明白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之奥义。”
钟离权问的很刁,以米迦勒等人地修为,已有灵台造化之功。应该知道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不止天国这一处仙界,为什么在世间留下教门传承时。不提这一点呢?
米迦勒答的很贼,他解释说这是因为不必提,让世间教徒不疑师、疑法,愿心精诚无二,这样更便于解脱,对于天主而言,指引一条升往天国的道路就足够了,其余的事情不是他们地责任。
梅振衣在旁边听得明白,善无畏与钟离权都是老谋深算啊,借这个机会在套天国的底细。那位女天使加百列显然没什么心机。说话很直接。把真实情况都答了出来,而米迦勒则要老练的多。
看见这个场面他也插话了。手指罗章问道:“据我所知,中土流传的景教,是从远夷之地被放逐的分支流派,另有人自称奉阿罗诃正信,斥景教为异端。二位身为守护天国的天使长,为何降临到这异端眼前,让他带路?”
米迦勒摇头道:“天主眼中并无异端,受主的光辉照耀内心充满光明,一世修行圆满,都是天国的子民。因私欲而残害正信之徒,不论他以什么名义,都将走向堕落。世间的争执与罪恶,是世间人自取,我常常听见天主地叹息。”
梅振衣微微吃了一惊,真按米迦勒的说法,他穿越前所知历史上地很多人,包括历代天主教皇,十个有九个半都是要往地狱里钻的货!转念一想也正常,修为地位之高如梅丹佐,不是也钻进去了吗?他见过地藏菩萨化转的幽冥世界,单尚不清楚阿罗诃大天尊所谓的地狱是怎么回事,却没有兴趣去实地参观一番。
梅振衣在思索,便没有再多问。善无畏暗中发神念对钟离权道:“阿罗诃之修为,当在镇元大仙之上,就不知比无量光、太上如何?阿罗诃天国仙界,应比万寿山深广的多,但不如佛国、天庭气象,却另有玄妙。”
钟离权亦暗语道:“太上无为,亦不可见如来,我想那阿罗诃大天尊,在可见与不可见之间。我尚未有此境界,也不敢妄加断语,大师若能断语,我便能知你来历。”
钟离权与善无畏说悄悄话,言下之意如果善无畏能够给阿罗诃的修行境界下个断语,钟离权就能知道他的来历。善无畏微微一笑道:“贫僧亦不愿下断语。”
天国仙界是什么情况他们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它是阿罗诃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开辟,阿罗诃的修为境界应在镇元大仙之上,具体如何钟离权不能断言而善无畏不愿下断语。米迦勒、加百列等人也有灵台化转之功,其果位不在金仙之下,他们延伸开辟的仙界依附于天国,却不是自己独立地仙家洞府,而是自然地成为天国的一部分。
那边加百列终于又着急了,让别人问了一圈,却没有说出自己想问地话,敲了敲茶几直言道:“诸位欲问天国事。可以稍后再谈,我们为命运之匙而来,它就是梅丹佐曾掌管的圣物,外形是一只金色地长矛,平时显现有一丈二尺长。”
“你们是来找东西的,是这个吗?”梅振衣虚指于面前画圆,虚空中仿佛出现了一面镜子,镜中正是梅丹佐留下的那一只金色长矛。他没有把东西拿出来,而是弄了一个幻影显象。
米迦勒与加百列一齐点头道:“就是它。如果在阁下手中,请交还!”
梅振衣一弹指。光影中又出现了全身带着如焦炭般黑光的韦昙,幽幽说道:“二位不要着急,你们认识这个人吗?他与你们一样,也失落了一件圣物。宁愿为此付出代价以证自己的修行,如今愿望尚未圆满,我就讲一讲他的故事吧。”
有大神通讲故事自然极快,神念中几个转折,就把前生的韦驮天与今世的韦昙所遇原原本本的说清楚。最后说道:“命运之匙失落,责任在梅丹佐不在我们,天国失去了一件圣物,佛国也失去了一件圣物,这本与我无关。但我曾有承诺,要找到佛心舍利地下落。二位可有指教?”
善无畏插话道:“本与梅真人无关,但我是佛徒,寻回佛国圣物,却与我有关,老僧其实也在等,梅真人何日助韦昙寻回佛心舍利?”
梅振衣:“梅丹佐应将佛心舍利藏于天国某处,因我无法到达无边玄妙方广世界,故此曾言待成就仙道之后再去寻找,没想到二位大天使自己来了,这样更好。可以当面说清楚。”
加百列皱着眉头问:“佛心舍利是什么样子?”
梅振衣问善无畏:“我没见过。大师可曾见过?”
善无畏:“就是普普通通一块石头,问之以佛法。灵台中可与无量光心印交流,但需安置于法坛之上,恭敬礼拜方可。若非如此,并无其它异处。”
梅振衣也皱眉了:“那怎么去找啊?天国那么大,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而已,难道要把所有地地方都翻一遍,从头犁到尾?还要立上无数供佛法坛,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的放上去问?”
米迦勒与加百列齐声道:“不可!”----显然梅振衣的提议是他们难以接受的。
善无畏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不必如此,韦驮天为灵山脚下守护天神,只要佛心舍利在天国,他到了那里,一念之间就可以察觉其所在。”
两位大天使这才松了一口气,梅振衣苦着脸又说道:“韦驮天已殒身下界,不证菩萨果也无法归天复位,现人间只有受了伤的韦昙居士,怎么能到天国去找佛心舍利呢?”
善无畏就像与梅振衣商量好了似的一唱一和,又耐心的解释道:“若佛心舍利在阿罗诃天国,待到韦昙损伤恢复之后,他就去得,见佛心证菩萨果。”
梅振衣连连点头:“善哉,善哉,我既有承诺,也会与韦昙居士一道天国,找到佛心舍利的下落才算完成诺言,但那要等我成就仙道之后了,想必到那时,韦昙的损伤也该恢复了。”
加百列又打断两人的话:“如果你们的圣物确在天国,也可以来找回,但请先将命运之匙归还。”
梅振衣又摇头道:“加百列小姐,你误会了,是佛门是圣物并非我们的圣物,我与钟离师父是法自然之道地修士。”
善无畏一脸慈祥的说:“梅丹佐盗走我佛国圣物,却遗失了你天国圣物,报应不爽,佛心舍利在天国未归还,你们却想以天国地使者的名义取回命运之匙?事情的正理不应如此。……梅真人,可否将命运之匙交给贫僧保管?贫僧承诺,它在我手中不会有失,待你与韦昙去天国寻回佛心舍利时,我再交给你。”
善无畏来了这一出,梅振衣若当面将命运之匙交给他,会得罪两位大天使,但同时也甩脱了一个烫手的热山芋,天国的人既然找上门来了,留着命运之匙就是个大麻烦。他看了师父一眼,见钟离权沉吟着点了点头。
梅振衣右手一伸,凭空抽出一支金光闪闪的长矛,双手捧到善无畏面前说:“大师请收好。”
加百列看见命运之匙就在眼前,神色很激动,几乎忍不住就想把它抢回来,米迦勒却沉着脸摇了摇头,暗中阻止了她。
梅丹佐闯的祸事不小,却在人间被斩灭没有连累到仙界的天国,米迦勒私下里也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深为忌惮,对方既然连梅丹佐都能斩灭,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他还不清楚梅丹佐是怎么被收拾掉的?很有些想不通。
话已至此,米迦勒首先起身道:“那好,暂且如此,希望各位不要让我们等得太久,早点来天国交还命运之匙。”
善无畏却不急不躁,伸手一拂凭空收去金矛,面带微笑又说道:“也有更快的办法,二位可听闻佛法悟道,受无量光指引,去天国逢石问路,说不定能先找到佛心舍利。”加百列腾地一声站了起来,面带怒容道:“我们愿意稍等,允许你们进入天国找回佛心交还圣物,不等于动摇自己信仰,善无畏先生不要再说这种话!”她右手一招,手中出现了一柄银色地战斧,弧形的斧刃散发着寒光,如半轮皎洁地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