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正在聊着,门被敲响了。林振华走过去打开门一看只见门外站着好几个人,这些人都是熟面孔,有浑北市的副市长周大鸣,浑北市计委主任徐苏明,以及虞寒乔、袁云妹等。
看到开门的是林振华,周大鸣脸上带着一缕淡淡的微笑,说道:“哦,是林董事长,你是在向何主任汇报工作吗?”
“也不是什么汇报工作,只是聊聊天吧。”林振华说道。
“哦,没耽误你们工作就好。”周大鸣说道,“我是来请何主任和林董事长下楼去吃饭的。”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周大鸣的态度是十分平和的,既不是特别的生疏,也看不出有什么尊重的意思。在他的心目中,林振华不过是一个企业领导人而已,不值得他这个副市长去奉承。
何海峰、林振华一行到浑北已经好几天了,这些天里,浑北的官员们也一直都在观察着这个考察组内部的人员构成,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对于林振华,大家一开始就很不放在眼里的,毕竟他只是江南省一家股份制企业的董事长。像汉华重工这样大的企业,在浑北也有不少,谁会去特别关注一个企业的负责人呢?
但观察了几天之后,大家发现,这个林振华与何海峰的关系异常地亲近,有许多次,大家都听到林振华随口称呼何海峰为“老何”。在整个浑北市,也只有与何海峰平级的市委书记和市长敢这样称呼他,其余的官员谁不是恭恭敬敬地称他为何主任的?这个年轻人能够这样称呼何海峰,而且何海峰似乎还挺接受这个称呼,这就让浑北的官员们觉得莫名惊诧了。
既然感觉到了异常,自然就有人会去找关系进行深入了解了。经过一番调查,大家确认,林振华既不是什么红二代,也不是什么港商在大陆的遗腹子。他与何海峰所以这样熟悉只是因为何海峰曾经在与江南省相邻的湘平省工作过,二人有过工作联系。此外,大家也了解到,林振华是一个带有点传奇色彩的改革家曾经得到了中央领导的亲自褒奖,这算是林振华身上最亮的光环了。
对于这样的光环,浑北的官员们并不怎么买账。在国内,获得过中央领导夸奖的人多了,光是浑北,受到毛主席、周总理亲自接见的劳模就有几十人,这些人现在不也一个个都在工厂里呆着吗?
鉴于此大家并不特别把林振华放在心上,对他稍微客气一点,也只是因为看在何海峰的面子上而已。
“周市长来了,快请进来吧。”何海峰在屋里听到门口的对话,已经知道来的人是谁,便慢慢地走过来,向周大鸣打着招呼。
林振华侧开身体,让何海峰和周大鸣能够直接面对着面。周大鸣说道:“何主任我就不进去坐了,我是来请您下去用餐的。对了,林董事长也一起去吧。”
“你们太客气了。”何海峰点点头道“好吧,请稍等一下,我穿上外套就和你们一起下去。”
一行人众星捧月一般地簇拥着何海峰向楼下的餐厅走去,林振华只能跟在后面,身边只有一个絮絮叨叨的袁云妹陪着。
有中央领导用餐,餐厅自然是不会再接待其他用餐者的。众人走进餐厅时,看到在正中央一张巨大的圆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菜品,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应有尽有。林振华粗粗一数发现盘子的数量足有30多个。
“何主任,您请上座吧。”周大鸣指着主位对何海峰说道。
“大家一起坐下吧。”何海峰毫不客气地走到主位上坐下,同时挥挥手,示意众人一起入席。
浑北市的官员们的座次是很好安排的,只要照着官职大小来排列即可。唯一的另类是林振华,虽然大家都觉得他的身份只配坐在下首但当着何海峰的面,总不能太怠慢林振华了。最后,他被安排坐在虞寒乔的身边,据说是方便他们在一起喝酒。
酒逢知己,喝起来才有味道,我和虞寒乔,算哪门子知己呢?林振华一边呵呵笑着接受安排给他的座次,一边在心里恶恶地想道。
“何主任,今天出去调研辛苦了吧?要不,咱们先吃点菜,然后再喝酒。我们浑北这几年经济状况不太好,招待中央领导的标准也只能是这样了,何主任请多多担待。”周大鸣坐在何海峰身边,指着一桌子山珍海味,客气地说道。
这一桌子菜,不算上酒水,起码也得一千块钱以上了。按浑北市亏损企业里的下岗津贴标准,相当于十多个工人一个月的收入。何海峰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周市长,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们这次是下来搞调研的,接待方面,要一切从简。咱们已经连续第四天了,每天都是这样的排场,不太合适啊。”
“这算什么排场?”坐在何海峰的另一边的徐苏明接过话头道,“何主任冒着严寒到浑北来调研,亲自深入工人的家里,这是对我们浑北市企业减亏脱困工作的高度重视啊,我们安排一顿便饭,算得了什么呢?”
“工人的生活还非常困难,咱们这样大吃大喝,如果让工人看见,恐怕会有一些想法的。周市长,徐主任,我想,未来几天,咱们就不要这样安排了,怎么样?”何海峰委婉地说道。
“何主任批评得对。其实呢,我们平时接待客人,也是非常简单的。只是何主任是代表中央过来的,我们也是表达一下浑北人民对中央领导的心意嘛。”周大鸣非常轻松地把浑北市的几百万人都给代表了。
何海峰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白搭,到下顿饭的时候,对方仍然会这样安排。在一些近乎传说的故事里,清廉的领导在这种场合是会拂袖而去的,或者勒令作陪的官员自己掏腰包为宴席买单。但这仅仅是传说而已,人家搞排场,是为了奉承你,你如果不领这个好意还要打对方的脸,那就是太不会做人了。要知道再大的官也得靠下面的人支持,你能不给这些地方官面子吗?
其实反过来说,地方官也有地方官的难处。中央的官员下来,几乎人人都会说什么不要搞排场之类的话,但如果地方官员真的不搞排场,中央官员又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冷遇,心里难免会有几分不快。对于地方官员来说,你很难分清楚谁是虚套地拒绝排场谁是真正的清廉。最好的办法,就是有错杀,没放过,宁可接待标准高一点,让对方批评,也绝不能用清粥小菜去糊弄领导。
“来来来,大家开始吧。”周大鸣举起筷子,对众人说道说完,他转动桌子上的转盘,把一盘素肥肠转到何海峰的面前向他介绍道:“何主任,您尝尝这个,这是我们浑北的名菜,叫做素肥肠。
关于这个菜,还有一个传说呢,说的是当年张作霖张大帅的三姨太,发愿出家当了尼姑。这个三姨太呢,特别喜欢吃肥肠,可是出家人不能吃荤啊,这怎么办呢?张大帅就让他的厨子用面筋做成了这道素肥肠,味道和真的肥肠一模一样。您尝尝看,是不是这样。”
“呵呵,还有这样的故事呢。”何海峰微微一笑,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送入口中嚼了嚼然后点点头道:“嗯,还真有点肥肠的意思。来吧,大家一起来吧。”
领导吃了第一口,这就是开席的信号了。林振华一向是个比较馋嘴的人,加上出去跑了一天,肚子也的确是饿了。看着满满一桌子好菜,他也顾不上什么斯文或者矜持,直接挥动筷子直奔自己喜欢的盘子。其他人互相虚让了一下,也都开始大快朵颐了。
吃了一会,众人肚子里都垫了点东西,周大鸣开始端起酒杯向何海峰敬酒,随后便是徐苏明、虞寒乔等,一个接一个,像是参拜一般。东北人喝酒的气势是非常雄伟的,每个人都拿着一两多的大杯子,装着50多度的白酒,一饮而尽。何海峰的酒量不行,每次端起杯子,只是浅尝辄止,不过,即便是这样,也没人敢挑他的礼,这就是当领导的好处了。
敬完何海峰,大家又礼节性地敬了林振华一轮,这一轮酒,大家嘴里都说着“随意随意”的,稍稍喝上一点就算数了。林振华虽然有点酒量,但也不敢在这种场合里和一群东北人拼,所以也乐得闷头吃菜了。
酒过三巡,到了说话聊天的时候。周大鸣挑起了话头,问道:“何主任,您这次到东北来考察,第一站就到了我们浑北市,这里对我们浑北市的重视啊。您在浑北也已经调研了好几天了,您发现我们浑北的工作还存在着哪些缺陷,还请您提出严肃的批评。”
何海峰道:“批评可不敢当,我主要还是要向大家学习的。
这几天在浑北考察,我认识到,浑北的情况,比我们当初在北京考虑的要复杂得多。你们作为浑北当地的干部,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在此,我代表国家计委,也代表总理,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敬意。”
是啊,天天这么喝,压力能不大吗?林振华腹诽道。不过,这样的话,他也只能是在心里嘀咕了,官场上大家都是这样说话的,林振华也已经适应了。
“何主任这番话,是对我们浑北市十几万政府工作人员的充分肯定啊,我们回去以后,一定会把何主任的指示向干部群众们进行传达的。”周大鸣装出一副感动的样子说道。其实,他也知道何海峰这番话不过是场面上的话而已,在这番铺垫之后,后面的话才是最关键的。
果然,何海峰在说完正面的肯定之后,话锋一转,开始提出自己的看法了:“至于说到大家工作中的有些疏忽之处嘛,这些天我也看到了一些。趁这个机会,我把它说出来,供大家参考。”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就希望何主任能够指出我们工作中的不足之处,帮助我们改正错误,取得进步。”徐苏明应道。
“首先的一点,目前,浑北市企业的亏损面高达80%以上,但具体这些企业是为什么亏损的应当如何减亏,甚至扭亏为盈,我们浑北市各级部门缺乏深刻的认识和有针对性的措施。这些天,我在浑北听到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说国家投入太少,似乎咱们浑北市所有的干部都认为,资金是浑北市面临的唯一的困难,也是唯一的解决途径。”何海峰神情严肃地说道。
“我们浑北市资金短缺,也是实情。”周大鸣小声地辩解道。
“国家这两年并没有忽视对浑北市的投入,去年和前年,国家向浑北市先后投入了20亿元的减亏脱困资金。按我们今天在浑锻压调研的结果来看这笔钱足够让‘家浑锻压完成必要的设备改造,恢复竞争力。然而,这些钱用到哪去了?”
“我们也向浑锻压投入过资金,前前后后,投了得有几百万吧?”徐苏明说道,“具体数字我记不太清楚了,这个回去查一下就可以看到的。”
“投入之后形成了什么效益?”何海峰问道。
徐苏明摇摇头道:“唉,这个真不好说浑锻压的亏损,也是积重难返。我们也曾经和他们的厂长,叫郭贵宝的搞过好几次的会商,给他们出了不少主意。可是厂子里的情况太复杂,除了设备落后之外,还有产品也比较落后。此外,有些工人的生产积极性也很成问题,劳动生产率很难提高。所以,资金投入之后,收益甚微。”
“收益甚微的根本原因在哪,你们认真分析过吗?”何海峰逼问道。
徐苏明道:“这个问题,我们忽略了。现在不是提扩大企业自主权吗我们也是考虑到政府不能对企业的事务插手太多,所以对于资金的使用情况,没有进行深入的追踪。”
何海峰道:“你们一边说资金短缺,一边又对几百万的减亏脱困资金的投入漠不关心了水漂也不心疼。几百万块钱,就算没有形成效益?至少也应当形成一些经验和教训吧?你们起码可以从这个失败的案例中得到启发,从而调整资金投放的方式。
然而,我这些天却没有看到浑北市在这方面的举措。这种管理资金的方法和态度,让国家怎么敢继续向浑北市投入?”
何海峰这话就是隐含着威胁了,你们如果不能改变管理资金的态度,那国家就不敢继续投入了,以后你们想向国家计委要钱,恐怕就很困难了。
何海峰的这个威胁,对于周大鸣和徐苏明来说,是最为有效的。正如何海峰此前所说,浑北市的官员所以这样奉承他,其原因是在于知道他是带着整整亿的减亏脱困资金来的。这是中央政府有史以来最大力度的一次扶持,浑北市当然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可是,钱是攥在何海峰手上的,如果他觉得不该投入,那浑北市可就麻烦了。
当然了,从平衡的角度来说,何海峰也不可能一分钱都不留给浑北市。他能够决定的,只是多给与少给之间的区别而已。周大鸣和徐苏明要争取的,就是多出来的那部分。
“何主任,我们也有我们工作的难度。”周大鸣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这么多的老企业,80%的亏损面,我们的压力很大啊。老徐他们的浑北计委,一天恨不得当成两天来用,就这样,也顾不过来这么多的企业。所以呢,有些资金的使用上,就存在着一些追踪不利的情况,这一点,何主任也是能够理解的吧?”
何海峰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徐苏明之流是如何一天当两天用的。在何海峰到浑北这几天里,徐苏明几乎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分别赴几处的宴席,一天24小时里,徐苏明嘴里没有酒味的时间不会超过4个小时,这可不就是一天当几天用吗?
这些话,自然没必要说出来,何海峰道:“周市长,你误会了。我刚才这样说,并不是要兴师问罪。对于你们的辛苦,我也是看在眼里的。我想说的,只是建议浑北市要改变工作方式,从一味地追求投入,转向注重投入的效率。国家投入的资金也是有限的,你们应当用这些有限的资金,完成一定的目标。不要把钱像撒胡椒面一样地花掉,而是应当集中资金,救活一部分企业,帮助他们恢复造血机能,从而形成良性循环。”
“何主任的话,实在是发人深省啊。”徐苏明拼命地点着他那肥硕的脑袋,“我们以往的工作,的确是像何主任说的那样,光注意了投入,没有注意到投入的效率。以后,我们一定要转变工作思路,让国家投进来的钱,得到充分合理的利用。”
何海峰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听到徐苏明的表态,他追问道:“徐主任能这样想,让我感到很欣慰啊。我想问问徐主任,对于提高投入效率这一点,你们计委方面有什么具体的思路没有?”
“我想过了,以后再向企业投钱,我要让企业领导跟我们计委签责任书,立军令状,如果拿了钱没有取得效果,就要进行严肃的处理。”徐苏明振振有辞地说道。
“徐主任,如果真有这么一家企业,糟蹋掉了几百万,一个水漂都没有打起来,你打算怎么样严肃处理它的厂长呢?”林振华呵呵笑着问道。
“这个嘛??????”徐苏明语塞了,“最起码,最起码??????”
他起码了半天,也没说出后面的话来。他有待说要对厂长进行撤职处理,但又知道自己做不到。万一话说出来了,被何海峰揪住,自己岂不是把那些厂长们都给坑了?如果说是扣点奖金之类的处罚,恐怕在何海峰那里也过不了关吧?
“徐主任,如果企业糟蹋了几百万的资金,就算你把它的厂长抓起来枪毙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损失掉的钱,也不会因此而回来。俗话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我和何主任今天也见到一些企业领导人的嘴脸了,你认为他们是怕你严肃处理的样子吗?”林振华依然用笑呵呵的样子说道。
“那??????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办呢?”徐苏明反问道。对何海峰,徐苏明不敢顶嘴,但对林振华,他可不用那么客气。
林振华道:“凡事必须有事前控制、事中控制和事后控制。你所说的严肃处理的办法,仅仅是事后控制,这是远远不够的。要想提高资金的使用效率,必须从投入资金的开始就进行监督,在整个资金使用的过程中,同样建立起监督机制。唯有如此,才能保证资金不会被滥用,也不至于成为蛀虫们的盛宴。”
“林董事长,你说我们企业的领导是蛀虫,这个比喻不太合适吧?”周大鸣沉着脸开始抗议了,他不能让林振华这样发挥下去。林振华前面说的话都没什么破绽,但最后一句说到蛀虫的问题,就让周大鸣抓住把柄了。
何海峰接着周大鸣的话头,说道:“小林的比喻,的确有些不太恰当。不过,浑北的一部分企业,领导班子的确存在着一些问题,这个情况周市长也应当了解吧?”
“这个我也所耳闻,我们市政府对此也是高度重视的,正准备开始一些检查工作。”周大鸣硬着头皮说道,在这之前,他已经听虞寒乔汇报过在浑锻压发生的那一幕了,知道何海峰的话是有所指的。
何海峰道:“我今天在浑锻压的时候,已经向虞局长说过了。浑北的问题,绝不仅仅是资金的问题,而是一系列问题的交织。如果不能解决这些深层次的问题,仅仅依靠国家投入资金,是绝对无法改变浑北企业普遍亏损的现状的。”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