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1-09-30
听差房里的苓子正拿着剪子在一块蓝咔啦上比划,见她来了就招呼,“快来给我绞,样子画好了,我右手烫着了,使不上劲儿。”
锦书听了上前拉了她的手看,中指的指腹和虎口处烫坏了好大一片,上了一层药,油腻腻的,闻着还有一股怪味道,接过她手里的剪刀问,“当差烫的?还疼吗?”
苓子道,“这会儿不疼了,张福叔的耗子油真管用!我前头上铜茶炊那儿倒水喝,烫着的,疼得只好把手压在雪地里,后来张福叔拿了一罐子药来,说是拿才生出来的没毛的小耗子熬的油,一擦就灵。”
锦书一听是拿耗子熬的油,顿觉反胃,忙放了她的手去剪蓝咔啦上的鞋样子。这蓝咔啦是一种厚织物,只有深蓝和朱红两种颜色,因为耐寒不进风,冬天常用作“四人抬”的轿围子,宫里秋冬拿它做鞋帮子,就图它挺刮。
苓子嘿嘿的笑,掏了一个红纸包递给她,“这是你的份例,一根簪子,一个二两的银稞子,是老佛爷赏的,我给你领了,省得回头放赏的人忘了,你又不好意思讨。”
锦书打开来看,是个金镶宝的点翠,宫女平时不让戴首饰,主子赏了就收着,她们将来能带出宫去使,自己却只有压箱底的份,复又包起来收进袖袋里,看着苓子的手道,“我还不能上差,你这一烫伤怎么好,谁能替你?”
苓子道,“再过一会儿春荣该起来了,让她替我就成。明儿过大年,又大一岁,我进宫五年了,这么些年都没能回家看看,听说家里又加盖了楼,擎等着给我兄弟讨媳妇呢!”
苓子说到家里人笑吟吟的,锦书想起了永昼,要是大邺还在,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指个婚,再开牙建府,过上自己的小日子,原本一切都那么顺当,惜这样的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苓子发觉她不怎么高兴,一时讪讪的,“对不住,惹你伤心了。”
锦书勉强笑了笑,自己不幸,不好叫别人也跟着你哭吧,再说大过年的,惹这些不痛快干什么,想都不去想,就好了。于是道,“瞧你笑得这样,说说吧,家里给你指了什么人家?姑爷是做什么的?”
苓子臊红了脸,扭捏了一下道,“是个侍卫,在上虞处当差,也就是个半瓶子醋,平日陪着皇子们干些上树抓雀儿的事,没什么正经差使。”
锦书笑道,“那敢情好,不累人,和皇子们走得又近,等将来小主子们封了王,一提拔,准保就发迹了,你可是许了个好人家!”
苓子扯了扯嘴角,“也就这样吧,面都没见过,谁知道好坏呢,就跟抽签子似的,抽一个是一个,全看造化罢。”又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崔谙达都发火了,亏得太皇太后没问起,要不就没法交待了。”
锦书道,“我在寿药房见着了皇上,就耽搁了。”
苓子吓了一跳,“皇上认出你了吗?”
锦书点点头,“我既然进了慈宁宫,满紫禁城也没几个不知道我的了。”
苓子抚胸低喘,“你又捡回一条命来。”
锦书想,你要是知道我和皇帝还打了一回合的擂台,一定得吓晕过去。嘴上也不多说什么,把蓝咔啦都拾掇起来,这会子太皇太后沐浴,有司浴的宫女伺候着,手上没差使的都进了听差房歇着了。
茶水上的入画坐在杌子上,一说今儿吃锅子,笑得骨头都酥了,“中晌是山鸡锅子,晚上是什锦锅子,拿酸菜、白片鸡、血肠、切肚混在一起,我就乐意吃这个。”
棉帘子里头站门的大梅刚被替换下值,也溜进听差房胡侃,“瞧你平日闷声不响的,一说吃就还阳了。”
入画道,“咱们还图什么,除了吃就是睡呗,不像你,还盼着攀高枝儿呢!你可得加着紧,开了春又要选秀女了,这会子不忙,回头赶不上趟儿!”
大梅红着脸来打她,“你混说什么!谁要攀高枝了,这话叫塔嬷嬷听见,不揭了你的皮才怪!”
入画边躲边笑,“你不要攀高枝儿,那每回太子爷来,你偷着看他干什么?别当我不知道,敢做就敢当,做什么缩头乌龟!”
她们闹成一团,扑在炕上又揉又推的,锦书笑着让开了一些,拿起炕桌上的笸箩,翻出打了一半的络子接着编,入画搡开大梅挨了过来,摇了摇她的肩道,“哎,才刚你到乾清宫去了,太子爷打发冯禄来问你呢,再三再四的托塔嬷嬷照应你,我瞧啊,你早晚是要进景仁宫的,到时候有了好结果可别忘了咱们一块扛扫帚的姐妹。”
锦书笑了笑,“我这样的身份能有什么念想,保得住命就是好的了。”
大梅低声道,“怕什么,横竖有太子爷,说句大不敬的话,等将来太子爷即了位,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么!”
苓子摇了摇头,“那得熬多少年去?咱们万岁爷明年端午才满二十九,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锦书又想起那个提着戥子称药的身影,松竹一般,和太子站在一块儿兄弟似的,太子想继承大统,怎么也得等上三四十年的。
入画趴在她肩上咬耳朵,“依着我,太子总归只是太子,不如万岁爷牢靠,你说是不是?”
锦书有些不乐意,女孩儿家爱说些风花雪月原本无可厚非,可把她和姓宇文的扯到一起就不太好了。眼皮子一耷拉,她不哼不哈的应,“我没这个福气啊,你们是良家子,又是祈下有声望的人家送进宫来的,进个嫔位妃位是顺风顺水的事儿,我是戴罪之身,哪敢有这种非份之想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心想戳着了人痛处,也不知怎么打圆场好,气氛正尴尬,门口梳头刘进来了,背了个背篓子,苓子忙下地请安,叫了声“干爸爸”,梳头刘和蔼的笑,亲亲热热的唤“小苓儿”。
这梳头刘是个极好的人,老佛爷跟前很得宠,他温和斯文,有礼貌,因为是外宿的,常从宫外给宫女们带些针头线脑的东西,大家都爱和他亲近,见了面都给他问个安,道句吉祥,他脸上和乐的笑容就从眼角的皱纹里透出来,会很谦和的还礼,应声“姑娘辛苦”。
大梅道,“刘叔,怎么这会子进来了?”
刘太监笑道,“太皇太后出了浴要抿头,,我趁这当口赶着进来找我们姑娘。”
苓子跪下磕了三个头道,“明儿怕抽不出空来,先给干爸爸道新禧了。”
祈人有规矩,没出嫁的姑娘是不拜年的,给他磕头是拿他当亲爹,刘太监从篓子里掏出一个红包给苓子,道,“节下忙,我不能到你府上看望你爹去,这锭银子请你捎给你爹买碗茶喝,恕我礼不周全。”
苓子接了替她爹道谢,刘太监摇头道,“没多少,不值当你一谢,小心着当差,我上西偏殿去了。”
苓子福道,“干爸爸好走。”一直送出听差房去,回来大家让她拆了红包看,是一锭二两的纹银,苓子叹道,“我这干爸爸真不容易,一个人,没家没口的,老佛爷跟前红得这样也没说置个宅子,低着头来,低着头去,多好的人啊。”
锦书拉拉她的袖子道,“你真是个有福的,家里有爹妈兄弟,宫里又有这么个干爹拂照你。”
苓子掭了掭衣角道,“将来我要是有了升发,一定不忘了我这位干爸爸,我孝敬他,给他送终。”
门外进来的春荣搓着手笑,“好苓子,真懂事儿!”
大家看她脸冻得铁青,赶紧让了炕给她坐,她捧着热茶边晤边道,“我去了趟寿安宫,太皇太后赏太妃们一人一盒油糕,一盒喇嘛糕,好家伙,差点没把我冻成冰陀子。”对苓子道,“我给你当差,我的差事就交给你啦,这回你可没落着好,劳您驾,宫门上到了贴常新纸和门神的时辰了,糨糊在出廊的围栏边上,门对子在暗房的佛龛前供着呢。”
小苓子噘了噘嘴,谁叫她偏挑这时候烫伤了,只得认栽。
锦书放下络子拍了拍袍子,“走吧,师傅,我陪您一道去。”
两个人笑着往偏殿取家伙什去,锦书拿着门神看,就是平常的魏征徐茂公,不过不是纸质的,而是木板雕的杨柳青年画。画上的人脸颊又光滑又红润,穿着戏文里武生的衣裳,背上插着旗,脚上蹬的是高底靴子,威风凛凛往哪儿一站,看着甚是得趣儿。
两人分工合作,把窗户上的常新纸贴完了,苓子托着糨糊撑着伞,又往宫门上去,守宫门的是顺子和另一个叫长安的小太监,两个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爱顽的时候,因着管事不在跟前,远远看见她们来了,就往门的两腋一站,举起手,抬起脚来,顺子道,“哼!你来啦?”
长安大笑,“哈!正要抓你!”
天上的雪洒盐似的绵绵不绝,锦书捧着装门神的匣子,两只手早已冻得冰凉麻木,被他们一逗,忍不住笑起来,多年之后回想起来,那是在这皇宫里最快活的一段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