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9-11-01
美芹十论
辛弃疾
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于;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虏人
凭陵中夏,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臣之家世,受廛济南,
代膺阃寄荷国厚恩。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毫,
涉沂海,非其志也。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
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常令臣两随计利抵燕山,谛观形势,谋未及遂,大父
臣赞下世。粤辛巳岁,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常鸠众二千,逮耿京,
为掌书记,与图恢夏,共籍兵二十五万,纳款于朝。不幸变生肘腋,事乃大谬。
负抱愚忠,填郁肠肺。官闲心定,窃伏思念:今日之事,朝廷一于持重以为成
谋,虏人利于尝试以为得计,故和战之权常出于敌,而我特从而应之。是以燕
山之和未几而京城之围急,城下之盟方成而两宫之狩远。秦桧之和反以滋逆亮
之狂。彼利则战,倦则和,诡谲狙诈,我实何有。惟是张浚符离之师粗有生气,
虽胜不虑败,事非十全,然计其所丧,方诸既和之后,投闲蹂躏,由未若是之
酷。而不识兵者,徒见胜不可保之为害,而不悟夫和而不可恃为膏肓之大病,
亟遂[齿乍]舌以为深戒。臣窃谓恢复自有定谋,非符离小胜负之可惩,而朝廷
公卿过虑、不言兵之可惜也。古人言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计,正以此耳。
恭惟皇帝陛下。聪明神武,灼见事机,虽光武明谋,宪宗果断,所难比拟。
一介丑虏尚劳宵旰,此正天下之士献谋效命之秋。臣虽至陋,何能有知,徒以
忠愤所激,不能自已。以为今日虏人实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惟预备乃为无
患。故罄竭精恳,不自忖量,撰成御戎十论,名曰美芹。其三言虏人之弊,其
七言朝廷之所当行。先审其势,次察其情,复观其衅,则敌人之虚实吾既详之
矣;然后以其七说次第而用之,虏故在吾目中。惟陛下留乙夜之神,臣先物之
机,志在必行,无惑群议,庶乎“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烈无逊于唐太
宗。典冠举衣以复韩侯,虽越职之罪难逃;野人美芹而献于君,亦爱主之诚可
取。惟陛下赦其狂僭而怜其愚忠,斧质余生实不胜万幸万幸之至。
《审势》第一
用兵之道,形与势二。不知而一之,则沮于形、昡于势,而胜不可图,且
坐受毙矣。何谓形?小大是也。何谓势?虚实是也。土地之广,财赋之多,士
马之众,此形也,非势也。形可举以示威,不可用以必胜。譬如转嵌岩于千仞
之山,轰然其声,巍然其形,非不大可畏也;然而堑留木柜,未容于直,遂有
能迂回而避御之,至力杀形禁,则人得跨而逾之矣。若夫势则不然,有器必可
用,有用必可济。譬如注矢石于高墉之上,操纵自我,不系于人,有轶而过者,
抨击中射惟意所向,此实之可虑也。自今论之:虏人虽有嵌岩可畏之形,而无
矢石必可用之势,其举以示吾者,特以威而疑我也;未欲用以求胜者,固知其
未必能也。彼欲致疑,吾且信之以为可疑;彼未必能,吾且意其或能;是亦未
详夫形、势之辨耳。臣请得而条陈之:
虏人之地,东薄于海,西控于夏,南抵于淮,北极于蒙,地非不广也;虏
人之财,签兵于民而无养兵之费,靳恩于郊而无泛恩之赏,又辅之以岁币之相
仍,横敛之不恤,则财非不多也;沙漠之地,马所生焉;射御长技,人皆习焉,
则其兵又可谓之众矣。以此之形,时出而震我,亦在所可虑,而臣独以为不足
恤者,盖虏人之地虽名为广,其实易攻,惟其无事,兵劫形制,若可纠合,一
有惊扰,则忿怒纷争,割据蜂起。辛巳之变,萧鹧巴反于辽,开赵反于密,魏
胜反于海,王友直反于魏,耿京反于齐、鲁,亲而葛王反于燕,其余纷纷所在
而是,此则已然之明验,是一不足虑也。
虏人之财虽名为多,其实难恃,得吾岁币惟金与帛,可以备赏而不可以养
士;中原廪窖,可以养士,而不能保其无失。盖虏政庞而官吏横,常赋供亿民
粗可支,意外而有需,公实取一而吏七八之,民不堪而叛;叛则财不可得而反
丧其资,是二不足虑也。
若其为兵,名之曰多,又实难调而易溃。且如中原所签,谓之大汉军者,
皆其父祖残于蹂践之余,田宅罄于捶剥之酷,怨忿所积,其心不一;而沙漠所
签者越在万里之外,虽其数可以百万计,而道里辽绝,资粮器甲一切取办于民,
赋输调发非一岁而不可至。始逆亮南寇之时,皆是诛胁酋长、破灭资产,人乃
肯从,未几中道窜归者已不容制,则又三不足虑也。
又况虏廷今日用事之人,杂以契丹、中原、江南之士,上下猜防。议论龃
龉,非如前日粘军、兀朮辈之叶。且骨肉间僭杀成风,如闻伪许王以庶长出守
于汴,私收民心,而嫡少尝暴之于其父,此岂能终以无事者哉。我有三不足虑,
彼有三无能为,而重之以有腹心之疾,是殆自保之不暇,何以谋人?
臣亦闻古之善觇人国者,如良医之切脉,知其受病之处而逆其必殒之期,
初不为肥瘠而易其智。官渡之师,袁绍未遽弱也,曹操见之以为终且自毙者,
以嫡庶不定而知之也。咸阳之都,会稽之游,秦尚自强也,高祖见之以为当如
是矣,项籍见之以为可取而代之者,以民怨已深而知之。盖国之亡,未有如民
怨、嫡庶不定之酷,虏今并有之,欲不亡何待!臣故曰:“形与势异”。为陛
下实深察之。
《察情》第二
两敌相持,无以得其情则疑,疑故易骇,骇而应之必不能详;有以得其情
则定,定故不可惑,不可惑而听彼之自扰,则权常在我而敌实受其弊矣。古之
善用兵者,非能务为必胜,而能谋为不可胜。盖不可胜者乃所以徐图必胜之功
也。我欲胜彼,彼亦志于胜,谁肯处其败?胜败之情战于中,而胜败之机未有
所决。彼或以兵来,吾敢谓其非张虚声以耀我乎?彼或以兵遁,吾敢谓其非匿
形以诱我乎?是皆未敢也。然则如之何?曰:“权然后知轻重,度而后知长短”,
定故也。“他人有心,与忖度之”,审故也。能定而审,敌情虽万里之远可定
察矣。今吾藏战于守,未战而长为必战之待;寓胜于战,未胜而常有必胜之理。
彼诚虚声以耀我,我以静应而不轻动;彼诚匿形以诱我,我有素备而不可乘;
胜败既不能为吾乱,则故神闲而气定矣。然后徐以吾之心度彼之情,吾犹是彼
亦犹是,南北虽有异虑,休戚岂有异趣哉!
虏人情伪,臣尝熟论之矣:譬如狩狗焉,心不肯自闲,击不则吠,吠而后
却;呼之则驯,驯必致啮。盖吠我者忌我也,驯我者狎我也。彼何尝不欲战,
又何尝不言和,为其实欲战而乃以和狎我,为其实欲和而乃以战要我,此所以
和无定论而战无常势也,犹不可以不察。曩者兀朮之死,固尝嘱其徒使入我和,
曰:“韩、张、刘、岳,近皆习兵,恐非若辈所敌。”则是其情意欲和矣。然
而未尝不进而求战者,计出于忌我而要我也。刘豫之废,亶尝虑无以守中原,
则请割三京;亶之弒,亮尝惧我有问罪之师,则又谋割三京而还梓宫;亮之殒,
褒又尝缓我追北之师,则复谋割白沟河、以丈人行事我;是其情亦真欲和矣,
非诈也。未几,亶之所割,视我守之人非其敌,则不旋踵而复取之;亮之所谋,
窥我遣贺之使,知其无能为,则中辍而萌辛巳之逆;褒之所谋,悟吾有班师之
失,无意于袭,则反复而有意外之请。夫既云和矣而复中辍者,盖用其狎而谋
胜于我也。
今日之事,揆诸虏情,是有三不敢必战,二必欲尝试。何以言之?空国之
师,商鉴不远,彼必不肯再用危道,万一猖獗,特不过调沿边戍卒而已,戍卒
岂能必其胜,此一不敢必战也。海、泗、唐、邓等州,吾既得之,彼用兵三年
而无成,则我有攻守之士,而虏人已非前日之比,此二不敢必战也。契丹诸胡
侧目于其后,中原之士扼腕于其前,令之虽不得不从,从之未必不反,此三不
敢战也。
有三不敢必战之形,惧吾之窥其弱而绝岁币,则其势不得不张大以要我,
此一欲尝试也。贪而志欲得,求不能充其所欲,心惟务干侥幸,谋不暇于万全,
此二欲尝试也。
且彼诚欲战耶,则必不肯张皇以速我之备。且如逆亮始谋南寇之时,刘麟、
蔡松年一探其意而导之,则麟逐而松年鸩,恶其露机也。今诚必战,岂欲人遂
知之乎!彼诚不敢必战耶,贪残无义,忿不顾败,彼何所恤?以母之亲、兄之
长,一忤其意,一利其位,亮犹弒之,何有于我?况今沿海造舰,沿淮治具,
包藏祸心,有隙皆可投,敢谓之终遂不战乎?大抵今彼虽无必敢战之心,而吾
亦不可不防其欲尝试之举。彼于高丽、西夏,气足以吞之,故于其使之至也,
坦然待之而无他;惟吾使命之去,则多方腆鲜,曲意防备。如人见牛羊未尝作
色,而遇虎豹则厉声奋臂以加之,此又足以见其深有忌于我也。彼知有忌,我
独无忌哉!我之所忌不在于虏欲必战,而在于虏幸胜以逾淮,而遂守淮以困我,
则吾受其疾矣。(御之之术,臣具于《守淮》篇。)
昔者,黥布之心,为身而不顾后,必出下策,薛公知之以告高祖,而布遂
成擒。先零之心,恐汉而疑罕幵,解仇结约,充国知之以告宣帝,而先零自速
败。薛公、充国非有风角写占之胜、枯茎朽骨之技,亦惟心定而虑审耳。朝廷
心定而虑审,何情不可得,何功不可成。不求敌情之知,而观彼虚声诡势以为
进退者,非特在困吾力,且失夫致胜之机为可惜。臣故曰:“知敌之情而为之
处者,绰绰乎其有余矣。”
《观衅》第三
自古天下离合之势常系乎民心,民心叛服之由实基于喜怒。喜怒之方形,
视之若未有休戚;喜怒之积,离合始决而不可制矣。何则?喜怒之情有血气者
皆有之:饱而愉,暖而适,遽使之饥寒则怨;仰而事,俯而育,遽使之捐弃则
痛;冤而求伸,愤而求泄,至于无所控告则怒;怨深痛巨而怒盈,服则合,叛
则离。秦汉之际,离合之变,于此可以观矣。秦人之法惨刻凝密,而汉则破觚
为圜,与民休息,天下不得不喜汉而怒秦。怒之方形,秦自若也;怒之既积,
则喜而有所属,秦始不得自保,遂离而合于汉矣。
方今中原之民,其心果何如哉?二百年为朝廷赤子,耕而食,蚕而衣,富
者安,贫者济,赋轻役寡,求得而欲遂,一染腥膻,彼视吾民如晚妾之御嫡子,
爱憎自殊,不复顾惜。方僭割之时,彼守未固,此讻未定,犹勉强姑息以示恩,
时肆诛戮以贾威;既久稍玩,真情遂出,分布州县,半是胡奴,分朋植党,仇
灭中华。民有不平,讼之于官,则胡人胜而华民则饮气以茹屈;田畴相邻,胡
人则强而夺之;孽畜相杂,胡人则盗而有之;民之至爱者子孙,签军之令下,
则贫富不问而丁壮必行;民之所惜者财力,营筑馈饷之役兴则空室以往而休息
无期;有常产者困寠,无置锥者冻馁。民初未敢遽叛者,犹徇于苟且之安,而
訹于积威之末。辛巳之岁相挺以兴,矫首南望、思恋旧主者,怨已深、痛已巨,
而怒已盈也。逆亮自知形禁势格,巢穴迥遥,恐狂谋无成窜身无所,故疾趣淮
上,侥幸一胜,以谋溃中原之心而求归也。此机不一再,而朝廷虑不及此,中
原义兵寻亦溃散。吁!甚可追惜也。
今而观之,中原之民业尝叛虏,虏人必不能释然于其心,而无民意岂能自
安而无疑乎!疑则臣患深,操心危,是以易动而轻叛。朝廷未有意于恢复则已;
诚有意焉,莫若于其无事之时,张大声势以耸之,使知朝廷偃然有可恃之资;
存抚新附以诱之,使知朝廷有不忘中原之心。如是,则一旦缓急。彼将转相告
谕,翕然而起,争为吾之应矣。
又况今日中原之民,非昔日中原之民。曩者民习于治而不知兵,不意之祸
如蜂虿作于杯袖,智者不暇谋,勇者不及怒。自乱离以来,心安于斩伐而力闲
于攻守,虏人虽暴,有王师为之援,民心坚矣。冯妇虽攮臂,其为士笑之。孟
子曰:“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臣亦谓今之中原离合之衅已开,虏人不
动则已,诚动焉,是特为陛下驱民而已。惟静以待之,彼不亡何待!
《自治》第四
臣闻今之论天下者皆曰:“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
臣之说曰:“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秽不可以久安于华夏。”
夫所谓南北定势者,粤自汉鼎之亡,天下离而为南北,吴不能以取魏,而
晋足以并吴;晋不能以取中原,而陈亦终于毙于隋;与夫艺祖皇帝之取南唐、
取吴越,天下之士遂以为东南地薄兵脆,将非命世之雄,其势固至于此。而蔡
谟亦谓:“度今诸人,必不能辨此。吾见韩庐东郭踆俱毙而已。”
臣亦谓吴不能以取魏者,盖孙氏之割据,曹氏之猜雄,其德本无以相过,
而西蜀之地又分于刘备,虽愿以兵窥魏,势不可得也。晋之不能取中原者,一
时诸戎皆有豪杰之风,晋之强臣方内自专制,拥兵上流,动辄问鼎,自治如此,
何暇谋人?宋、齐、梁、陈之间其君臣又皆以一战之胜蔑其君而夺之位,其心
盖侥幸于人之不我攻,而所以攻人者皆其自固也。至于南唐吴越之时,适当圣
人之兴,理固应耳,无足怪者。由此观之,所遭者然,非定势也。
且方今南北之势,较之彼时亦大异矣。地方万里而劫于夷狄之一姓,彼其
国大而上下交征,政庞而华夷相怨,平居无事,亦规规然模仿古圣贤太平之事
以诳乱其耳目,事以其国可以言静而不可以言动,其民可与共安而不可与共危,
非如晋末诸戎四分五裂,若周秦之战国,唐季之藩镇,皆家自为国,国自为敌,
而贪残吞噬、剽悍劲勇之习纯用而不杂也。且六朝之君,其祖宗德泽涵养浸渍
之难忘,而中原民心眷恋依依而不去者,又非得为今*。臣故曰:“较之彼
时,南北之势大异矣。”
当秦之时,关东强国末楚若也,而秦楚相遇,动以数十万之众见屠于秦,
君为秦虏而地为秦虚。自当时言之,是南北勇怯不敌之明验,而项梁乃能以吴
楚子弟驱而之赵,就钜鹿,破章邯,诸侯之军十余壁者皆莫敢动。观楚之战士
无不一当十,诸侯之兵皆人人惴恐。卒以坑秦军,入函谷,焚咸阳,杀子婴,
是又可以南北勇怯论哉?
方怀王入秦时,楚人之言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夫岂彼能逆知其
势之必至于此耶?盖天道好还,亦以其理而推之耳。固臣直取古今常理而论之。
夫所谓古今常理者:逆顺之相形,盛衰之相寻,如符契之必同,寒暑之必至。
今夷狄所以取之者至逆也,然其所居者亦盛矣。以顺居盛,犹有衰焉;以逆居
盛,固为衰乎?臣之所谓理者此也。不然,裔夷之长而据有中夏,子孙有泰山
万世之安,古今岂有是事哉!今之议者皆痛惩往者之事,而劫于积威之后,不
推项籍之亡秦,而威以蔡谟之论晋者以借口,是犹怀千金之璧,不能斡营低昂,
而摇尾于贩夫;惩蝮蛇之毒,不能祥核真伪,而褫魄于雕弓。亦已过矣。故臣
愿陛下姑以光复旧物而自期,不以六朝之势而自卑,精心强力,日语二三大臣
讲求古今南北之势,知其不侔而不为之惑,则臣固当为陛下言自治之策。
今之所以自治者不胜其多也:官吏之盛否,民力之优困,财用之半耗,士
卒之强弱,器械之良窳,边备之废置,此数者皆有司之事,陛下亦次第而行之,
臣不能悉举也。顾今有大者二,陛下知之而未果行、大臣难之而不敢发者,一
曰:绝岁币,二曰都金陵。臣闻今之所以待虏,以缗计者二百余万,以天下之
大而为生灵社稷计,曾何二百余万之足云,臣不为二百余万缗惜也。钱塘金陵
俱在大江之南,而其形势相去亦无几矣,岂以为是数百里之远而遽有强弱之辨
哉!臣不为数百里计也。然而绝岁币则财用未可以遽富,都金陵则中原未可以
遽复,是三尺童子之所知,臣之区区以是为言者,盖古之英雄拨乱之君,必先
内有以作三军之气,外有以破敌人之心,故曰:“未战,养其气。”又曰:“先
人有夺人之心”。今则不然:待敌则恃欢好于金帛之间,立国则借形势于山湖
之险,望实俱丧,莫此为甚。使吾内之三军习知其上之人畏怯退避之如此,以
为夷狄必不可敌,战守必不可恃,虽有刚心勇气亦销铄委靡而不振,臣不知缓
急将谁使之战哉!借使战,其能必胜乎?外之中原民心以为朝廷置我于度外,
谓吾无事则知自备而已,有事则将自救之不暇,向之袒臂疾呼而促逆亮之毙、
为吾响应者,它日必无若是之捷也。如是则敌人将安意肆志而为吾患。今绝岁
币、都金陵,其形必至于战。天下有战形矣,然后三军有所怒而思奋,中原有
所恃而思乱,陛下间取其二百余万缗者以资吾养兵赏劳之费,岂不为朝廷之利
乎!然此二者在今日未可遽行。臣观虏人之情,玩吾之重战,而所求未能充其
欲,不过一二年必以战而要我,苟因其要我而遂绝之,则彼亦将自沮,而权固
在我矣。
议者必曰:“朝廷全盛时,西、北二虏亦不免于赂。今我有天下之半,而
虏倍西、北之势,虽欲不赂,得乎?”臣应之曰:“是赵之所以待秦也。”昔
者秦攻邯郸而去,赵将割六县而与之和,虞卿曰:“秦之攻赵也,倦而归乎?
抑其力尚能进,且爱我而不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余力矣。必以
倦而归矣。”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力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
所不能攻以资之,是助秦自攻也。”臣以为虞卿之所以谋赵者,是今日之势也。
且今日之势,议者固以东晋自卑矣。求之于晋,彼亦何尝退金陵、输岁币乎?
臣窃观陛下圣文神武同符祖宗,必将凌跨汉唐、鞭笞异类,然后为称,岂
能郁郁久居此者乎?臣愿陛下酌古以御今,无惑于纷纭之论,则恢复之功可必
其有成。
古人云:“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又曰:“作屋道边,三年不成。”盖
谋贵众、断贵独,惟陛下深察之。
《守淮》第五
臣闻用兵之道,无所不备则有所必分,知所必守则不必皆备。何则?精兵
骁骑,十万之屯,山峙雷动,其势自雄,以此为备则其谁敢乘?离屯为十,屯
不过万,力寡气沮,以此为备则备不足恃。此聚屯分屯之利害也。臣尝观两淮
之战,皆以备多而力寡,兵慑而气沮,奔走于不必守之地,而撄虏人远斗之锋,
故十战而九败。其所以得画江而守者,幸也。且今虏人之情,臣固以论之矣,
要不过以戍兵而入寇,幸成功而无内祸;使之逾淮,将有民而扰之,有城而守
之,则始足以为吾患。夫守江而丧淮,吴、陈、南唐之事可见也。且我入彼出,
我出彼入,况日持久,何事不生?曩者兀朮之将曰韩常,刘豫之相曰冯长宁者,
皆尝以是导之,讵知其它日之计终不出于此乎?故臣以为守淮之道,无惧其必
来,当使之兵交而亟去;无幸其必去,当使之他日必不敢犯也。为是策者,在
于彼能入吾之地,而不能得吾之战;彼能攻吾之城,吾能出彼之地。然而非备
寡力专则不能也。
且环淮为郡凡几?为郡之屯又几?退淮而江为重镇,曰鄂渚、曰金陵、曰
京口,以至于行都扈跸之兵,其将皆有定营,其营皆有定数,此不可省也。环
淮必欲皆备,则是以有限之兵而用无所不备之策。兵分势弱,必不可以折其冲。
以臣策之,不若聚兵为屯,以守为战,庶乎虏来不足以为吾忧,而我进乃可以
为彼患也。
聚兵之说如何?虏人之来,自淮而东必道楚以趣扬;自淮而悉必道濠以趣
真,与道寿以趣和;自荆襄而来,必道襄阳以趣荆。今吾择精骑十万,分屯于
山阳、濠梁、襄阳三处,而于扬或和置一大府以督之。虏攻山阳,则坚壁勿战,
而虚盱眙高邮以饵之,使濠梁分其半与督府之兵横击之,或绝饷道,或要归途。
虏并力于山阳,则襄阳之师出唐、邓以扰之。虏攻濠梁,则坚壁勿战,而虚庐
寿以饵之,使山阳分其半与督府之兵亦横击之。虏并力于濠梁,而襄阳之师亦
然。虏攻襄阳,则坚壁勿战,而虚郢复以饵之,虏无所获,亦将聚淮北之兵以
并力于此,我则以濠梁之兵制其归,而山阳之兵自沐阳以扰沂海。此政所谓:
不恃敌之不敢攻,而恃吾能攻彼之所必救也。
臣窃谓解杂乱纷纠者不控拳,救斗者不搏戟,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
为解矣。昔人用兵多出于此,故魏赵相攻,齐师救赵,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则
魏兵释赵而自救,齐师因大破之于桂陵。后唐庄宗与梁相持于杨刘德胜之间,
盖尝蹙而不胜,其后用郭崇韬之策,七日入汴而梁亡。兵家形势,从古已然。
议者必曰:“我如捣虚以进,彼亦将调兵以拒进;遇其实未见其虚。”是大不
然。彼沿边为守,其兵不过数万,既已屯于三城之冲,其余不容复多。兵少而
力不足,未能当我全师者,又非其所虑也。又况彼纵得淮,而民不服,且有江
为之阻,则犹未足以为利。我得中原,而箪壶迎降,民心自固,且将不为吾守
乎?如此则在我者甚坚,而在彼者甚瑕。全吾所甚坚,攻彼所甚瑕,此臣所谓
兵交而必亟去,兵去而不敢复犯者此也。呜呼!安得斯人而与之论天下之哉!
《屯田》第六
赵充国论备边之计曰:“湟中积榖三百万斛则羌人不敢动。”李广武为成
安君谋曰:“要其辎重,十日不至,则二将之头可致者。”此言用兵制胜以粮
为先,转饷给军以通为利也。必欲使粮足而饷无间绝之忧,惟屯田为善。而屯
田盖亦难行:国家经画,于今几年,而曾未睹夫实效者,所以驱而使之耕者非
其人,所以为之任其责者非其吏,故利未十百而害已千万矣。名曰屯田,其实
重费以敛怨也。何以言之?市井无赖小人,为其懒而不事事,而迫于饥寒,故
甘捐躯于军伍,以就衣食而苟闲纵,一旦警急,擐甲操戈以当矢石,其心固偃
然自分曰:“向者吾无事而幸饱暖于官,今焉官有事而责死力于我。”且战胜
犹有累资补秩之望,故安之而不辞;今遽而使之屯田,是则无事而不免耕耘之
苦,有事而又履夫攻守之危,彼必曰:“吾能耕以食,岂不能从富民租佃以为
生,而轻失身于黥戮?上驱我于万死,岂不能捐榖帛以养我,而重役我以辛
勤?”不平之气无所发泄,再畎亩则邀夺民田、胁掠酒肉,以肆无稽,践行阵
则呼愤扼腕、疾视长上,而不可为用。且曰:“吾自耕自食,官何用我焉。”
是诚未睹夫享成之利也。鲁莽灭裂,徒费粮种,只见有害,未闻获利,此未为
策之善。
如臣之说则曰:向者之兵怠惰而不尽力,向者之吏苟且而应故事。不如籍
归正军民厘为保伍,则归正不厘务官擢为长贰,使之专董其事。且彼自虏中被
签而来,耒耨之事盖所素习。且其生同乡井,其情相得,上令下从,不至生事。
惟官为之计其闲田顷亩之数、与夫归正军民之目,土人以占之田不更动摇,以
重惊扰。归正之人家给百亩而分为二等;为之兵者,田之所以尽以予之;危之
民者,十分税一则以为凶荒赈济之储。室庐、器具、粮种之法一切遵旧,使得
植桑麻、蓄鸡豚,以为岁时伏腊婚嫁之资。彼必忘其流徙,便于生养。无事则
长贰为劝农之官,有事则长贰为主兵之将,许其理为资考,久于其任,使得悉
心于教劝。而委守臣监司核其劳绩,奏与迁秩而不限举主。人熟不更相劝勉以
赴功名之会哉。且今归正军民散在江淮,而此方之人例以异壤视之。不幸而主
将亦以其归正,则求自释于庙堂,又痛事行迹,愈不加恤。间有挟不平,出怨
语,重典已絷其足矣。所谓小名目者仰俸给为话,胥吏泪抑,何尝以时得?呜
呼!此诚可悯也,诚非朝廷所以怀诱中原忠义之术也。
闻之曰:“因其不足而利之,利未四、五而恩逾九、十。”此正屯田非特
为国家便,而且亦为归正军民之福。议者必曰:“归正之人常怀异心,群而聚
之,虑复生变。”是大不然也。且和亲之后沿江归正军民,官吏失所以抚摩之
惠,相扳北归者莫计,当时边吏亦皆听之而莫为制,此岂独归正军人之罪?今
之留者既少安矣,更为屯田以处之,则人有常产而上无重敛,彼何苦叛去以甘
虏人横暴之诛求哉!若又曰:“恐其窃发”,且人惟不自聊赖乃攮夺以苟生,
诚丰沃矣!何苦如是?饥者易为食,必不然也。诚使果耳,疏而远之于江外,
不犹愈于聚乎内而重惊扰乎?且天下之事,逆虑其害而不敢求其利,亦不可言
智矣。
盖今所谓御前诸军者,待之素厚而仰之素优,故骄。骄则不可复使,此甚
易晓也。若夫州郡之卒异于是。彼非天子爪牙之故,可以劳之而不怨,而其大
半出于农桑失业之徒,故狎于野而不怨。往年尝猎其丁壮劲勇者为一军矣,臣
以为可辈徒此军,视归正军民之数倍而发之,使阡陌相连,庐舍相望,并耕乎
两淮之间。彼其名素贱,必不敢倨视归正军民而媒怨;而归正军民视之,犹江
南之兵也,亦必有所忌而不敢逞。势足以禁归正军民之变,力足以禁屯田之利,
计有出于此者乎?
昔商之顽民相率为乱,周公不诛而迁之洛邑,曰:“商之臣工,乃湎于酒,
勿庸杀之,姑惟教之。”其后康王命毕公,又曰:“不臧厥臧,民罔攸劝。”
始则迁其顽而教之,终则择其善而用之。圣人治天下未尝绝物固如此。今归正
军人聚于两淮而屯田以居之,核其劳绩而禄秩以诱之,内以节冗食之费,外以
省转饷之劳,以销桀骜之变,此正周人待商民之法,秦使人自为战之术,而井
田兵农之遗制也。况皆吾旧赤子,非如商民在周之有异念,术而使之,天下岂
有不济之事哉!
《致勇》第七
臣闻行阵无死命之士则将虽勇而战不能必胜,边陲无死事之将则相虽贤而
功不能必成。将骄卒惰,无事则已,有事而其弊犹耳,则望贼先遁,临敌遂奔,
几何而不败国家事。人君责成于宰相,宰相身任乎天下,可不有以深探其情而
逆为之处乎!盖人莫不重死,惟有以致其勇,则惰者奋、骄者耸,而死有所不
敢避。呜呼!此正鼓舞天下之至术也。致之如何?曰:“将帅之情与士卒之情
异,而所以致之之术亦不可得而同。”和则?致将帅之勇在于均任而投其所忌,
贵爵而激其所慕;致士卒之勇,在于寡使而纾其不平,素赏而恤其已亡。臣请
得而备陈之:
今之天下,其弊在于儒臣不知兵而武臣有以要其上,故阃外之事朝廷所知
者胜与负而已,所谓当进而退、可攻而守者,则朝廷有不及知也。彼其意盖曰:
“平时清要,儒臣任之;一旦扰攘,而使我履矢石!吾且幸富贵矣。岂不能逡
巡自爱而留贼以固位乎!”向者淮上之师有迁延而避虏者,是其事也。臣今欲
乞朝廷于文臣之中择其廉重通敏者,每军置参谋一员,使之得以陪计议、观形
势而不相统摄。非如唐所谓监军之比。彼为将者心有所忌,而文臣亦因之识行
阵、谙战守,缓急均可以备边城之寄;而将帅临敌,有可进而攻之之便,彼知
缙绅之士亦识兵家利害,必不敢依违养贼以自封而遗国家之患。此之谓均任而
投其所忌。
凡人之情,未得志则冒死以求富贵,已得志则保富贵而重其生。古人论御
将者以才之大小为辨,谓御大才者如养骐骥,御小才者如养鹰犬。然今之将帅
岂皆其才大者,要之饱则飞去亦有如鹰者焉!向者虹县海道之师,有得一邑、
破数舰而遽以节钺,使相与之者,是其事也。臣欲乞朝廷靳重爵命,齐量其功,
等第而予之。非谓无予之谓,徐以予之,且欲使之常舋舋然,有歆慕未足之意
以要其后效。而戒谕文吏,非有节制相临者必以资级为礼,予左选人均,无使
如正使遥郡者间有趋伏堂下之辱,如唐以金紫而执役之类。彼被介胄者知一爵
一命之可重,而朝廷无左右选贵贱之别,则亦矜持奋励、尽心于朝廷而希尊容
之宠。此之谓贵爵而激其所慕。
营幕之间饱暖有不充,而主将歌舞无休时,锋镝之下肝脑不敢保,而主将
雍容于帐中,此亦危且勚矣。而平时又不予之休息以养其力,至使于舁土运甓
以营私室而肆鞭鞑,彼之心怀愤挟怨,惟恐天下之无事、以求所谓快意肆志者
而邀其上,谁肯挺身效命以求胜敌哉!兵法曰:“视卒如爱子”,故古之贤将
有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而分劳苦。臣今欲乞朝廷明敕将帅,自教阅外,非修营
治栅、名公家事者不得私有役使,以收士卒之心。此之谓寡使而纾其不平。
人莫不恶死,亦莫不有父母妻拿之爱,冒万死、幸一生,所谓奇功斩获者
有一资半级之望,朝廷较其毫厘而裁抑之,赏定而付之于军,则胥吏轧之、主
将邀之,不得利不与。敌去师捷,主将享大富贵,而士卒有一命又复沮格如此,
不幸而死,妻离子散,香火萧然,万事瓦解;未死者见之,谁不生心?兵法曰:
“军赏不逾时”,而古之贤将盖有为士卒裹创恤孤者。臣今欲乞朝廷遇有赏命,
特与差官携至军中,呼名给付;而死事之家,申敕主将曲加抚劳,以结士卒之
欢。此之谓速赏而恤其已亡。如此则骄者化而为锐,惰者化而为力。有不守矣,
守之而无不固;有不攻矣,攻之而无不克。
凡兹数事,非有难行重费,朝廷何惜而不举、已收将卒他日之用哉!臣窃
观陛下向尝训百官以宠武臣,隆恩数以优战伐,是诚有意于激励将卒矣,然其
间尚有行之而未及详,已行而旋复驰之事。欲望陛下察臣所以得于行伍之说如
此,而明付之宰相,使之审处而力行之,庶几有以得上下之欢心,而急难不至
于误国,此实天下之至计也。
《防微》第八
古之为国者,其虑敌深,其防患密。故常不吝爵赏以笼络天下智勇辩力之
士,而不欲一夫有忧愁怨怼亡聊不平之心以败吾事。盖人之有智勇辩力者,士
皆天民之秀杰者,类不肯自己,大而不得见用于世,小而又饥寒于其身,则其
求逞之志果于毁名败节,凡可以纾忿充欲者无所不至矣。是以敌国相持,胜负
未决;一夫不平,输情于敌,则吾之所忌彼知而投之,吾之所长彼习而用之;
投吾所忌,用吾所长,是殆益敌资而遗敌胜耳,不可不察。传曰:“谨备于其
外,患生于其内。”正圣人所以深致意而庸人以为不足虑也。
昔者,楚公子巫臣尝教吴乘车射御,而吴得以逞。汉中行说尝教单于无爱
汉物,而汉有匈奴之忧。史传所载,此类甚多。臣之为今日虑者,非以匹夫去
就可以为朝廷重轻,盖以为泄吾之机足以增虏人之颉颃耳。何则?科举不足以
尽笼天下之士,而爵赏亦不足以尽縻归附之人,与夫逋寇穷民之所归、茹冤抱
恨之无所泄者,天下亦不能尽无,窃计其中亦有杰然自异而不徇小节者矣,彼
将甘心俯首、守死于吾土地乎?抑亦坏垣越栅而求释于他域乎?是未可知也。
臣之为是说者,非欲以耸陛下之听而行己之言,盖亦有见焉耳。请试言其大者:
逆亮之南寇也,海道舟楫则平江之匠实为之;淮南惟秋之防,而盛夏入寇,
则无锡之士实惎之;克敌弓努虏兵所不支,今已为之;殿司之兵比他卒为骄,
今已知之。此数者岂小事哉!如闻皆其非归之人、叛军之长教之使然。且归正
军民,或激于忠义,或迫于虐政,故相扳来归,其心诚有所慕也,前此陛下尝
许以不遣矣。自去年以来,虏人间以文牒请索,朝廷亦时有曲从,其间有知诗
书识义分者,如解元振辈,上章请留,陛下既已旌赏之矣。若俗所谓泗州王等
辈既行之后,得之道理,皆言阴通伪地,教其亲戚诉诸虏庭移牒来请,此必其
心有所不乐于朝廷者。若此槽虽阘[冗辱]无能,累千百万举发以归之固不足恤,
然人之度量相越、智愚不同,或其中亦有所谓杰然自异者。患生所忽,渐不可
长。臣愿陛下广含弘之量,开言事之路,许之陈说利害,官其可采,以收拾江
南之士;明昭有司,时散俸廪,以优恤归明归正之人。外而敕州县吏,使之蠲
除科敛,平亭狱讼,以抒其逃死蓄愤无所伸诉之心。其归正军民,或有再索而
犹言愿行者,此必阴通伪地,情不可测。朝廷既无负于此辈,而犹反复若是,
陛下赫然诛其一、二,亦可以绝其奸望。不然,则纵之而不加制,玩之而不加
恤,恐他日万一有如先朝张源、吴昊之西奔,近日施宜生之北走,或能驯致边
陲意外之扰,不可不加意焉!
臣闻之:鲁公甫文伯死,有妇人自杀于房者二人,其母闻之不哭,曰:“孔
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今死而妇人为自杀,是必于其长者薄、于其妇
人厚。”议者曰:“从母之言则是为贤母,从妻之言则不免为妒妻。”今臣之
论归正归明军民,诚恐不悦臣之说者以臣为妒妻也。惟陛下深察之。
《久任》第九
臣闻天下无难能不可为之事,而有能为必可成之人。人诚能也,任之不专
则不可以有成。故孟子曰:“五谷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稊稗。”何则?
事有操纵自我,而谋之已审,则一举而可以遂成;事有服叛在人,而谋之虽审,
亦必持久而后可就。盖自古夷狄为中国患,彼皆有争胜之心,圣人方调兵以正
天诛,任宰相以责成功,非如政刑礼乐发之自己,收之亦自己之易也。朝而用
兵,夕而遂胜,公卿大夫交口归之,曰:“此宰相之贤也。”明日而临敌,后
日而闻不利,则群起而媒孽之,曰:“宰相不足与折冲也。”乍贤乍佞,其说
不一,于是人君亦不能自信,欲求之立事,难矣哉!
臣读史,尝窃深加越句践、汉高祖之能任人,而种、蠡、良、平之能处事:
骤而胜,遽而败,皆不足以动其心,而信之专,期之成,皆如其所料也。观夫
公稽之栖,五年而吴伐齐,虚可乘也,种、蠡如不闻;又四年,吴伐齐,虚可
乘也,种、蠡反发兵助之;又二年,吴伐齐不胜,而种、蠡始袭破之,可以取
之,种、蠡不取;又九年而始一举灭之。盖历二十又三年,而句践未尝以为迟
而夺其权。丰沛之兴,秦二年,汉败于薛;汉元年,高帝厄于鸿门;又二年衅
于彭城;又三年,困于荥阳;又五年不利于夏南。良、平何尝一日不从之计议,
然未免于龃龉者,盖历五年而始蹶项立刘,高帝亦未尝以为疏而夺其权。诚以
一胜一败兵家常势,惩败狃胜,非策之上。故古之人君,其信任大臣也,不间
于谗说;其图回大功也,不恤于小节;所以能责难能不可为之事于能为必可成
之人而收其效也。
虏人为朝廷患,如病疽焉。病根不去,终不可以为身安。然其决之也,必
加炷刃,则痛亟而无后悔;而其销之也,止于傅饵,则痛迟而终为大患。病而
用医,不一其言,至炷刃方施而传饵移之,傅饵未几而炷刃夺之;病不已而乃
咎医。吁!亦自惑也。
且御戎有二道,惟和与战。和固非常策,然太上皇帝用秦桧一十九年而无
异论者,太上皇帝信之之笃而秦桧守之之坚也。今日之事,以和为可以安,而
臣不敢必其盟之可保;以为战为不可讲,而臣亦不敢必其兵之可休。惟陛下推
至诚,疏谗慝,以天下之事尽付之宰相,使得优游无疑以悉力于图回,则可和
与战之机宰相其任之矣。
唐人视相府如传舍,其所成者果何事?淮蔡之功,裴度用而李师道遣刺客
以缓师,高霞寓败而钱微萧俯以为言,宪宗信之深、任之笃,令狐楚之罢为中
舍,李逢吉之出为节度,皆以沮谋而见疏。故君以断、臣以忠,而能成中兴之
功。
而顷者张浚虽未有大捷,亦未至大败,符离一挫,召还揆路,遂以罪去,
恐非越句践、汉高帝、唐宪宗所以任宰相之道。非特此也,内而户部出纳之源,
外而全曹总司之计,与夫边郡守臣、屯戍守将,皆非朝夕可以责其成功者。臣
愿陛下要成功于宰相,而使宰相责成功于计臣、守将,俾其各得专于职治,而
以禄秩旌其劳绩,不必轻移遽迁,则人无苟且之心,乐于奋激以自见其才。一
网既举,众目自张,天下之事犹有不办者,臣不敢信其然也。
《详战》第十
臣闻鸱枭不鸣,要非祥禽;豺狼不噬,要非仁兽。此虏人吴未动而臣固将
以论战。何则?我无尔诈,尔无我虞。然后两国可恃以定盟,而生灵可恃以弭
兵。今彼尝有诈我之情,而我亦有虞彼之备,一诈一虞,谓天下不至于战者,
惑也。明知天下之必战,则出兵以攻人与坐而待人之攻也,孰为利?战人之地
与退而自战其地者,孰为得?均之不免于战,莫若先出兵以战人之地,此固天
下之至权、兵家之上策而微臣之所以敢妄论也。
详战之说奈何?详其所战之地也。兵法有九地,皆因地而为之势。不详其
地、不知其势者谓之“浪战”。故地有险易、有轻重。先其易者,险有所不攻;
破其重者,轻有所不取。今日中原之地,其形易、其势重者,果安在哉?曰:
山东是也。不得山东则河北不可取,不得河北则中原不可复。此定势,非臆说
也。古人谓用兵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身则首尾俱
应。臣窃笑之,夫击其尾则首应、击其身则首尾俱应,固也;若击其首则死矣,
尾虽应,其庸有济乎?方今山东者,虏人之首,而京洛关陜则其身其尾也。由
泰山而北,不千二百里而至燕,燕者虏人之巢穴也。自河失故道,河朔无浊流
之阻,所谓千二百里者从枕席上过师也。山东之民劲勇而喜乱,虏人有事常先
穷山东之民,天下有变而山东亦常首天下之祸。至其所谓备边之兵,较之他处,
山东号为简略。且其地于燕为近,而其民素喜乱,彼方穷其民、简其备,岂真
识天下之势也哉。今夫二人相搏,痛其心则手足无强力;两阵相持,噪其营则
士卒无斗心。固臣以为兵出沐阳(海州属县)则山东指日可下,山东已下则河朔
必望风而震,河朔已震则燕山者臣将使之塞南门而守。请试言其说:
虏人列屯置戍,自淮阳以西,至于汧陇(海州防御去处,故此不论),杂女
真、渤海、契丹之兵不满十万。关中、洛阳、京师三处,彼以为形势最重之地。
防之为甚深,备之不甚密,可因其为重,大为之名以信之。扬兵于川蜀,则曰:
“关陇秦汉故都,百二之险。吾不可以不争。”扬兵于襄阳,则曰:“洛阳吾
祖宗陵寝之旧,废祀久矣,吾不可以不取。”扬兵于淮西,则曰:“京师吾宗
庙社稷基本于此,吾不可以不复。”多为旌旗金鼓之形,佯为志在必取之势,
已震关中,又骇洛阳;以骇洛阳,又声京师。彼见吾形、忌吾势,必以十万之
兵而聚三地,且沿边郡县亦必皆守而后可,是谓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如此则
燕山之卫兵、山东之户民(女真山东之屯田者不满三万,此兵不俱可用。)、中
原之签军,精甲锐兵必举以至,吾乃以形耸之使不得遽去,以势留之使不得遂
休,则山东之地固虚邑也。山东虽虚,切计青、密、沂、海之兵犹有数千,我
以沿海战舰驰突于登莱沂密淄淮之境,彼数千兵者尽分于屯守矣。山东诚虚,
盗贼必起,吾诱群盗之兵使之溃裂皿出;而陛下徐择一骁将,以兵五万,步骑
相半,鼓形而前,不三日而至兖郓之郊,臣不知山东诸郡将谁为王师敌哉!山
东已定,则休士秣马,号召忠义,教以战守,然后传檄河朔诸郡,徐以兵蹑其
后,此乃韩信所以破赵而举燕也。天下之人知王师恢复之意坚,虏人破灭之形
着,则契丹诸国如窝斡、鹧巴之事必有相轧而起者。此臣所以使燕山塞南门而
守也。彼虏人三路备边之兵将北归以自卫耶?吾已制其归路,彼又虞淮西、襄
阳、川蜀之兵,未可释而去也。抑为战与守耶?腹心已溃,人自解体,吾又半
途出其背而夹击之。当此之时,陛下筑城而降其兵亦可;驱而之北,反用其锋
亦可;纵之使归,不虞,而后击之亦可。臣知天下不足定也。
然海道与三路之兵,将不必皆勇,士不必皆锐。盖臣将以海道三路之兵为
正,而以山东为奇;奇者以强,正者以弱;弱者牵制之师,而强者必取之兵也。
古之用兵者,唐太宗其知此矣,尝曰:“吾观行阵形势,每战必使弱常遇强、
强常遇弱。敌遇吾弱,追奔不过数十百步;吾击敌弱,常突出自背反攻之,以
是必胜。”然此特太宗用之于一阵间耳。臣以为天下之势,避实击虚,不过如
是。苟曰不然,以将驱坚悉锐由三路以进,寸攮尺取为恢复之谋,则吾兵为虏
弱久矣,骤而用之未尝不败。近日符离之战是也。假设陛下一举而取京洛,再
举而复关陜,彼将南绝大河下燕蓟之甲,东于泗水漕山东之粟,陛下之将帅谁
与守此?曩者三京之役是也。借能守之,则河北犹未病;河北未病,则雌雄犹
未决也。以是策之,陛下其知之矣。
昔韩信请于高祖,愿以三万人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而西会
于荥阳。耿弇言于光武,欲先定渔阳,取涿郡,还收富平,而东下齐。皆越人
之都而谋人之国,二子不以为难能,而高祖光武不以为可疑,卒藉之以取天下
者,见之明而策之熟也。由今观之,使高祖光武不信其言,则二子未免为狂。
何者?落落而难合也。如臣之论,焉知不有谓臣为狂者乎!虽然,臣又有一说
焉。为陛下终言之:
臣前所谓兵出山东则山东之民必叛虏以为我应,是不战而可定也。议者必
曰:“辛巳之岁,山东之变已大矣,然终无一人为朝廷守尺寸土以基中兴者,
何也?”臣之说曰:“北方郡县,可使为兵者皆锄犁之民,可使以用此兵而成
事者,非军府之黥卒则县邑之弓兵也。”何则?锄犁之民,寡谋而易聚,惧败
而轻敌,使之坚战而持久则败矣。若夫黥卒之与弓兵,彼皆居行伍,走官府,
皆知指呼号令之不可犯,而为之长者更战守,其部曲亦稔熟于其赏罚进退之权。
建炎之初,如孔彦舟、李成辈,杀长吏,驱良民,胶固而不散者皆此辈也。然
辛巳之岁何以不变?曰:“东北之俗尚气而耻下人。当是时,耿京王友直辈奋
臂陇亩,已先之而起,彼不肯俯首听命以为农夫下,故宁撄城而守,以须王师
而自为功也。”臣常揣量此曹间有豪杰可与立事者,然虏人薄之而不以战,自
非土木之兴筑、官吏之呵卫,皆不复用。彼其思一旦之变以逞夫平昔悒快勇悍
之气,抑甚于锄犁之民。然而计深虑远,非见王师则未肯轻发。陛下诚以兵入
其境,彼将开门迎降,惟恐后耳。得民而可以使之将,得城而可以使之守,非
于此焉择之,未见其可也。故臣于详战之未而备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