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日,楚州。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楚州一众文武大员,都站在西门城楼上,目送金使常山郡王的仪仗迤逦绕过。
新任楚州知府贾涉见诸文官武将大多微露喜色,知道他们是指望着议和成功,可以不打仗了,遂道:“金帝派了他最重要的孙子前来我国,似是诚心议和,毕大人,你如何看待此事?”
知扬州兼淮东安抚使毕再遇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完颜焕,可以说是金国下下任皇帝,身份尊贵,怎么会自己跑来?我们宋国又不是没杀过使者。所有人都要加强戒备,以防金军李代桃僵,派个冒牌货来懈怠我方军心,却趁机偷袭。”
其麾下将领齐齐躬身,大声应命:“诺!”
起身后,新投来的将领杨铁心提了个他很好奇的问题,“大人,听您的意思,难道完颜焕的父亲是金国太子?金国终于立太子了?是哪个皇子?”
毕再遇答道:“还没呢,不过形势已很明朗了,到吉日就会册封太子了吧。金国共有七位皇子,大皇子是嫡子,但是夭折了,其余都是庶出。现在他们三皇子荣王谋反被诛,七皇子葛王才五岁,另三个皇子素不得宠,这太子,不立六皇子赵王还能立谁?赵王只有完颜焕一个儿子,宠爱无比,一即位就会立他为储吧。说完颜焕是金国皇太孙,也不为过啊。”
赵王?是那个男人。他有其他儿子吗?难道是康儿?杨铁心按捺下心底的恐惧,追问道:“那完颜焕,可有其他名字?”
毕再遇冷哼道:“据说,他本来是单名‘康’的,金帝怕我们联想到靖康之耻,心里别扭,才给他改名为‘焕’。听这话说的,好像金国真当我们是友邦。”
真是康儿,我的儿子,他,竟是有机会当金国皇帝的吗?杨铁心如受雷击,精神恍惚。
毕再遇注意到,关心地道:“铁心,你怎么了?突然就脸色苍白了。”
杨铁心勉强道:“没事,我在想金国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心下担忧,悔恨不己。
金使队伍才在视线里消失,又有黑压压一片金兵出现,奔向楚州城。
见此,毕再遇愁眉不展,也顾不上去探究杨铁心的心事了,无奈叹气,“抄家伙。”
宋兵都熟练地再检查一遍兵器,面无表情地各就各位,根本不需要上官指挥督促。
半年,半年了!被骚扰了半年,任谁都麻木了。
打虎豹骑去年腊月初在城外扎下营寨后,从没正正经经地攻过城,全是小打小闹,就是在后面充当执法队,驱策山东民夫攻城,一次派三只千人队,死几十人就鸣金收兵。这就是天下第一精骑?丢人啊。
不可否认,半年的折腾,金国那两万多民夫都成精锐步兵了,当然,宋军一样锻炼出来了。毕将军一直升官,能指挥更多的军队,干脆又征了几次兵,都上城头磨磨,现在城中能战之兵,已多达五万。
听说,这是因为虎豹骑统领明耀爱惜士卒。宋兵并不愿想太多,作为守城方,他们经常是零死亡,一样能拿战时补贴,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这里真的是一直在打仗,三天一小战,五天一大战,天天互摸斥候。就连春天虎豹骑退守淮阴城时,还经常半夜三更跑来在城外放鞭炮呢,听上头说,这是一种计策,叫“疲敌乏警”,全仗我们楚州守军防守严密,无懈可击,他们无奈之下才放弃夜袭夺城的卑鄙计划。虽然我们斥候遭遇战总吃亏,但几次小型的出城偷袭,也着实干掉了不少金兵。
双手沾满宋国军民鲜血的金国王牌军队——虎豹骑,会和宋军和平共处?这话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啊。楚州就是刀光剑影,硝烟弥漫,喊声震天,杀气冲霄……看,金军又来了,又一场激烈的城池守卫战就要打响了。
今天,金兵大军依然停在了城墙的千步之外,但是他们主将,那个虎豹骑副将楚天舒,居然在亲兵的护卫下前进到五百步。这人不是最怕死的吗?
只见那一小队人马里出来一骑,挥着白布奔来,一面大叫,“别放箭,我是信使!我们统领有信给毕将军!”
统领?明耀还没死吗?明明都销声匿迹半年了,我还以为离间计成功了,难道,真要取消计划吗?古怪,怎么没打他那面模仿我的旗帜?毕再遇心中疑惑,微微点头,示意放行。
楚州城外的护城河的这一段早就被虎豹骑天天扔石头给填了,那信使直接到了城墙下,再由宋兵放下箩筐吊上城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长了张圆圆的娃娃脸,眼睛也是圆圆的。他一跨出箩筐,就游目四顾,看到白发苍苍的毕再遇,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立刻就跑过去了,从怀里掏出张大红烫金请贴双手递上,大声道:“毕爷爷,半年来蒙您手下留情,我们虎豹骑才能维持不败之名。五天后是我们统领大喜之日,也请您喝喜酒。”
毕再遇又气又怒,差点摔倒:明耀狠啊,这么报复老夫,派个小孩来,开口就是爷爷,叫这么亲热,还是拣在贾涉在场时,这不是诬陷我和金军私下有约定吗?虽然事实上是有吧。
想到年初明耀去襄阳给那个右副元帅完颜匡拜年,一去不回,上元时,他的副将楚天舒就送了封信来,直说战事未了,他们不能回国,但也不想再打仗了,所以想订个君子约定,和平共处,他们甚至愿意出钱建桥修路,就当作为营地付的租金。信里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虎豹骑绝不会在淮东抢劫。
这根本就是威胁了。我们要打,虎豹骑仅三千人,在城外当然是待不住的,但是他们是骑兵,素来谨慎,不可能被全歼,剩下的人会分成小队,去肆虐淮东。淮东都是我的地盘啊,出了事都是我的责任,的确,还不如把他们放眼皮子底下看着。
他们也怕上头怪罪吧,一直让山东民夫攻城,做做样子。我们宋军装备精良,粮草充足,待遇优厚,缺的,只是历练,借此练兵,是利大于弊。只要士卒不惧战,金国倾国来犯也不是我们的对手,何况小小一只虎豹骑?整军完毕,就是我大宋雪耻之时。现在嘛,能困住虎豹骑不去害人就好。
这些想法,毕再遇早就上奏朝廷了,一手提拔他的韩相似乎有和谈之意,拍板同意,但是新派来的这个楚州知府贾涉……朝廷,还是想派人亲眼看看的吧,隔了半年才派,亦非督军,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毕再遇打听清楚了新来官员的身世事迹,对贾涉有自己的看法。贾涉之父贾伟,于孝宗淳熙年间守四川开江,他目睹雄踞四川的利州西路安抚使吴挺过於骄横,致书给丞相赵雄揭发其弊端,在谒见孝宗时,又奏请裁抑负责鄂州、江陵边防要务的大将郭杲与郭棣的兵权,后来吴挺、郭杲等人相继出任四川、荆襄安抚使等高官,挟怨报复,贾伟受到排挤,含冤而死。贾涉生於淳熙五年(1178年),幼年好读古书,慷慨有大志。贾伟冤死时,贾涉二十岁,为父亲到处鸣冤,甚至到宫廷伏阙上书,但无人理会。直到郭杲致休,吴挺老死,而郭杲之侄郭倪屡败,郭倬被斩,吴挺之子吴曦据蜀反,郭、吴两武将世家大衰,贾伟才终于冤情昭雪,此时,已历十年。
朝廷派这么一个人来楚州当知府,还能是什么用意?一定要尽快打一场大胜仗,为自己,更为给恩相的和议增加筹码。
毕再遇接过请贴,淡淡道:“干吗叫我爷爷?我可不认识你。”
信使嬉皮笑脸地道:“我之前也不认识您。叫您爷爷是因为打不过,就像七十年前都称岳飞岳爷爷一样。”
瞟了下请贴最后的署名,毕再遇瞪大了眼睛,“你们统领是楚天舒了?”明耀呢?
信使直点头,“嗯,兵部对楚统领的委任状已经下来了。大家都这么熟了,毕爷爷您明天可一定要来。告诉您,我们统领夫人姓杨,杨门女将哦,就是那个杨业杨令公的后人……”
毕再遇指着城外道:“楚天舒站在五百步外,怕我用床弩对付他吗?这叫大家很熟?”
信使无所谓地挥挥手,道:“毕竟分属两国嘛,私交再好,明面上也得疏远,免得皇帝猜忌,羊祜、陆抗那样分属晋、吴还互相馈酒赠药是不对的。统领说,我们皇上圣明,但贵国就难说了。要不是我们要回国了,以后怕是再无相会之日,统领也不好请毕爷爷您。”
恬不知耻,虎豹骑的作风,换了姓楚的当统领也改不了。毕再遇心里骂了句,冷笑道:“都被召回国问罪了,还说你们那个皇帝比我们皇上圣明?”
信使涨红了脸,气呼呼地道:“才不是呢,常山郡王去议和了,这里再不打仗了,所以我们要回东北,去草原逛去。兵部的调令很急,过几天就得走,统领才急着五天后就要成亲。”
毕再遇微微一笑,“好,回复你们统领,毕某准到。”
“好啊好啊,我这就回去,统领一定高兴。”信使说着就转身,临走又加了一句,“我们统领还说,婚姻乃终身大事,那天要放漫天焰火,举城同庆。”
在信使走后,杨铁心疑惑又担忧地问道:“大人,你真要去金军那?他们若害你……”
毕再遇奇道:“当然是大军前去了,铁心,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要一个人去吧?他们要走了,最后打一战,表示我们的确一直在尽心尽力,只是棋逢对手,双方都不愿拼成消耗战,才一直没有大战。”拍拍手,招呼一声,“所有将领都跟我回府,楚天舒升官加成婚,双喜临门,这礼物嘛,咱们可得好好合计一下。”
早就退缩到众人身后的贾涉,看着这一幕,目光闪烁不定:毕再遇啊毕再遇,你究竟是忠是奸?就看你说的反攻计划会不会开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