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小武去了日军的安防站。
这次他终于得知,昨天见到的那个军官名叫苍川征一郎。然而此人一反常态,不仅没有用锅底一样的脸色对他,反而用生硬的中文和他聊天,并且给他找来了护士治疗伤口。
“日军对支持大东亚共荣圈的人,都会给予无偿帮助!你回去之后,要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你的朋友们。”
听到这句话,小武才明白他态度改变的原因:他被安防站的日军当作了亲民范例。
护士给他清理了伤口,包扎完毕之后又给了一点消炎药。
护士离去之后,苍川就开始询问小武自称的“留学生活”,问他什么时候在日本何处读过书,感觉如何,喜欢当地何种风土人情。
小武回答,几年前他曾在青山学院读过文科,但没好好用功,没过多久家里缺乏经费,就辍学回了中国。不过在日本的两年他曾到处旅游,看了很多风土人情。
事实上小武根本没去过日本,他在给苍川背诵外研社出版的那本《日本世情》,小武庆幸自己曾在自学阶段,跟着磁带使用过这本日语教材,苏虹和雷钧一致认为小武有语言天分,那书他几乎可以通篇背下来。
但他还是险些说漏了嘴,因为小武差点就把在秋叶原挑选电器产品的篇幅也给背出来了,幸好苍川并未在意他突然的停顿。
“怎么了?”他看看小武。
小武勉强笑了笑,指指伤口:“有点疼。”
“总会有一点的。”苍川满不在乎地说,“疼痛是人生的必经之路。”
可这疼痛是你们这些鬼子造成的!小武在心里愤愤诅咒,但他表面并未显露出来。
“给点止疼片好么?”他试探着问,“夜里,疼得无法入眠,太痛苦了。”
苍川沉吟片刻,点点头:“当然!当然!日军要把你这样熟悉日本的良民当做好友。”
结果下午,小武就带着消炎药和几片止疼片回到了教堂。
刚进屋,他就看见玛利亚和受伤的男子全都神情紧张地望着他!等看见他进来,俩人全都松了口气。
“幸好你没事。”玛利亚说,“我们都担心你回不来了,没有人能从日军安防站平安回家。”
受伤的男子仍然在床上,看见小武回来,他才慢慢把身体放回到榻上。
小武走过去,看看他:“你睡了一天一夜。”
男人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停在他的胳膊上:“日本人给你包扎的?”
小武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顿了一下:“是的。他们还给了我药。”
他拉过凳子坐下来,开始掏藏在怀里的药:“磺胺,还有止疼片。我一直担心你的伤口会感染,不过至少今晚你不用苦熬了。”
“药给了我,你怎么办?”
小武笑笑:“死不了的,我没你伤得这么严重,况且明天还得去一趟。”
男人的目光有点惊异:“为什么还要去?”
小武有些不想说,但他停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他们把我当成亲民的机会了。”
“亲民?”
“不知道是上辈子没积德,还是被祖宗给诅咒了,估计是后者,总之我碰巧会两句日语,苍川——就是来抓你的那个鬼子,是个中佐,他似乎很喜欢听我说话,所以要求我明天还得去换药,并且……陪他聊天。”
男子看了他一会儿,默默把目光移开,没说话。
这时候玛利亚把水端了过来,然后把小武带回来的药片,一片一片摆在桌上数了数,磺胺,四片,止疼药,两片。
“消炎药和止疼片外面不好买,都得出示证明。这些你先吃了,明天或许我还能再弄一些来。”
男人却不动。
小武忽然,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怎么?疑心我是汉奸?”
男子慢慢道:“那倒不至于。”
“那……你是愤青?”
“愤青?那是什么?”
“就是拿墨水瓶砸大使馆的墙面……总之,就是十分容易激动的爱国青年,日本药片也是坚决不吃的。”
男人伸手拿过药片,塞进嘴里:“我办不到,激动是需要气力的,我没那么多力气白费在无聊的事情上。”
他说这话时,神情冷冽,目光却十分沉静,和看上去的年龄并不相符。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鹰翼。”年轻人说。
“哪个字?英雄的英还是殷切的殷?”
“雄鹰的鹰,雄鹰的翅膀。”
“唔,好吧,我不追问你的真名字了。”小武说,“你管我叫‘小武’就行——杀你的那个人,我把他的衣服和东西都拿回来了,等会儿你可以看看,或许有你需要的。”
鹰翼的神色似有震惊:“……你去搜查了尸体?”
“不光,还剥下了他的衣服,那身衣服扔那儿太显眼啦。”小武苦笑,“现在尸体该已经被卫生队收走了吧?不然会臭在巷尾的。”
“唔……”
“他的掌心雷也在屉子里,里面还有一发子弹,我取出来了,也是灌了水银的……”
男人如鹰的眼睛闪过一道寒光:“……你是什么人?”
小武怔了怔:“我?这里的杂役呗。”
“哼,一个杂役不会知道掌心雷是什么。你在说谎。”
小武也笑:“一个普通人也不会被灌水银的子弹打中,那么难制造的子弹,拿来对付普通人太浪费了。”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谢谢你救命之恩的同时,好奇揣测一下你的身份。”小武站起身,把剩下的药片收拢在了一起,此时,玛利亚已经出去了。
“那么,你得出什么结论了?”男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答案无非三种:军统,中统,共-产-党。”小武笑笑,重新回到床前椅子里,坐下来,“追杀你的是个军统吧,看他那身行头就知道,这是他们的地盘,此时他们在上海的地下王国里势力最大,装备也最优良。另外,地面上的日本人也在追杀你,这很明显。”
“结论是?”
“我真希望你是中统的人。”小武端起茶杯,掀了掀眼皮,“那样你至少不会沦为最弱的那一群。”
“……”
“不用着急摸枪,我不会再往深里追究了。”小武摇摇头,“而且坦白说,我对这些也真没兴趣,联合抗日都好几年了,那帮家伙私下里还在争斗,军统中统互相撕咬、抢夺势力地盘也罢了……”
男子慢慢收回抓着枪的手,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懂日语,你知道这么多,你什么都猜得到,这让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杀了你。”
小武笑起来:“话都说出来了,你怎么不动手呢?”
“……至少你救了我,这让我没法下手。”
“一开始是你救的我。”小武眨眨眼睛,“一切因果皆在于此。”
“听起来,像是读过几年书?”
“没怎么读,自己乱看些杂书罢了。”小武说罢,饶有兴趣地看看他,“你这样子,才像个在学校里的大学生呢。”
“我没有学校。”
“什么?”
“中国已经没有学校了。”鹰翼冷冷说,“中国的课堂上也一样在流血。”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少年的中国也没有老师,他的老师是大地的人民。”
鹰翼扬了扬眉毛:“是你写的诗?”
小武苦笑摇头:“我可写不出这样的诗,我的诗……也不是这样的。”
“那你的诗又是什么样的?”
小武的脸色愈加苦涩,他没有回答,只是起身,将剥下来的那包衣物和手枪找出来,交给了鹰翼。
鹰翼支撑着坐起身,一样一样检查着那堆衣物,他的神色深沉似水,小武甚至看不出丝毫含义。
“你的伤口还没好,不要起身吧。”小武说。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躺了下来,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小武想了想,问:“他们还会来找你么?”
鹰翼的目光凝聚在虚空的某个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什么?”
小武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很明显鹰翼不想回答他。
“如果需要我做什么就告诉我吧。”小武说,“我不会问更多的事情,但可以给你帮些忙。”
鹰翼的神情,欲言又止。
小武等了一会儿,看他没出声,就起身出了房间。
玛利亚在屋外院子里等着他。
“似乎谈得不怎么样,是么?”她有点惴惴地问。
小武叹了口气:“他戒心太重,你知道,受了那么重的伤,人总有点……神经兮兮的。”
“可你并不打算伤害他。”
“是的,我不打算伤害任何人。”
雨停了一天,此刻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小武在院子低矮的台阶上坐下来,望着暮色沉沉的上海,他心事重重,目光比这雨雾更加迷惘。
“……你是想回家么?”玛利亚轻声问。
“想,可是回不去。”小武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如何回去。”
“没有钱?”
“……和钱没关系,和现实的种种全都没关系。”
玛利亚听不太懂,也觉得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只能闭上嘴。
俩人沉默了很久,久到小武自己都觉得很尴尬。
他苦涩地笑了笑:“对不起,我和鹰翼一来,把你正常的生活也被打乱了。”
玛利亚摇摇头。
这是个淡金色头发,深蓝眼睛的漂亮女孩,但她身上的修女服装,又严格地限制了她奔放的本性。
“你把我们藏在这儿,真的没关系么?”
“没关系,我是德国人,他们不敢把这里怎样。”玛利亚说完,深蓝色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就仿佛说错了话。
“怎么了?”
“……我很想回德累斯顿。”她轻声说,“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太惨了,上周他们就在教堂里枪杀了一个老人。”
“他们?日本人?”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活的人死的人全都不认识。只几枪就打死了,然后迅速把尸体移走,连射入墙壁的子弹都挖出来,再把墙壁重新填平,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死过一个人……却什么都看不出。一群人面无表情。”
小武默默叹了口气:“这是个纷乱的时代,玛利亚,如今哪里都是这样,哪怕屈从了也一样会被杀戮,所以还不如不屈从。”
“……你也会杀人么?”
小武摇摇头:“没有杀过人,我……”
“什么?”
看出他表情的突然凝滞,玛利亚有点好奇。
“不,没什么。”小武摇摇头。
他杀过人。
潘佑和李平两个坚持强国抗宋的忠臣良将,最终被他这个南唐皇帝下旨,砍掉了头颅。
“嬷嬷……”
“嗯?”
“肉袒出降以保命,或者誓死抵抗,哪怕最终还是会亡国……这两样,哪样更值得?”
玛利亚望着他,小武这一段中文太复杂了,她一时领会不了其中含义。
“这个疑问在我心里存了很多年。”小武轻声说,他转过脸,继续望着暮色里的细雨,他的目光隐藏着坚定,“可到现在我明白了,后者才是正确的。”
“果然,我没有看错你。”
有男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武一回头,看见了鹰翼!
“进来一下好么?有件事情想和你说。”
他说完,拖着病躯,转身蹒跚着进了屋内。
小武跟着他走进屋里,看着他重新回到床上。只是几步路而已,鹰翼已经疼得脸色煞白,但他的神情却十分平和。
“想求你一件事。”他仰起脸,望着小武。
小武用手把门轻轻带上,走到他床前:“什么事情?”
“想求你帮我跑一趟,给某个人传一句话。”鹰翼微微喘息了一会儿,才又低声说,“我现在,走两步路都很吃力,而且也不能出门。”
“没问题。”小武点点头,“明天我从安防站出来就去,我还可以先绕弯去买点东西,那样日本人不会怀疑。”
鹰翼点点头:“好的,只要你在下午五点之前,到那个地方就行。”
“什么地方?”
“宜兴茶楼。”鹰翼说,“我等会儿画张地图给你看,很好找的。”
“嗯,然后?”
“五点左右你去那儿,二楼,靠楼梯口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个老头儿,你到了那儿,先不要做声,拿两个茶杯,放一个在你自己面前,然后把另一个放老头儿对面,他若问你,你便说,这是祭奠亡友的。”
小武一边听,一边往脑子里记。
“接下来,老头不会理你,但他会念两句诗,记住,不管念得是多么风马牛不相及,你也要回答:好诗,好诗。”
“明白了。”
“然后,你要把最重要的一句话告诉他。”鹰翼压低声音,附在他耳畔说,“那句话就是: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小武傻掉了!
看他那副呆呆的样子,鹰翼有点急:“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被他这么一说,小武才慌忙道:“念……念过,呃,这诗是……呃,那个谁……”
“确切地说,不是诗是词。”鹰翼用一种看笨蛋的眼光看他,“李煜,知道么?李后主。这是他的《浪淘沙》。”
“……听说过。”小武吞了口唾沫,“我念书不太多,句子一长就记不住。”
搞什么鬼!
“咦?可刚才你还说写过诗……”
“我……我那是胡说的。”小武尴尬地擦擦手,“我只是听人念过诗,自己没写过。”
“嗯,没关系。”鹰翼笑笑,“没关系的,念书太多反而不济事,李后主自己就是个废物蛋。”
那一刻,小武有一种冲动,他想立即拔腿走掉!
“好,那你念一遍给我听: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帘外雨潺潺,呃……春意阑珊,罗衾不耐……
“罗衾不耐五更寒。”鹰翼又解释道,“就是说,身上的衣服耐不住清晨的寒冷。”
“……我不喜欢这诗。”
“是词,不是诗。”鹰翼纠正道,“我也不喜欢,但你明天要把这句话告诉那个老头。好,再背一遍。”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很好。”鹰翼点点头,“坦白说,这句词,是要救好几十条性命的。”
小武愕然良久,才道:“我……我会只字不漏地传达的。”
“那就最好。”鹰翼笑了笑,“李煜的词是很好,只不过,不合我胃口。”
《附录》
1、“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诗句来自台湾诗人李双泽的《少年中国》,创作于1977年,因为倾向性明显,曾经被台湾当局禁过。顺便,请允许我向249严肃致敬~
2、军统与中统,都是国民党的特工机构,军统boss是戴笠,中统是陈立夫陈果夫创立的。二者一直有内部争斗,抗战期间,中统势力主要集中在南京重庆和江西一带,军统则把持上海,不过在王天木事件之后,军统就慢慢丧失了在上海的势力地盘。
3、写作的确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禅修,让我看清自己这颗兵燹不断的心。感谢所有给回应的读者,尤其是激烈愤怒的读者,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必须双手合十,道声多谢。
PS:脏话和主义之争我会删除,毕竟这是区,不是天涯。还有,德累斯顿那个是我弄错了,谢谢提醒我的读者,已经删掉那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