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礼见一行人不仅送回了太子,还带回了一个俘虏,他又惊又喜!李亨没有受伤,只是没吃没喝被捆了大半天,人显得十分憔悴。
雷钧上前,为上次突然失踪一事给李亨赔罪。
“……还以为先生再不肯回来了!”
他一脸惨然和忿恨,想必这两日因为雷钧他们的突然失踪,加上自己被掳,独自担惊受怕了很久。
“殿下。”他赶紧施礼,“上次临阵脱逃,是卑职的罪,太子殿下请责罚卑职。”
见雷钧认错,李亨又赶紧换了副表情,“何谈责罚?这次要不是先生和几位义士赶来相助,我就得死在叛军大营里。”
其他几人在雷钧身后默默看着这一切。
“麻烦了。”李建国悄声和方无应说,“雷钧看样子还是不忍心不管他……”
“雷钧就是个芝麻,你难道不知道。”方无应苦笑,“他性格如此。”
“芝麻?”
“开门的那个呗,谁求他都行,一叫就灵。”
“……”
李亨体力不支,必须先去休息,剩下现代来的这批人,开始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今天多亏了你。”方无应对史远征说,“不然真有得看了,包括咱这位预备皇帝。”
他的表情有几分古怪,大概是接连三次落在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手里,实在有些伤自尊心。
“真要成了那样,天作孽也好自作孽也罢,那就是他老李家的命。”史远征叹了口气。
方无应笑了:“天阶踏尽公卿骨,甲第朱门无一半——你竟然说那是人家的命,人一家子知道了心里得冤死。”
方无应用的是韦庄的诗句,这两句描绘的正是黄巢进了长安之后,大肆屠杀唐宗室的惨烈情景。
史远征苦笑了一下:“不好意思,现在我心里除了自己儿子,别的都顾不得了。”
方无应顿了顿:“要不然,你先去看看小鹏吧。”
史远征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他从刚刚开始,就不肯和我说话了。”
“你拿那么可怕的话吓唬孩子,他心里当然会不舒服。”
“……”
“去看看他吧。”李建国也劝道,“还是个孩子,没长大,得父母多和他谈谈才行。”
就这么被大伙劝着,史远征终于还是决定去看看儿子。
等他离席出了军帐,众人静了一静。
“其实,我刚才就……就想。”小于忽然低声说,“他当时,真的会杀小鹏?”
“逼急了,搞不好干得出来……”方无应用手指轻轻揉了揉眉间,他显得有几分疲倦。
“怎么可能。”李建国苦笑:“做父亲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孩子下手的。”
“唔,得看情况,不能一概而论。”
“唉,队长你没当过爹,你体会不到……”
方无应怔了一下,忽然露出一个很淡的笑:“你怎知我没当过?”
大家一时无语。
“行了,看看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那群人在讨论,史远征一人去了押解儿子的军帐,守备都知道他是雷钧的人,也知道正是此人救回的太子,所以对他都毕恭毕敬,他进入军帐,也并未有人阻拦。
史云鹏被捆在一根木柱上,之前是他捆着别人,才不过一个时辰,状况就完全颠倒过来了。
看见父亲进来,男孩把脸扭到一边。
刚才,他的脖颈伤口已经被李建国上了伤药。
史远征走到他面前,停下,然后伸手把儿子手上的绳索慢慢解开。
“就不怕我跑了?”史云鹏突然说。
“你不会的。”史远征淡淡地说,不知为何,他平静的语气里有慑人的寒意。
史云鹏不出声,他只是揉了揉被勒出痕迹的手腕。绳索既然被解开,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史远征看看他,笑起来:“你觉得你这个样子,真的不是在玩网游?”
“我累了!”史云鹏粗声粗气地回答,“干吗?休息一下还不行呀?”
他现在这副样子,和刚才在叛军大营里的嚣张截然相反,大概只剩了父亲在眼前,就不自觉回到了耍赖孩子的状态里。
“嗯,账号暂时休眠——亏得史思明还把大权交给你。”史远征摇摇头,“小鹏,你真打过仗啊?”
“……”
“临走的时候,你妈妈还说你现在肯定长大了,和以前不一样了。”史远征说,“你妈根本没说对。”
“干啥呀?!”史云鹏跳起来,“又抓着我数落个没完!讨厌死了!你们俩就那么爱数落我?!”
“你要真的长大了,成熟了,也就不会像个爆竹,一点就着。”
史云鹏被他这话呛得,一时没能反驳。
史远征看看他,然后盘腿坐下,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些东西。
“这是我临走时,你妈妈塞给我的。”他说,“喏,善存片,消炎药,还有你最喜欢吃的脆香米,我就说你不是十二三岁那时候了,不见得还喜欢吃这些,可你妈妈说这儿你肯定吃不到,非得要我带上。”
史云鹏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这一小摊东西!
“本来你在胡人阵营里,牛羊奶不会缺到哪里去的,用不着钙片,可你妈妈还是叫我带上了。”
史云鹏的表情忽然变得硬邦邦的。
“您还真听我妈的。”他突然冷冷道,“所以她要离婚你们就离婚。”
史远征抬头看看儿子:“这是大人的事儿,和你小孩子没关系。”
“所以就连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也不能让我知道?”
史远征的脸上,泛起一丝困惑的微澜:“小鹏,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直感。某些时候直感是很要命的,当然也不止是直感。”男孩盘腿坐下来,哼了一声,“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爸爸你不是个普通人。”
“没什么不普通的,和所有人一样都要拼命活下去。”
“可你的拼命方式和他们不一样。”史云鹏眼神怪异地盯着父亲,“我身边大多数成年人,都在拼命打破平凡,显得比别人都优秀,哪怕是表面韬光养晦,骨子里仍然希望获得更多。你和他们正好相反。”
“是你的错觉。”史远征淡淡地说,“那只证明你父亲并不是个健全的社会人。”
“才不是那样!”史云鹏有点发怒,“那不是妈妈把你变成这样的么?!是她不愿意……”
“我也没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愿望。”史远征不着痕迹地打断他的话,“一切都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这一点小鹏你要搞清楚。”
史云鹏看看他,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这真是你的愿望,那你又干什么要和我说那些?”
“什么?”
“宫殿,战争,如何了解人心以及控制他们……”史云鹏说到这儿,突然笑起来,“就连今天抓住他们的那个陷阱,不也是爸爸你教给我的么?‘如果你想做一个陷阱,那就一定不能让人发觉那是个陷阱,你要尽力转移目标对陷阱的注意力’,对了,还有那些机关。那可不是劳动课的手工,我完全是按照你的话来做的,看,我成功了。”
史远征疲惫地揉揉额头:“那只是在说故事的时候说漏了嘴……”
“那就是你的人生,爸爸,你不可能否认自己的人生哲学。”
“或许是吧。有些东西,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史远征慢慢地说,“但如果你以为那是我的真实愿望,小鹏,那你就错了。”
史云鹏慢慢放松了四肢,他摊手摊脚地坐着,看着父亲的眼光却依然锐利:“于是冲天大将军就变成了审计局的副局长?听说明年你就是厅级了,父皇,儿臣是不是该恭贺你?”
“如果升迁,薪水也会多一点,你往后在国外念书也就少打点工。”他笑了笑,“所以那又有什么不好?另外,‘父皇’这种称呼很难听,别这样叫我。”
“你已经糜烂在俗人的生活里了。”史云鹏轻声说,“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庸俗给一点点腐蚀掉,我不甘心。”
“糜烂?庸俗?这从何说起?”史远征目瞪口呆望着儿子,“喂喂,小鹏,你爸爸从来没去娱乐场所找过小姐,也没有贪污过一分钱的公款啊,虽然过节收过几盒月饼还有家乐福优惠券什么的可是……”
“我说的不是那个!”史云鹏有点恼怒,“爸爸!你该知道你是个特别的人!你以前可是当过皇帝的人!”
“‘特别的’有什么价值呢?”史远征看着儿子,“当过皇帝,又有什么了不起?”
史云鹏怔怔看着他!
“就因为觉得自己特别,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清醒,所以就执意让别人受苦,用别人的恐惧和服从来证明自己的高卓独一?”史远征摇摇头,“真可怕,你让我想起希特勒了。”
“……”
“最了不起的,就是朝九晚五的这群人,他们比什么皇帝伟大多了。”史远征笑起来,“不伤害打压任何人,不用脚踩着他人的头颅,也一样觉得自己在活着,小鹏,你能做到么?”
“……我才不要这么无聊的人生!”
“如果按照你这样的说法,那么我也应该不要你妈妈这样‘无聊’的妻子,不要你这样‘无聊’的儿子了?”史远征淡淡地说,“按照你的意见,我该把掳来的唐朝宗室里,那些血统纯正、美色惊人的女子当作自己真正的妻子,该把她们被迫为我生下的那些孩子当作自己真正的儿子?你以为你是我的独生儿子,所以最有资格继承我,可是小鹏你有没有想过,在你前面又排着多少人?”
史云鹏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那些,我从未告诉过你,如果我真的始终秉持着那样的理念,那么小鹏,现在的你又算什么呢?你看,你的想法甚至会从原始点取消你自己的存在。”
史云鹏垂下头:“……我说不过你,在家我就只有挨训的份。”
史远征苦笑起来。
“可我心里不喜欢那样。”史云鹏说,“你不需要特别,那是因为你本身就是特别的,爸爸,我和你不一样。”
史远征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儿子:“你不是喜欢画画么?为什么不能放弃眼下,重新去画画?”
“可现在我是史思明的庶长子!”史云鹏倔强地抬起头,“如今这个地位是我自己争来的!”
“用比古人多一点的历史知识?”
“……那也是我的事!看看又开始了!我最受不了你们训我!”
看着儿子气得近乎扭曲的脸,史远征皱起眉头,他隐约觉得自己在某个关键点上,无法说服儿子。
“你不想当黄巢,想当史远征,那是你的决定。”史云鹏喘了口粗气,又说,“我不想当史云鹏,我想当史朝义,那也是我的事。”
“史朝义最后是什么下场,你该知道……”
“那又如何?”史云鹏轻蔑地翘了翘满是雀斑的鼻子,“既然知道了结果,难道我还会自动跳进陷阱么?”
“……”
“我要回叛军大营!我不要回2009年!”他低声说,“爸爸!放了我!”
史远征悲哀地看着儿子,他轻轻摇头:“不行。”
“就算你把我带回去,我也一定会想办法再逃过来的!”他恨恨地盯着父亲,“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路,你为什么非要强行改变它?!”
“可你会死……”
“谁都会死。”史云鹏突然停了下来,他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大人,“但是就算死在唐代,也是我自己选择的。”
史远征慢慢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望着儿子。
“爸爸?!”
他没再说话,只用绳索把儿子再次捆好,然后转身出了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