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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一章 八月之光(1 / 1)

不久之后的越国君主婚礼大典。犹如一场荒诞剧。

这桩婚姻完全是荒唐的,从结婚原因到结婚仪式,无一不透露出荒诞、混乱和疯狂,这甚至让苏虹想起自己看过的一出尤耐斯库的戏剧:两个一心一意只想快速完事的新人,超过一打丧失理智、被某种有关家国前途的幻觉给完全操控的越国贵族王亲,以及一大堆各怀鬼胎、只顾着盘算自己未来的臣子们……

从头到尾都不需要苏虹操心。从穿戴什么、怎么步入大殿,到如何行礼,如何最终确认自己王后之位。全都有贵族礼仪教师指导和引领。

这一次,君王依旧要娶一个“从深山老林里找来的母猴子”,然而越国朝堂内外,却没有再发出上一次那么猛烈的反对之声。

因为苏虹曾在伐吴战争中起了决定性因素。

没有比越国今后的前途更重要的事情了。

虽然有引导的教习,有服侍的侍女,一整天的典礼熬下来,苏虹还是觉得十分疲惫。那是农历八月了,褥热还没褪尽,穿着厚厚的礼服折腾一天,的确很耗费精力。

太阳下去了,仪式终于结束。

虽然不合规矩,苏虹还是卸下了丰丽沉重的装扮,把自己恢复到了平日的状态。她毫不忌惮这么做会的罪王族里守旧的女人们,尽管她知道她们都在不远处,用古怪疏远的目光盯着自己。

反正她也不打算在这宫廷里培养什么自己的势力。

进房间时,苏虹看见勾践独自坐在炭炉前,炉子上,烤着的鲜鱼正滋滋冒烟。

勾践正拿盐粒往烤鱼身上洒。

他瞥了一眼苏虹,道:“坐吧。”

苏虹没有客气,就势在炭炉旁跪坐了下来。

一时间,没人出声,勾践用工具小心翼翼翻拨着烤鱼,使之两面逐渐焦黄,又往上均匀地洒着粗盐粒。

静静的房间里,只能听见鱼皮烤焦的噼啪声,间或盐粒落进火炭间的“扑”声。

于是,这就是她和勾践的“新婚之夜”?苏虹想,还不错,总算有烤鱼。

她当然不认为勾践对她有什么企图,事实上苏虹完全能够感觉得出来。这男人对自己毫无兴趣,他们能够这样坐着对等的说话,就是勾践可以给予她的最近相处空间了。

“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吃烤鱼了。”勾践突然说,“上一次,还在十年前。”

他将一条鱼拈起来,放在苏虹面前,然后用尖利的刀刃,剖开鱼腹。一缕白气从里面冒出来,鱼肉喷香扑鼻。

苏虹咽了口口水,她用筷子夹起鱼,咬了一口。

肉质细嫩,非常好吃。

“大王有好手艺。”她笑道,“鱼都能烤得这么棒。”

“嗯,这是练出来的。”勾践头也不抬地说,“之前在吴国给夫差做马夫,什么都干,烤鱼也烤过的。”

苏虹被这话吓了一跳,等她再看勾践的神色,却看不出什么来。

“做尽了我这一辈子都没做过的事情,那三年。”勾践停了一下,“为人奴仆,低到泥地里去。只为了保命。”

苏虹默默听着,她知道之前勾践战败,只剩五千残败军队,到了吃山草,喝腐水的窘迫地步,最后是夫差同意了求和,勾践才留得一命。

“夫人,您见过夫差吧?”勾践问。

苏虹略迟疑,点点头:“见过一面。”

“感觉如何?”

被这么一问,苏虹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了。

她想了半天,才说:“猛一眼看上去,像个大孩子。”

勾践一笑:“嗯,就像一个孩童的魂魄,无端停留在了一个大人的身上。”

苏虹的眼前,不由浮现出夫差那张毫无戾气、平和宁静的脸。

“之前在战场,他披盔戴甲,脸上还有血迹,所以无法看清。后来进了吴宫,亲眼看见他,才感觉惊诧。”

“惊诧?”

勾践点点头:“他看什么,都像小孩子看东西一样——见过小孩子看东西的表情么?”

“见过。”苏虹想起自己的女儿瑄瑄,她笑起来,“好奇,什么都是新鲜的,百看不厌。”

“就是那个样子。”勾践放下手里剖鱼的刀,沉思片刻,道,“就好像他面前永远上演着一出大戏,每一个人都好玩,每一件事情都有趣。”

勾践说起夫差,竟然语调里没有什么怨毒,这让苏虹多少觉得有些诧异。

“就连我,他都要盯着瞧,不是那种蔑视败将的不屑,是那种‘原来你就是那个勾践’的意思。”勾践停了停,“起初,这让我十分不舒服。”

“不是……不是没有蔑视的意思么?”苏虹小心地问。

“那甚至都不如蔑视。”勾践看了一眼苏虹,“您懂么?夫人,好像那么大的事情,打败一个国家的国君,将之俘虏来做奴隶,好像这一切他根本就不在乎——如果他是以这么不在乎的心态打赢这场仗的,那么我这个战败的国君,又算什么?”

“……”

“不过后来,我才慢慢发现,夫差不是对我一个人这样。”勾践慢慢嚼着鱼肉,停了一会儿,又说,“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如此。”

苏虹轻轻叹了口气

“我见过他和伍子胥吵架。”勾践说到这儿,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文种恳求他饶了我的性命,伍子胥不同意,于是夫差就说:‘杀他干吗?这人明明挺有意思的,非要一刀完结他,那多没意思啊。’夫人,您看出来了么?”

苏虹点点头:“夫差的标准,在于‘有没有意思’。”

“嗯。不管怎样,我算是芶活下来,从此在吴宫里过起忙忙碌碌的卑贱的马夫生活。”勾践哼了一声,“我知道,自己这条命时刻挂在伍子胥的嘴边,所以只能竭力伪装,做出一副胆战心惊、忠心耿耿的样子。”

静默。

苏虹没听勾践谈起过去,今夜不知怎么的,这人似乎放下了一些防备。

“说来也怪,人真的可以欺骗自己,我想做出那种样子来,我就真的能够做出来。吴国上下,没有不被我的假象给欺骗的,后来就连伍子胥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证明我有复仇之心。甚至有那些小官吏、后宫的寺人,还故意跑来羞辱我,因为他们觉得我已经真心臣服吴国了,所以趁机作践一下没关系。”

苏虹听着,觉得心里有些苦涩。她低声说:“大王,人都想活着。”

勾践点点头:“但是夫差却不满意了。起初他还成天盯着我瞧,我做什么事情他都觉得好奇,后来他就不瞧我了,他说我‘没意思了’,说我是……假的。”

“假的?”

“他说我总是在装,像套了一张皮。他说这太没意思了。”勾践弯腰,拿起旁边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示意苏虹:“夫人,要一杯么?”

苏虹点头:“多谢大王。”

给苏虹斟满了酒,勾践放下酒壶,他呆了半晌,才道:“我能骗过包括伍子胥那老狐狸在内的所有人,连妻子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在夜里偷偷哭泣,在我枕边说她想寻死,我甚至安慰她说,吴王宽宏大量饶我们夫妻不死,我们应该感恩尽力服侍才对,怎么能寻死呢?”

苏虹心里更觉得酸楚,她知道,勾践在说那个做了越王后没多久就死掉的女子。

“所有的人,都被我瞒骗过去了,可我竟然瞒不过那最重要的一个。”勾践笑了笑,“我竟然瞒不过夫差,他看出来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

苏虹捧着酒杯,她愕然了一会儿,才道:“既然他看出大王有不臣之心,那他怎么会放过大王您呢?”

“这一点,我起初也并不明白。”勾践慢慢地说,“之前他说我是假的,那一刻,我的浑身惊出冷汗,衣衫都被打湿了。我想这下完了。早晚夫差得杀了我。”

“……可他没有。”

“嗯,他没有。”勾践摇摇头。“原因很简单,他觉得杀了我就不好玩了。”

“……”

“他甚至跑来问我,觉得我的妻子‘有没有意思’。他说;‘勾践。我觉得她真没意思,你干吗要娶这么个没意思的女人?’那时候的越王后,是我父亲指定的,本来我也并不多么喜欢她,父王看中了她的家族,所以娶也就娶了,可从来就没人问过我,觉得这桩婚事有无意思。”

苏虹苦笑。

“他既不想杀我,又觉得我‘没意思了’,也就不再盯着我瞧。”勾践说,“夫差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这让我轻松了许多。我日日做着马夫做的事情,小心谨慎地注意言行,又暗自开始联系文种范蠡,筹划归国的办法。”

“文种上大夫去找的伯嚭,对吧?”

勾践点点头:“他找到了伯嚭,用财货贿赂他,让他去和夫差说好话。起初我觉得这办法行不通,我一点都不认为夫差能被伯嚭说通,但是文种说,什么办法都得试试,而且伯嚭是最能突破的一个缺口。”

苏虹默默听着。

“但是最后出来的结果是,夫差同意放我回越国。”勾践怔了怔,又道,“所以,我从来就没能琢磨透夫差这个人。”

“至少您能回来,不管是因为什么……”

“嗯,消息出来的时候,我高兴的发狂,我还以为自己得死在吴国。万没想到能有逃出生天的一日。”勾践说,“那段时间我正喜不自禁,没想到某天晚上,有传令说,夫差叫我去见他。”

苏虹有点紧张地望着勾践!

“我听见传令,顿时吓得脸发青,心想这都没剩几天了,难道夫差出尔反尔、又不肯放我走了么?”勾践慢慢吃着鱼,过了一会儿,才说。“等我进了寝宫,就看见,喏,也是这么大一个炭炉。”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夫差就坐在炭炉前,炉子上也摆着烤鱼,就像现在这样。”

勾践停了停,又说:“起初,我以为夫差是叫我给他剔鱼骨,就慌忙去找刀具,谁知夫差说不用我忙,他是叫我来吃鱼的。”

苏虹听入了迷,她放下手中的鱼,望着勾践。

“我第一反应是,难道鱼肉里有毒?他想毒死我?!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不是,因为他自己也在吃鱼,并且很明显是随意拿取。”勾践说,“我这才发现,他是真的要我和他一块儿吃烤鱼。”

苏虹默默叹了口气,夫差本来就是那么简单的人。

“我老老实实坐下来,最开始那条鱼,我吃得食不下咽,根本尝不出滋味,人满心都是恐惧时,再鲜美的食物也如同嚼蜡。”勾践呆了呆,才道,“夫差看出我的恐惧了。他说我不是在吃鱼,而是在糟蹋天物,他说这样吧,我给你说个好玩的事。”

“好玩的事?”

勾践点点头:“他说,勾践,你知道么?我今天早上又去耍了伯嚭的。我把他叫来,然后和他说,我想出一个好主意,要修筑水坝,不过国库暂时缺钱,所以伯嚭大夫,请你把以前寡人赏赐给你的那些珠宝还回来,用以贡献国家吧。”

“……”

“然后他说,伯嚭一听,当庭大哭!夫差说到这儿,哈哈大笑。他说,他总是这么逗伯嚭玩儿,三五不时就把他叫来,要么说是要他还回已赐的珍宝,要么说是要把他新盖的豪舍推平做训练场……反正每次只要这么一吓唬,伯嚭就会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挂满脸,那样子,活像被夺走了嘴里奶头的婴孩。”

苏虹又囧又笑,她完全能想象出来。夫差吓唬伯嚭时的那种场面。

“我在旁边听着,哭笑不得又不敢插嘴。”勾践笑了一下,“然后夫差说,勾践,你知道么,其实人人的嘴里,都有这个舍不得放开的奶头。你以为伍子胥没有么?你以为你没有么?”

勾践说到这儿,眼睛朝虚空里瞧了瞧,才道:“他说这话,让我胆寒。我一声也不敢吭。夫差说,他觉的这事儿挺怪,为什么人除了衣食居所,还一定要某些特殊的东西才能活呢?他在朝堂之上,日日瞧着下面的这群人,反复瞧了十多年,就瞧见每个人都像叼着奶头的婴孩,他甚至完全知道怎么动这些人的机关:奶头一拔就哭,奶头一塞进去就笑。可是这样一来,多么可悲。”

苏虹无语半晌,才说:“夫差这人,想得太多了。”

勾践点点头:“少有做君王的会观察这种事情,更不会有人觉得这很可悲,但是夫差却这么说,他直接和我说,勾践,人要是都这么活着,岂不可悲?就好像自己不归自己管了,而是由别的什么给操控着。由那个把控着奶头的手来操控。”

勾践说着,凝视着炭炉上的烤鱼:“然后夫差就说,勾践,此刻,‘回越国去’这件事,就是你嘴里的奶头,对么?”

“……”

“他说,如果我不答应放你回去。你在心里,会不会哭得比伯嚭还惨?”勾践说,“他这么一说,我根本不敢吱声,他说的一点没错,其实如果当晚他下令囚禁我,再也不准我回越国,我恐怕真的当场能哭出声来。”

苏虹忽然,觉得有一丝凄然。

“然后他就问我:勾践,你真的就那么爱越国么?”

谈话到这儿,忽然,停了好一会儿,就仿佛空气中,苏虹都能感觉到夫差的那种存在。

那种充满疑惑,想探寻个究竟的存在气息。

“……我惶恐万分地说,那是因为越国是小人的家乡,每个人都怀念家乡故土,小人是越人,当然会去爱越国。结果我这么一说,夫差就继续追问,那你究竟爱越国的什么?”

勾践慢慢翻着烤鱼,他像是思索着边说:“我当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搜肠刮肚半晌,我才说。我喜欢越国的山脉、河川,我从小就在那儿长大,没法不去依恋它,我还喜欢会稽城,喜欢那里的人,我说我喜欢热闹,爱看着人群走来走去……”

勾践停了会儿,又说:“当时我说的全都是真心话。我本来是不该这么回答的,按照文种的指点,我应该说,自己一点都不怀念故土,自己喜欢的是吴宫,因为吴王对自己很好,这么说才符合一个马奴的身份。然而很奇怪,夫人,在夫差面前我竟不想说谎话,我觉得就算惹他怒了,下令杀了我,我也要说实话。”

苏虹完全同意勾践的说法,她见过夫差,她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在夫差那样一个人面前,被那双纯净的眼睛盯着问,人没法违背内心说假话。

“我这么一说,夫差就说,那既然你喜欢的是越国的山脉,你就该去做个樵夫才对,日日在青翠山间行走,与山林为伴,这不就够了?如果你喜欢的是越国的河川,你就该去做个渔夫,时时游历于清澈流水里。与溪流为伴,这不也够了?如果你喜欢的是会稽,喜欢人群走来走去。你就该做个商贩,集市上和人商讨买卖,人群在你身边走来走去,这不也够了么?”

勾践放下手里的鱼刀,仰起脸。半晌才道:“夫差说了这么一大通之后,怪得很,我也跟着迷糊了,觉得……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我爱的只是越国的这些东西,我完全用不着非得做一个国君。为什么我越努力折腾,我所爱的,就离我越远?”

苏虹皱眉不语,她觉得这里面有些什么不太对,但她一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结果夫差就说,勾践,所以你为什么非要做国君呢?你如果喜欢那些,可以去做樵夫或渔夫呀?如果早早选择做樵夫,或许你现在都不会呆在这儿了。我当时,回答不出他的问题,好半天才说,那是因为,小人的父亲是国君,小人才做了国君。”勾践说,“谁知我这么一答。夫差就问,父亲是国君,你也必须是国君,就是说,父亲是什么样。你也必须是什么样?父亲叫你成为什么样,你就该成什么样?那么你究竟是你自己,还是你父亲的一部分?是他的一只手还是他的一条腿?”

“唔……”

“当时我也不知是哪里不太对。竟然冲口而出,我说,大王,你是吴王,不也是因为你父亲是吴王么?难道你一生下来,就喜欢这让屁股冰凉的吴国王宫么?”

勾践说到这儿,笑起来:“我的话说出来,才觉得说错了,我吓得浑身打哆嗦!想要跪下求饶,谁知我这么一说,夫差竟然拍手大叹,他说。是呀!从这一点上来说,勾践,我们真是难兄难弟,屁股着凉的难兄难弟。”

苏虹忍不住笑,这又是什么说法!

“我觉得夫差这些话,说得我半懂不懂,我想,这人怎么每天尽思考这些个?他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呀!亏他是怎么打败我的……”勾践说到这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过了十年的如今,我才明白,正是因为他看什么都比旁人更究竟彻底,当年他才会那么容易打败我。”

苏虹想了想,才说:“可是大王,如今败兵的是夫差呀。”

勾践点点头:“是的,如今败了的是他,不过关键却在于,他完全清楚这结果,哪怕十年之前,他就已经非常清楚了。”

苏虹有些愕然,她一时没能懂勾践的意思。

“就在我发愣、觉得眼前这人搞不好是个傻蛋的时候,我就看见,夫差拿起我们俩吃剩下的鱼骨头,摆在炭架子上,然后他说,勾践,你知道么?你想强国灭吴,有很多种办法的。”

苏虹大气都不敢出!

“我被夫差的话给惊呆了!可他像是完全不管我惊讶成什么样,只把那雪白的鱼骨,依次在炭架上排好,他拿起一根,说,首先要做的。是尊天地,敬鬼神,使越国上下统一一心。然后他又拿起第二根鱼骨,说,然后要做的是,尽量以财货贿赂吴王身边的重臣,使之不再对越国有警惕之心……”

苏虹惊讶得要跳起来了!

“他当时这么说的?!”苏虹愕然打断勾践的话,“他怎么能说出这些来?!”

“是啊,他怎么能说出这些来呢?”勾践一笑,也放下手中那根鱼骨,“那晚,他就这么一根一根的摆鱼骨,好像小孩子摆石块玩耍一样。他一共摆了十二条,夫人,之前文种献计九策,夫差比他所想的还要多三条,所以,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么?”

“……”

“我觉得脖子好像被人给掐死了。气怎么都喘不上来,我真想当场去把文种拉来看看,再对着他狂笑。可当时我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一排排惨白的鱼骨,觉得像是在盯着自己和群臣的尸骨……”

苏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甚至比文种考虑得还要周详,越国近海地域的灾害该如何治理。吴国南部的族人又该如何加以挑衅,还有会稽城所处地理上的某个致命缺陷……这些文种没想到,可是夫差他都想到了。”勾践弯下腰,盯着那一排鱼骨,他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调说,“他在教我怎么强国破吴,他,一个吴国君主。”

苏虹的脑子完全混乱了,她花了一番功夫镇定了自己,才说:“不管怎么说,他这是在自毁……”

“您还不明白么?夫人。”勾践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盯着苏虹,“夫差他既然可以想出这么多计策来强越灭吴,这说明,他同样可以想出更多的计策来强吴灭越,可这方面他却没有和我说。”

苏虹的脑子,打了个闪!

勾践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夫差是如此清醒聪明的一个人,那他完全有可能想出更可怕的计策来对付越国。

“我不知道那个晚上到底是怎么度过的,我们吃光了所有的鱼,又喝光了所有的酒,然后夫差打着哈欠去睡觉,等我回过神来,就只剩下一个人,对着一地雪白的鱼骨……”

勾践说到这儿,沉默了良久。

“在那之后,您就回了越国?”苏虹小心地问。

勾跨点点头:“我就沮丧无比的回到了越国。夫差和我说的那些,我谁都不敢说,若告知文种和范蠡,只会让他们惊慌无措,又何必拉着他们一块儿感受灭顶之灾?”

“……”

“这十年里,我厉兵秣马、战战兢兢坐卧不安,难道仅仅为了对付一个脑子进水、只知淫乐的蠢蛋?如果我因为自己被一个蠢蛋给欺辱而痛苦,那只能证明,我也不过是个蠢蛋而已。”勾践语带讽刺地说。“可文种还真就这么想。他根本就不了解夫差,不,也许他根本就不想去更深地了解任何人,包括我在内。”

谈话到此,又陷入到了静默里。

他们谈论的是过去的事情,谈论的是已经死亡的人,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却仿佛依然在奇异地影响着这个空间,这让这俩人所处的这空间,不禁有了一种古怪的不安。

苏虹缄默良久,才道:“然而如今,灭顶的是吴国。”

勾践点点头:“我起初,也是这么想。我看着文种的计策一条条实现,还暗自琢磨,怕是夫差那家伙,真的是个疯子也说不定呢。”他瞥了一眼苏虹,“越国是胜了。吴国是败了,如今各国都这么说,然而不久之前,我却从夷光那儿得知了详情。”

“什么详情?”苏虹疑惑地问。

“吴国,根本就没有灭顶。”

苏虹瞪大了眼睛!

“夫人,您难道没有发觉我们的进攻是如此顺利么?真是快得让人发狂,势如破竹。”勾践慢慢地说。“那是因为比预期的抵御少了,为什么抵御少了这么多?那是因为吴人少了。为什么吴人的人口数会突然变少?因为他们都躲起来了。”

“躲起来了?!”

“在这十年之内,吴人慢慢搬迁去了一个地方。”

“一个地方?”

勾践停了停,才说:“……某处。是吴国境内的一片土地,相当大的地方,他们的迁徙活动太缓慢。动静又太小,以至于我根本就没发觉。”

苏虹困惑了,“那是什么地界?”

“那是无论越人怎么努力,都攻打不进去的禁区,都说那一片自古就有神佑,地形特殊自成一体,险要处又有繁密难入的白茅竹与山川阻挡,但是土质肥沃,因此除了祖居的吴人,没人敢接近。”勾践慢慢说,“几百年来,没人能够对那一片下手,楚国、晋国、鲁国、还有越国……这一圈的诸侯都眼馋着它。知道那是好地方,但没有国家有那个实力抢夺它,所以,您懂了么?夫差是在变戏法,他把吴国整个变没了,扑!”

勾践做了个凌空的手势:“他没有把百姓的性命全都耗在抵抗越人上。而是让他们去往更安全的地方。那是他和夷光耗时三年,风尘仆仆,一步步用自己的脚去丈量,最终才确定的好地方,之后,他俩用垦荒的名义暗令百姓搬迁,又在那一片修了水渠、建了必要的防御……那儿如今已成了天堂乐土。可是为此,不光耗尽了吴国历年积攒的国库。也彻底毁了夫差在民间的名声。百姓们都怨恨他,认为君王纯属无事找事,为了腾开狭窄的姑苏城。给他自己大兴土木寻乐子才这么折腾庶民,所以他死了反倒好……”

“天哪!”

苏虹惊得直起了身体!

勾践看看她,又低头夹起了一条烤好的鱼,放进她面前的盘子里。

然后,他慢悠悠地继续说:“即便如此,那两个却全然不在乎。各国以为钱都花在了姑苏台上,花在了他与夷光的享乐上,从燕国到楚国。人人都在传说姑苏台有多么多么奢华……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勾践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神色:“越人还自以为得计,以为吴国‘中计’,最后等我们攻下姑苏才发觉,那只是一座空城,我用了十年时间做准备,攻打下的只是个表面的‘吴国’。所以,这到底是谁中计了呢?”

“……”

“原本我怎么都想不通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早就觉得不对劲,我的感觉一点都没错,但是我找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所以我一定要你把夷光找回来,我要弄清楚,这些,甚至连文种都不会知道了。”

苏虹收回愕然的目光,默默看着鱼骨,她低声说:“可是夫差死了。”

勾践点点头:“是的,他死了。他用昏君的败亡彻底结束了‘吴国’这个‘没有意思’的东西,但是却留下了更多的人命,使得他们不至于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消耗在吴越间的无聊拼杀中,就目前局势看来,百姓也没谁真心热爱他,为他报仇。最后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数少得可怜,那是真正无论发生什么,都誓死捍卫他的一批侠义之士,但那太少了,绝大多数早早就逃掉了,夫差看着他们逃,他什么都不做,那些人甚至当着他的面,拿着宫钥往外逃——他完全可以强迫他们,让他们为了他或者为神灵祖宗之类的去送死,他完全可以的,但他不肯这么做。到最后,只有他和夷光守在姑苏城内,引诱着越国军队倾其全力扑过去,最后志得意满地停在那里,自以为大功告成。所以夫人,您能想到么,当我看见夫差的人头时。我就已经明白自己上当了。因为他竟然是在笑着的,他的那颗人头。他的脸,是在笑的。”

苏虹骇然!

“……我懂他的意思,也许全天下。就只有我能懂。那甚至都不是在嘲笑我。”勾践抬起头,望着黢黑的高高屋顶,“他在得意,像小孩子那样的得意洋洋。因为他总算是逃出来了,他终于成功地从那个让屁股着凉的冰冷位置上逃掉了。”

苏虹竭力使得自己的声音正常。她颤声道:“可是如今,天下人都在耻笑他……”

“耻笑?”勾践冷冷笑起来,“耻笑对他,没什么用。夫差只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把百姓赶进了一个安全的匣子,我知道,他是想让世代兵戈不休的百姓们,至少有那么一代。放下手里的刀剑;尝试不战而活。吴国灭亡的假相,能够掩盖很多东西,平息很多欲望。

至于百姓怎么说,后世又怎么评论。甚至他所做的这一切,功效又能坚持多久——说不定两代之后就白费了也有可能……总之,夫差他完全不会放在心上了。”

“……”

“他万分讨厌‘吴王’这个东西,就像我,其实,也同样讨厌透顶‘越王’这个东西,他如今解放了。他彻底毁了这东西,可是我呢?”勾践忽然微微一笑,“我却得一直坐在这位置上,不,我所能够做的,只有去谋求更大、更高的位置,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这也是眼下这世间所剩给我的,唯一的道路。”

苏虹默默望着勾践,她忽然怜悯起面前这个男人来了。

如方无应所言,勾践已经完全跳脱出来了,他从夫差的那番话开始质疑,又被具有同样思维的夷光所影响。十年间几番动摇,到最终,终于明白了命运之吊诡,世态之荒谬。然而如今,他却不能像夫差那样结束。于是就只好被这历史洪流继续推动着,朝往他并不想去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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