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出城二十里有座矮山,山色青葱浓郁。
城西穷苦人家靠这座山度日,山神的馈赠颇丰,妇孺孩童会在天色晴朗时去山上采些城里人趋之若鹜的野果山珍,有时也会特意上山,去采药坊点名要得名贵草药回家,但那种药草一般藏在山崖峭壁、树根灌木等难寻之地。
垂垂老矣的老汉也会每日天还未亮时,孤身一人带一张酥软的胡饼上山,在山上砍柴、拾捡枯枝,烧些上等的木炭。等午后用清冽的山泉水送服下怀中的胡饼,佝偻着身子,拖着木柴和炭火去城中换些贴补家用的铜钱。
山中栖息的野味,多是精壮的男子结伴去捕杀,所得猎物,留下一半拿回家吃肉,余下的各家均分,送去城中菜馆,得了钱再从城里买些家中所需的米油布匹。
城西人家打心眼里敬畏山神,各家集资在半山腰修建一座雄伟的山神庙,逢年过节,香火供奉,祈求山神老爷的福荫庇护。
如今山神庙的庙祝是个无儿无女的老猎户,早些时候突然腹中疼痛难忍,遂下山寻大夫诊治,被医馆暂时扣下,回不去庙中。山神庙的灯火冷了几日,孤零零守在山中。
山神庙的山门前,老猎户下山前扫得干净无尘,如今也落下一片枯叶。
身着南疆衣衫的少男少女踩着枯叶停在山门处。
少女的鞋跟碾碎一片枯叶,枯叶未干透,一点汁水渗出,弄脏女子的绣花鞋,女子俯下身子,轻拍几下脏掉的鞋面,汁水已经渗进鞋面里,无从弥补,女子叹一声,就此作罢,起身,带着一丝怨气问道:“蛇骨说得可是这地方?”
吴少棘左手捂着小腹,从神农医馆逃出来,虽然随行少女已解了两人身上的毒,可是腹部还是有些不适,有种蚂蚁撕咬灼痛感。
在南疆雨林毒瘴闯了多年,寻常毒于他而言如饮山泉甘露,可这神农医馆的毒却是棘手,未见那老人出手,自己已中招,而且毒虽解,自身还深受折磨,思量着往后见到神农医馆的人还是少惹得好。
听见少女问她,沉吸一口气,单掌推开紧掩的山门。
院中背风的地方,用松香味飘出,一团凶猛的火生在枯柴堆砌的青石上。
篝火前喝酒的肥胖汉子咬下一口烤熟的雉鸡肉,鸡肉软嫩,肉汁顺着他嘴角滴在胸襟上,“你们怎么这时辰才到。”
吴少棘迈步走入院中,寻一背风的墙角咬牙忍痛,慢慢扶墙坐下,“遇到硬茬,中毒了。”
苗疆少女盯上汉子手中的雉鸡肉,飞身落在篝火旁,扯下带肉的鸡腿,翻身跳上屋檐,坐在屋脊上啃起鸡腿。
鸡腿本是留在最后享用,被苗疆少女少女抢去,汉子抬头放出狠话:“那鸡可是用我的蟾毒捉来的,你小心些,别被馋毒烧穿肚肠。”
少女扯下一块鸡肉,慢悠悠啃起来,山林野味,却有别种滋味,“馋胖子,你这毒还没我小时候吃奶那会我师父喂我的毒强呢,还好意思臭显摆。”
“岳灵儿,看在毒王的颜面上,我不与你计较,还有,我叫蟾如,再喊我馋胖子,小心我……小心我……”
蟾如恶狠狠说到,发觉舌尖发麻,发不出半点声来,手指咿咿呀呀比划着,整身肥肉晃动着吹灭篝火,半边身子已无知觉。
岳灵儿啃完鸡腿,坏笑着跳下屋檐,挑衅道:“馋胖子,你怎么不接着往下说了。”
正殿门前一声威严之声响起,蛇骨只身立在屋檐下,双眼如蛇一般阴冷,“灵丫头,别为难他,你我同是南疆之人,出门在外,理当相互扶持才好。”
蛇骨与师父有些矫情,他从中调停,岳灵儿会给他几份薄面,哦了一声,从腰包中摸出一包粉末丢去蟾如身前还有零星火苗的篝火中,一团紫色烟雾从火中腾出,片刻功夫,蟾如恢复知觉,灌下几口酒压惊,缩着身子啃着手中鸡肉。
岳灵儿后退几步,与吴少棘停在同一屋檐下,从腰间布包摸出一枚神农医馆孙妙手给她的蜜饯果子,扔进嘴中嘬着汤药味。
南疆各家寨子相互仇视,积怨甚多。此次入江南临时搭伙,也是为筹措寨子过冬用的银钱。吴少棘与岳灵儿同出枯云寨,自然会护她几份,扫一圈院落,开口道:“怎么没见邪月?”
蛇骨让出半个身子,身后正殿里,邪月孩童大小的身子躺在山神庙中冰凉的青石上,庙里几人高的泥塑山神老爷两只眼凝视着他生前的罪孽。
吴少棘拧眉道:“天下楼不都是化物境么,谁能杀他。”
蛇骨抱起双袖,目光停在山神像上,南疆不拜山神,此时心中心虚不宁,想上前拜上一拜,求个相安无事,“天下楼的楼主入了无我境。”
“无我境!”吴少棘喊出声来,不顾腹中疼痛,腾然起身,握拳立在屋檐下,“看来我等得尽快回南疆暂避风头了,有毒王前辈坐镇南疆,他们天下楼的手也不会伸到那。”
蛇骨沉声道:“已收了他人银钱,若差事没办妥,毁了江湖信誉,往后还有谁会找我等。”
岳灵儿吐出果核,在指尖生出一只稚嫩的小守宫,“自己闯下的祸事,当然自己扛着,我师父正在参悟长生境的紧要关头,这等小事不许打扰他,再者说了,我们四个化物境,轮番上阵,还赢不了他一个无我境。”
吴少棘悄悄传音给一旁的岳灵儿,提醒她别莽撞行事,“谨慎些,当年刀皇君如意初入无我境,一刀斩开华山,刀意纵横千里,黄河都为之改道,眼下天下楼的楼主是刀皇的儿子,他的无形刀意将这座矮山劈开轻而易举。”
岳灵儿撇撇嘴,“当年我师父入无我境,也是须臾间毒杀一城之人呢。”
吴少棘少年沉稳,见劝不动她,软下声音继续道:“你我身负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还有整个寨子过冬要用的银钱,要是全折在此地,那寨子上下便要受冻挨饿一整个冬日。”
戳到岳灵儿心软处,眼中的傲气也少去许多,出声道:“我看我们还是尽早回南疆吧,避避风头再出来。”
一道旁人看不见的宽阔剑河从天而降,连月光都被斩碎。
君不白一身白衣凌空悬在半空,俯瞰院中四人。
今夜的剑注定要染上血。
“伤了我天下楼的人,几位还想全须全尾地走出苏州么!”
那一声呵斥,整个山脚都跟着摇晃。
“我们想来就来,想走自然就能走。”
师父是南疆毒王,江湖榜排名第六,岳灵儿自然也有些手段傍身,将手中那只稚嫩的小守宫在抛去半空,一股紫烟从小守宫身上炸开,顷刻间烟雾弥漫开来,遮挡住整个山神庙的月光。
蛇骨会意,扛起邪月的尸体与蟾如一同跳去东方。
岳灵儿扯过吴少棘的衣袖,双双遁去北边。
视线遮挡,君不白抬起左手,袖中飞出十丈刀意,刀风吹散浓烟,也将整个山头照得通明。
山脚下,扛琴上山的曲斜风瞧见那道霎如白昼的刀光,面色一沉,一掌扯开肩头裹琴的丝绸,琴身飞在身前,双手斜抱着,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抚上琴弦,化成一阵风掠向山神庙。
四人逃向两处,君不白迟疑不决,却见一阵风停在身旁,抬手要落下剑河。
曲斜风躬下半个身子,表明身份,“在下归农山庄曲斜风,与南疆五鬼有些陈年旧事要了结,还往楼主告知他们行踪。”
君不白审视一眼自称归农山庄的曲斜风,他脸上藏着身负仇恨之人才有的神情。
此地只有罗婆婆知晓,他的话有几分可信,“那四人,两人逃去东方,两人逃去北边。”
“四人?”曲斜风惊愕一声,瞧见君不白的无我境,顷刻明白,追问道:“楼主可知他四人中用蛇和用蝎子的那两位去了何方?”
君不白从袖中伸出一指,划向东方,冷声道:“用蝎子的被我杀了,用蛇的背着尸体去了东方。”
“多谢楼主。”曲斜风躬身再拜,用枯黄的指甲拨弄琴弦,琴弦发出铮然之声,整个人随后化成一阵寒风吹去东方。
寒风过处,寸草不生。
东面有人追赶,君不白不做停留,御剑追去北边。
君不白御剑飞走半盏茶时辰,岳灵儿与吴少棘从山神庙中闪出身影。
方才逃去北边的,只是吴少棘千足千影弄出的虚影。
吴少棘担忧君不白识破他弄出的拙劣伎俩,催促道:“还是快些去东边与蛇骨蟾如他们会合。”
一旁的岳灵儿没出声回应,吴少棘扭头望去,看到院中那身刚刚飞走的白衣,瞳孔震颤。
无我境神识通达,这等拙劣伎俩果然不能瞒他。
吴少棘一把将岳灵儿扯在身后,千足千影化出一千道虚影踢向君不白。
君不白身上,有师父的那股威压,吴少棘出手时,岳灵儿手掌虚握,紫烟化成长鞭,翻身掠上屋檐,手腕翻动,甩出紫烟长鞭,捆向君不白的手脚。
紫烟中有她调配出的最强之毒,皮肉沾上半点,骨化肉消。
只是她不知道,君不白百毒不侵。
君不白身后那道从天下楼一直牵引至山神庙的剑河终于落下,满院剑影。
吴少棘的千足千影还未近身,便被剑河逼退。
岳灵儿甩出的紫烟长鞭,君不白没去躲,由它捆住自己左手,趁机扯向自己怀中,一道刀意在袖中酝酿。
岳灵儿从未想到有人会扯住她的紫烟长鞭,来不及脱手,周身如春日放飞的纸鸢,人一牵引,就要飞去牵引之处。
君不白袖中那道刀光晃眼,在这月色凄凉的深夜,更加夺目。
吴少棘深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脚跺在院中,脚下青石被足力震碎,一千道虚影同时踢出一脚,又在吴少棘踢向君不白时,回到吴少棘身上,一千道虚影踢出的力道却未消失,凝聚在他足尖。
岳灵儿已然清醒,散开手中紫烟,长鞭在院中绚烂成花。
君不白袖中无形刀意脱手,一道白光直扑岳灵儿。
岳灵儿身子后仰,朝后掠出几丈。
院中吴少棘已踢出那一脚,蓄力叠加的一千脚凝在一处,与那道白光交融撕扯。
吴少棘脚上那只城西老妇纳了几个月的千层鞋底悉数碎裂,整个人跌向后方,将院中石墙砸出坑洞。
岳灵儿跳下屋檐,去瞧吴少棘的伤势,他整条腿腿骨尽碎,血流不止。匆忙从随身布包摸出一枚药丸喂进吴少棘嘴中,手中捏出紫烟捆住吴少棘的断腿,慢慢去滋养那条断腿。
她的毒能杀人,也能救人。
君不白并未收势,敛去仁慈,坏了天下楼的规矩,便要知道自身面临何等后果。
右手剑指,轻摆衣袖,一条宽阔的剑河自身后重新生出,飞流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