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楼夜里停了烟火,灶冷人静。
君不白一袭白衣伟岸,立在屋檐月下。今夜无事奔波,可以在天下楼多停留些时辰。
柳芸娘还在神农医馆未回来,天下楼的诸般事宜由谢灵远临时操持安置。
江小鱼夜里不用练拳,被明月拐去别处玩耍。
谢湖生夜里也不会懈怠功课,在院中练完几趟拳,收拳时抬头望见屋檐月下独自伫立的君不白,一步洞庭落在檐角,嘻笑道:“这眼下无事,你怎么还这般闷闷不乐地?”
谢湖生身上有股练拳落下的汗味,还有傍晚从太湖仙岛带回的湖水味,君不白捏出细微刀意,卷一阵清甜的晚风在身旁环绕,白衣凌然,随后语态平缓,舒展眉角,不急不慢回道,“过几日要去金陵,苏州还有些事没处理妥当。”
谢湖生停顿片刻,苏州城这几日的动荡,都是因他而起,难免心生愧疚,拍几下心口直言道:“你要是急着去金陵,这苏州的事我帮你看上几日,有我谢湖生在苏州,还没人敢找你天下楼的麻烦。”
君不白回拢衣袖,远眺山色,“天下楼的事我们天下楼自会处理,你明月楼的事还没甩干净,别再把麻烦带进来,天下楼可禁不起折腾。”
谢湖生捏响拳骨,笑了又笑,“江湖事,不就是谁拳头硬谁说了算,我要是动真格,一拳就能将这些麻烦事散个干净。”
山色朦胧,瞧不见真容,看得久了,眼角酸涩,君不白收回目光,眨动几下缓解疲劳,好意提醒道:“王家二夫人可是记仇得狠,你别不放在心上,她就那一个儿子,还被你打死在天下楼,她能找明月楼的人,自然也会找别人来暗地里做些龌龊事。”
谢湖生捏拳一笑,不屑一顾,又散开拳骨,冷言冷语道:“她要是敢暗地里做那见不得人的事,我亲自去金陵王家给她送副上好的棺材,好让她下去陪她那不争气的儿子。”
君不白立得笔直,扭头转向金陵方向,这次去金陵,会先去王家一趟寻个说法,再次好言提醒道:“江湖传闻,王家家主入了长生境。”
谢湖生听得一清二楚,低头瞥见衣角不知几时沾的锅灰,伸手掸去,给君不白投去一个坚定的眼神,“管他什么长生境,要是王家的人敢触了我的底线,我会将整个王家搅个天翻地覆不成。”
同为无我境,谢湖生的心境让君不白有些捉摸不透。
月色如水,流过苏州城,有人踩瓦而来,惊起檐上的黑猫缩成一团。
谢湖生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脸色骤变,一步洞庭闪远。
君不白还没来得及追上细问,神农医馆一团焰火升空炸开,红得鲜艳。烟火骤起时,苏州城各地暗处,有几道身影朝神农医馆奔行聚拢。
那团焰火是归农山庄的紧急讯号,楼万春、杨妈妈、随定风、柳芸娘都在神农医馆,不容他在此停留,御剑而起,急声嘱咐道:“灵远,今夜你先值守。”
谢灵远还未应答,那身白衣已飘然远去。
君不白携一袖剑河悬在神农医馆,墙外一男一女相互搀扶,几次要走,被洪不定一人拦住去路,洪不定手中那枝从神农医馆后院折的罗汉竹杖清秀狭长,在他手中握成一柄剑。
对面一男一女,男子模样,是天下楼后巷卖豆腐的潘如许,君不白见过几次,偶尔在天下楼卖些闲散江湖情报,他与归农山庄有何过节,尚未可知。
女子被细纱裹着面庞,身上多处伤痕,瞧不清容貌,手中一长一短两杆银枪君不白认得,扬州四海镖局林秋晚的梨白棠雪,林秋晚在沈家断了双臂,按理应该在扬州休养,这般模样现身苏州又是为何,君不白一头雾水。
场面一时胶着。
林秋晚率先破局,手中枪如银蛇,长枪急行,短枪阴险,恍惚间已至洪不定身前。
洪不定翻手,竹杖挽出几道剑花卸去长枪攻势,紧着后撤几步,晃出几道虚影,挡去低处削来的短枪。
洪不定的剑招透着翩然君子之风,霎是好看。
“一剑落影三千尺,倒是有几分当年的剑仙风范。“孙妙手捻须落在屋檐上瞧着热闹,医馆屋檐下熬煮的汤药已经熄火,用零星火苗温着,无事缠身。孙妙手心情大好,摆动几下衣袖,示意君不白落在他身旁,一同观赏。
君不白紧张之感荡然无存,收剑落在一旁,目光停在洪不定身上,不解道:“一剑落影三千尺,乃当年庐山剑仙的成名绝技,洪不定怎么会使得,我记得我师父说过,当年剑仙暴病而亡,就葬在庐山剑庐,他还曾去庐山祭拜过故友。”
孙妙手沉下嗓音,世事无常,他也无能为力,不禁惋惜道:“当年的剑仙确实死了,如今也只是个吃百家饭居无定所的乞丐罢了。”
有人在檐上观瞧,洪不定草草几道剑意逼退两人,怔在原地,凝视手中青竹杖,嗤笑一声,将青竹杖横在胸前,左手握住另一端,双手借力,将手中青竹杖折成两截,清脆的竹节折断声,连同他的剑心一并折断,耷拉起眼角,眼神再次浑浊不堪。
“心死了,剑也就死了,无药可医喽。”孙妙手被剑意引来,本想看段热闹,洪不定这番自毁之举,也让孙妙手瞧热闹的心思散去,摇头叹息,飞身落回医馆后院,收拾汤药。
洪不定折断竹杖,手中空无一物,让忌惮他剑意的林秋晚和潘如许瞅准时机,眼神交会,朝两侧逃去。
洪不定痴在原地,盯着脚边的两截青竹,心事难平。被烟火唤来的几道黑影聚拢而来,停在暗处,躬身朝洪不定见礼。洪不定双目依然停在脚边,思绪早已飘去远方,不知归期。
那几人不明情形,在暗处出声唤回洪不定心神,等他交付此间事宜。
久远的陈年旧事再想起,难免伤身,洪不定沉一口气,收回思绪,一笑泯然。抬头环顾四周,不见那二人踪迹,朝檐上凑热闹的君不白抱拳行礼,底气十足喊道:“楼主可看见那二人逃去何处了?“
君不白开口道:“四海镖局与你们归农山庄可有过节?”
洪不定直起腰身,不合身的衣衫从肩头滑落,“不知楼主何出此言。”
君不白背手而立,远处有两道逃去远方的风声清晰入耳,“刚才用枪的那位女子是四海镖局林镇江的独女林秋晚,她与沈清澜可是闺中好友,虽然不知她为何来苏州,但你最好还是告知罗老太太一声,让她定夺为好。”
沈清澜的名字,苏州城归农山庄也只有极少数人知晓,此事不能张扬,洪不定摆手屏退暗处众人,朝君不白行去谢礼,既然知道林秋晚的身份,便不能再贸然行事,自然是要去请示一番,不能耽搁,洪不定轻功掠上屋檐,行去罗老太太处。
耳边风声由两道汇成一行,仍在远离,君不白想知道林秋晚来苏州的缘由,御剑而起,片刻功夫追上二人。
旧伤未愈,林秋晚与潘如许相互搀扶,踩过屋檐树梢,像一对亡命的鸳鸯。
君不白突然现身,二人神色紧张,血珠和机括弹出的铅弹朝君不白招呼而来。二人不看来人是谁,紧着逃命,绕过君不白,身形拔快几分,窜向别处。
二人攻势未破开君不白身上刀甲,被刀意轰碎。
君不白心随意动,顷刻便到二人身前,朝林秋晚喊道:“林姑娘,暂时不会有人追来了,你们可以喘口气。在下前来只是有一事不明,还请你解答,上次在天下楼后院我砍伤的是不是你,你与我也算旧相识,既然来苏州,为何偷偷去天下楼呢,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秋晚这几日苏州之行,谨言慎行,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疲于逃命,实在不堪,听见故人的声音,倍感亲切,女孩家的柔软心思让她涌出两行热泪,止住身形想说上几句。
蓦然间眼神陡转凌厉,将君不白周身打量个遍,横枪胸前,谨慎道:“如何证明你是君不白。”
林秋晚这句不着边际的话,让君不白一时哑然,顷刻间想到说辞,反问道:“纵观整个江湖,这御剑之术,还需证明么?”
林秋晚迟疑一会,收住长枪,小声讲道:“你在扬州时,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双月的人,他能幻城他人模样。”
君不白答得爽快:“见过,他幻成沈清澜的模样替她去了长安。”
林秋晚紧咬嘴唇,说话时停顿数次,“你如何确定,去长安的,是双月,不是清澜。”
林秋晚来苏州的诸般举动,君不白也大概明了,她一方面担心沈清澜安危,一方面得处处提防双月幻成他人模样,谁也不可信。
君不白客气道:“这可关乎沈小姐的安危,我想百……”沈清澜的身世不便透露,不能提及百晓生,君不白换了称呼,接着讲到:“沈家家主行事慎微,必然不让自己女儿涉险,姑娘这番猜测,可是养伤时吃多了药汤,伤了脑子。”
林秋晚并不反驳,当初清醒时跟亲爹也讲过,林镇江也是这般说辞。林秋晚坚持道:“要是双月骗了你们呢?”
一语中的,君不白被说动,陷入沉思,他对双月这人并不熟悉,只知他来自明月楼,明月楼拿钱办事,从不有误。但明月已叛逃明月楼,自然不用遵守楼中规矩,我行我素,也是不可。
按林秋晚这般猜测,若去金陵天下楼的是双月,去长安的是沈清澜,沈清澜安危难测,双月此举又是为何。
此事又不得张扬,恐坏了百晓生的安排,君不白眉头微皱,目光在林秋晚身上来回摇摆,良久才定下心来,“沈清澜已去了金陵天下楼,我这几日也会去金陵,你若信我,我自会想法辨她真假,长安那边,我也会告知他人去打听一番,你还是先回苏州养伤吧,你若是再有不测,沈小姐知道也会自责的,放心,我这边得了准信,自然第一时间传信于你,让你宽心。”
林秋晚当即拒绝,“楼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既然她在金陵,那我也该尽快动身去金陵走一趟。确保她安然无恙,我才能安心休养。”
姐妹情深,不是君不白三言两语就能安抚。
林秋晚眼神笃定,去意已决,不能再拦。
林秋晚这般惨状,君不白也不好放任她一人前去,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潘如许,拱手作揖,“既然林姑娘信得过你,你就随她去金陵走一遭,苏州归农山庄这边我去替你陈情几句。”
“我会护她周的。”
潘如许躬身回礼,从没踏出过苏州,心中有些留恋,自幼长在这里,爹娘的牌位再也这里,但家中已无从下脚,磨豆腐的家伙事系数毁了,没法营生,又惹了人命官司,苏州是不能再呆。
他侧过身子,凝视林秋晚的脸颊,心中泛起的不舍,在望向她那一刻,便荡然无存。
陪在她身旁,便是最好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