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浮屠宫此时变得极为明亮,如同一颗璀璨的星辰在夜幕绽放,居高临下睥睨着尘世。四周冉冉飘起的天灯与它的光芒遥相呼应,嫣红的宣纸内,熊熊火焰当飞雪四落时各处光影掩映。
站在高处的观赏者可以清楚地看到,此时九辰阁的第八层外,一黑衣男子顶着簌簌的飞雪整个身子皆悬在高空之中,一双被貂皮锦衣紧紧束着的长臂,犹如一对稳固性很好的金钩,将他矫健的身形一点点往上牵引。
冰冷刺骨的白玉栏杆之上,一层层厚厚的积雪从他手心零零碎碎飞泄而下,顺势划过他冰凉的脸颊,循着碎雪飞泄的方向望去,怎料,那碎雪转瞬即逝,目光所到之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渊!
风人们张口结舌,被眼前的画面所震惊,他们何曾见过这等景象。被浮屠宫旷世的奇景所震撼,他们只把那人当作是奇景的一部分。伴随着九层楼阁,外围光芒忽明忽暗,四角飞檐铃铛摇曳,彩缯飘飘,流光溢彩,他们皆是如痴如醉。
然而有些仇国的老百姓似乎忘不了十多年养成的习惯,素面朝向浮屠宫,接二连三地跪拜在地,口中反反复复地念着:“万佛圣临,保我太平;万佛圣临,保我太平;万佛圣临,保我太平......”
亦有些百姓痛哭流涕,悲声如笳,厚重的雪地一寸寸陷下去,皆是因连连叩拜所致,他们口中念的皆是一长串让人听不大懂的佛偈,其语调悲凉,更似杜鹃啼血,显然,他们都在为自己死去的亲朋好友虔诚悼念着。
丝丝透风的褴褛薄衫被漫天的风雪无情地肆虐着。年少者,因雪白头,垂垂老矣;老者,雪鬓曳杖,行将就木。
然而,这一幕幕皆隐于暗处,周密得不易让人察觉。雪虐风饕中,肃穆的佛光一次次将一片虔诚与悲思指引而去。回应他们的,唯有铃铛发出的一阵阵幽咽声。
一刻钟之前,处在九辰阁第二层的将离,可没有外面那些风人那么兴奋。
离开地下宫殿后,他信誓旦旦准备直接飞上第二层、第三层......第九层,但怪诞之处就在于,九辰阁的外部结构甚是诡异,一至八层,其外部毫无落脚之处,皆是封闭式结构。
加之地下宫殿开始运转之后,整个九辰阁内各处错综复杂的机关都开始被带动,这使每一层内部的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将离并不太熟悉九辰阁的具体构造,所以一入楼阁宛若到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而且这迷宫还在时时运转、变化。
同时,他面临的亦是北水南来召唤而来的杀手。但,从攻破十八罗汉阵到拳打蒙面大内高手,这群杀手完不是将离的对手。不一会儿,他就闯到了第八层,从看守第八层的僧人口中得知,第九层的入口机关重重,且看守第九层的人的数量众多,思及连闯数层,体力已耗费了不少,而且当务之急是启动终极机关,若一直被北水南来的人反复拖着,恐怕要错过刺杀漠沧皇的最佳时间,索性避开第一入口,从第九层的绝命栏杆上进入第九层。
将离努力睁圆独眼,从绝命栏杆上翻身而上。初入第九层,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第九层封闭性十分好,其内部要比外面暖和许多,不必在风雪凄凄中抗争。但进入第九层后,他很快便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在幽邃的长廊上跑上几步,不得不停下来喘息,毕竟在几番厮杀后再进行空中攀岩此类高危活动,纵是铁打的身躯,此刻也是强弩之末。
将离很担心这样的状态没办法与第九层的守卫和和炽云殿的风人对抗。方才第八层的那群守卫一提及第九层的事情,一个个皆面色骤白、闻风丧胆。不管是不是对方使的诈,但第九层既是终极机关所在的位置,那必然也是最危险的地方,若是与第九层的守卫正面交锋,在这种复杂环境下,他们只会如鱼得水,自己的胜算就会很小,必须要
调整策略才行......
架空层横斜交错,墨蓝色的水墨底图之上,藏匿于碧荷之下的金色双鱼浓情似水隐隐跃然纸上,特殊的纸张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泛起了薄薄的光晕,那光晕如冷月的光辉在一方圆圆的老井中泛起的一抹清浅的涟漪,细细一看,那缱绻缠绵的双鱼变得有几分灵动。
悄然间垂眸下视,脚下倒映着的光圈边缘,竟有两道鱼尾黑影无声无息地摇曳着,惊异使然,再次溯源而上,抬眸之际,那色彩鲜明的双鱼竟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将离垂了垂沉重的眼皮,又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倚着流光溢彩的红墙,循着逼仄的通道蜿蜒而上,庞大的架空层将本就不怎么光亮的通道罩得十分漆黑,稳重的步子也因此轻盈了许多。
确认四处暂时无人,身子一缩,贴着地面翻越过长廊,最后,将离负在一根巨宽阔且滚圆的红柱上,临时的倚靠让他暂得喘息的机会。
同样尺寸和数量的红柱每一层皆有,刻有佛莲的栏杆和九十九根红柱圈圈绕绕,将每一层阁楼内部的环形通廊围出了一个巨大的圆。这种源自南靖的圆形土楼式建筑皆是由上好的百年古木和琉璃瓦建成,封闭式的结构有利于抵御自然灾害的侵袭,对阻止敌人蓄谋入侵也起一定作用。
将离仰起头来,向上看去,一片浩瀚的夜空像是被束缚在一个环形之中,无尽的飞雪从天而降,那阁楼之顶又仿佛是被人覆手盖上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盐罐子,那铺天而来的雪就像是或细腻或成片的白盐,正肆意飞洒着。
此时从一至九层柱子上所有的红灯皆被点亮,而距他几十尺高的上空,有序设立在最外层飞檐上的小佛像,轮廓被照得清晰可见。这些佛像姿态与神色一致,皆是高高直立且怒目含嗔,匪夷所思之际,视线再落到近处。
果然,无独有偶。第八层铺展而出的琉璃瓦层层叠叠,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晶莹剔透,像美人留下的眼泪。其外层的飞檐上也有着一尊尊小佛像,只是这些佛像的姿态与神色与第九层截然不同,他们皆同时弯腰俯视着楼下的一举一动,双唇未紧,倒像是在吃惊什么。
旋即,同众佛的视线而下,第七、第六......第二层的飞檐之上皆有类似的佛像,由于角度与距离的缘故,其模样难以再看清,唯有璀璨奇幻的炽云殿被层层雪幕埋在一片深谷之中,其间的扑朔迷离,明亮时像喷涌而上的流光,将整个楼照得恍如白昼,幽暗时像一朵披着黄昏最后一抹霞光的佛莲,盛而即聚,徐徐敛去所有光辉。
对线索的迟疑压过了对盛景的震惊,将离回过头极力思忖着,那一尊尊神态各异的佛像无疑是他目前遇到的最大疑点。
浮屠宫的建筑与南靖某些建筑颇是相似,其建筑的某些原理他亦有所耳闻,如果按照相同的原理推测,那么这些佛像的作用显然不是用来引槽排水的,因为这些倾斜的琉璃瓦已经是天然的排水通道。
会不会是单纯起装饰作用呢?凭他一路所看到的各种奇奇怪怪的景致来看,这些同样奇怪的佛像,用来做装饰性的可能性也是极大的。
线索就这么断了。将离两手无力地瘫在地上,太阳穴正隐隐作痛,逼得他不得不暂时阖上一双负重累累的眼睛,然而,脑海却仍旧在飞快运转,方才所遇的一幕幕皆在倒放......佛莲盛放,流光汇聚成点,飞雪如水倒流回天际,月掩月出,云丝在飞快漂移。
九十九根红柱。
画面定格在九十九根红柱那一瞬,将离双眼旋即而开,回头再环视了一遍那些然不动的红柱,一次次确认,这些红柱的最顶端正对的正是那些小佛像,如此说来,那么每一层的佛像也是九十九尊。
这座楼阁本就庞大,由九十九根红柱支撑着,这一点也不奇怪
,可若是这佛像的数量为九十九尊,那意思就不同了。
在他未出生前,佛学便在南靖民间流传着,作为南靖允人,对于佛学的一些说法,他并不陌生。深奥之处,他虽难吐一二,但有一种民间常见的说法,他记得很清楚。
佛语云:九九归一,终成正果。
所有的佛像虽形态各异,但只要仔细一看,可见,他们正对的方向,其实皆汇于一点,如果从每一尊佛像身上牵引出一根线,那么所有的线最后都会交织在一处炽云殿。
这些佛像不像是装饰,更像是机关。
那么,控制这些小佛像的机关究竟在哪?
将离不禁仰头将第九层的格局再次环视了一遍,眼中的困惑犹如纷纷而下的苍雪连绵不绝。
当眼神扫过楼上那排阁楼时,一道人影惊现。定神一看,那人甲衣加身,连衣的帽子遮住了他整张脸,这样的服饰将离并不陌生,那应该是潜藏的守卫。
将离收回视线,大脑飞速旋转。迟疑之际,谁料,一双鹰眼早已将他牢牢锁住,整个身子虽藏匿于红柱和漆黑之中,但此刻已然暴露得巨细无遗。
只怕,那黑甲卫早已发现了他的踪迹。
不再犹豫,将离心中暗暗一定,倚着柱子将重如石泥的身子支起,然后再走出柱子外缘,仰头朝那黑甲卫大吼道:“将离在此,我们来做个了断!”
声音在楼阁里回荡,久久不散,可是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将离本来想用自己为诱饵,把黑甲卫引诱下来,可显然对方没理睬他。
不肯下来,这其中定然有鬼。无奈只能咬紧牙关,定了定神,脚蹬着栏杆,依附着柱子,攀上了上一层的栏杆,再顺势一个翻转,不一会儿便跃到了上方,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最后的落脚点是通廊,抬眼轻瞥,正对面的黑甲卫似乎准备逃走,于是循着环形通廊,将离追了上去。
双足犹似马作的卢飞快,眼看二人一前一后的距离约拉越近,此时,那黑甲卫竟停在原地,手中忽地飞出一只钩子,莫约十八尺长的弧线一闪而逝,那钩子牢牢地附在了上一层的栏杆之上,仿佛蜘蛛吐出丝线。
还未等将离追上,那黑甲卫便借钩子引出的隐线飞上了第九层最后一层楼阁。
深邃的眼眸再次暗了下来,将离死死锁住目标,踩着扶栏再次凭空而上,试图越到上方。
不料恰逢炽云殿的光芒暗了下去,整个灯楼似乎都发生了变动,落脚之地一错,让他突然脚下一空,差点跌下去。
亏得将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一条垂吊下来的红绸,整个人几乎吊在半空。
他把事先准备好的金镖咬在嘴里,腾出另外一只手来,左右交替攀爬,勉强爬升一点之后,身子再一点点摆动,在半空荡到最近的一根红柱上。
两腿抱柱,将离重心刚稳,那红绸便不堪重负,拽着上面的几盏灯笼,哗哗地顺着第八层的琉璃瓦一路下滑,最后跌落到灯楼底部去了。
此时,将离已经顺着柱子飞上了最高层,脚下又是一条环形通廊。他把金镖重新扣回手中,朝着黑甲卫遁形的方向走去。他把脚步放轻,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响动。可当他一刚行几步,头顶一道寒光突如其来。幸亏将离早有准备,把手中的金镖飞出。
那金镖本是一只,在楼下光芒的影射下,飞出去时却幻化出了十多个小金镖。
黑色防卫斗篷一扫,真正的金镖登时被劈落在地,而将离则趁机跃出危险地带,准备再次使出金镖。
蛰伏在通廊顶部架空层的黑甲卫因为急于防卫,重心一失,从架空层的横梁直直坠落到通廊上,幸得一个矫健的后翻滚,避开了将离飞出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