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还记得吗?”
漠沧无尘缓缓走出亭中,淡淡问,眼前十里游廊曲折回环,一眼望不到尽头。
“落日残阳,铜铃幽咽,余音不绝。”
朗月清风,摇曳的铜铃......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世间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一切就好像已经被安排好,一切又好像是命中注定。
久望成伤,漠沧无痕垂下熠熠的眸子,一字一字念,三年前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我记得。漠沧十九年,乍暖还寒,北川皇林狩猎场上,我与二哥乘着‘清风’、‘朗月’在丛林中狩猎,躲过漠沧无忌的追杀,最后还在雪原上躺了一个下午,直到斜晖落尽......”
低缓地说道,语气里满是对回忆的憧憬与怀念,一语尽,眉宇间染上了淡淡的哀伤。
“只可惜啊!‘朗月’被利箭所伤,死在了丛林之中,最后还是‘清风’救了你我,形影不离的两个伙伴,却有一方先行离开,这该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令你我都没想到的是,‘清风’竟在我们离开狩猎场返回皇宫的途中,冲到了悬崖之顶,凌空一跃,坠入了山涧。”
“后来才知道,刺杀失败后的漠沧无忌,心有不甘,便将‘朗月’遗留在丛林的尸身大卸八块,扔下了山涧喂了豺狼!或许冥冥之中,‘清风’早已感知到了‘朗月’的惨死,最后才会选择跳崖吧!”
漠沧无尘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撑着游廊上的栏杆,惋惜道。
就像一个过不去的坎,这件事,在他心中,始终挥之不去,如今二哥再次回忆起此事,漠沧无痕心中的愧疚便如开闸的水库般,流泻不止。
“自那以后,我与二哥就再也没有骑过马。”
他神采奕奕的眸子彻底黯淡了,一席白衣显得有几分落寞,哀思之际,耳畔忽而传来信誓旦旦的声音。
“‘朗月’是我最爱的坐骑,没有谁可以取代它。”
被二哥的话一震,漠沧无痕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他不禁转过身朝他胆颤地问:“二哥,一定很恨我吧!”
听到诛心的字眼,漠沧无尘眸光忽然一亮,盯着漠沧无痕良久,脖子上的青筋狂跳不止,他压着唇冷不防道:“恨!怎么不恨?”
他扬起头,面若冰山,深深道:“我当然恨!”
语调瑟瑟,点点乱人心。
面对二哥灼灼的目光,漠沧无痕的心跳仿佛漏跳了一拍,他颓然埋下头,下意识逃离他惊悚的视线,整个身子犹如霜打,再也玉立不住。
原来,二哥对这件事,从来都没有真正释怀过。可想而知,每当他乘轿出行,听到漠沧皇族的人取笑他时,他的心估计都要痛一次吧!
他贵为太子,没有人敢取笑他,而这三年来,二哥承受的从来都不只是别人的闲言碎语,而是‘朗月’离去带给他的悲痛!
他忽然意识到,至始至终,都是他太过自私了!以前以为有二哥在,就算天塌了,二哥也能为他撑起一片天地,殊不知,他却从未真正读懂二哥的心思,其实,二哥也需要人去保护,烟波江上,二哥也需要一片温暖的沙洲。
他骤然迎上前去,抱住了二哥,安慰道:“二哥,‘朗月’不在了,我还在啊!从今以后,就由我来守着二哥吧!不管从前你我之间误会或深或浅,我们都不要管它了,过去的就让它们统统过去吧!我们忘记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好吗?”
伏在他的身上,他发现,二哥的身体好冷,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温暖,心中苦涩不已,他将他越抱越紧。
被他的举动一惊,漠沧无尘只觉得眼眶无比
的刺痛,在他身上,一种久违的温暖,忽然失而复得,只可惜,他的心仿佛被重重冰山囚禁了数万年,早已冻得僵硬。
他难道真的听不出来吗?他的恨,如果真的只是‘朗月’之死那么简单该多好啊!
更何况,他从来都没有因此事怪过他,三年前,狩猎场上,余晖之下,在雪野中抱着他讲过的那些话,早已表明了他的真实心意!
只是,他明白得终究是太迟!
铜铃摇曳不止,飘散着冷冷清音。
他无处安放的手,在空中晃了几下,慢慢贴上了他柔软的白衣,他可以清晰感受得到他背脊的力量,和他的胸膛起起伏伏地跳动,他亦可以清晰感受得到他慌乱的气息......
纵一刻,也千秋!曾经的他,多么贪恋这一刻!
久违的温度仿佛要一点点揉碎他的冰心,他想要抱紧,却又害怕自己会彻底动摇、沦陷!
修长的玉指,白骨尽露,他竭力一抓,将他的身子猛地抽出他温暖的怀中。
被二哥的举动一惊,漠沧无痕居戚戚不可理解地凝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他发现,那双深邃无比的眸子竟然比月色还要凄清,与他四目相对,他却始终都看不穿他的瞳孔的颜色。
心弦已经拉扯到了极限,夜宴之夜那张狰狞的面孔忽然在他脑海里翻涌,身的血液仿佛骤然冻结,四肢僵硬得不敢动弹,就连神经都变得麻木了,他只是怔怔地凝望着他,嘴角有些颤动。
寒风登时穿亭而来,悄然将他二人淹没在一片彻骨之冷中,二人的青丝瞬间被风扬起,于苍白的空中疯狂撕扯着。
“好!我答应你,让过去的,彻底过去,忘记那些不愉快......”
漠沧无尘点了点头,轻轻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淡淡的声音融在寒风之中,听起来有些空灵。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漠沧无痕激动得不能自已,旋即再一次抱紧了二哥,他再也不想放手,浑身的血液火一样在烧,好像这世间再也不会有寒冷了,他悄然阖上双眼,静听北风吹来的声音,任由飘逸的青丝随风肆虐。
空气中,每一丝气息仿佛都绽放出了一朵花,每一朵花都开出了冰释前嫌的喜悦。
“太好了!有二哥在,往后的路,无论多么难走,也无需畏惧了!”
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下了,案牍劳形,朝廷之斗,仿佛也彻底被抛诸脑后,他心中藏了许多话,忍不住想要释放出来,因为,一直以来,二哥是他唯一的知音,他是他唯一可以毫无保留地倾述之人。
“二哥,你可知,这些天我在朝廷之中的处境有多么艰难吗?漠沧无忌三番五次......”
“阿痕”他一手捂住了他的唇齿,声音戛然而止,看着他睁大的双眼,漠沧无尘淡淡道:“今日,我们不谈经纶,你说过,我们要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你忘了吗?”
两眸灿灿,待二哥将手松开,漠沧无痕旋即一笑道:“没忘没忘!恕我太激动了。”
漠沧无尘回之一笑,将负在他肩上的五指,顺势落到他的手心,状似关心:“阿痕,亭外风大,寒气逼人,咱们入亭去!”
“好!”漠沧无痕应声道,其实,他根本就不记得什么寒冷。
青白两袖忽而卷成一团,并肩携手入亭去,正要入亭,漠沧无尘不禁驻足,抬头朝亭上飞檐一仰。
“阿痕,你听,铜铃的声音多好听,你要一直记得啊!”
蓦然跟着二哥的视线望去,那铜铃悬挂在飞檐之下,被风不断肆虐着......他的旖旎的眸光慢慢暗了下
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二哥落下眼神,回头与他相望,他旋即静默地点了点头,嘴角漾出一丝笑意,他发现二哥的脸上满是欣然之色,可在某一刹那,他忽然觉得,二哥的笑是冰冷的,就好像,他已经忘了自己以前是怎么笑的了......
同袍入亭,静默无声,气氛悄然变得幽静,他忽而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他一定要好好守着二哥,他要他无忧无虑地笑!
亭中,檀木圆桌,七窍玲珑,镂空式的雕花,技巧精湛,旁边还有四个同流的圆凳,只需窥此一处,整个华亭的精巧雅致便不言而喻。
“二哥,与你说一件喜闻,十几日前你送我那盆雪悠花,你猜它怎么了?”漠沧无痕翻起袍子开始坐了下来,悠然自得道。
“它怎么了?”
只听得二哥随口接了一句,看着二哥此时忙碌的背影,他有些许好奇。并未怎么注意,他继而挺直了身子,正色吟道:“沐阳而生,临窗而开。”
言罢,登时喜上眉梢,内心无比欢愉。谁料,他的二哥只是自顾自地回了一字:“哦。”
对于他过于平淡的反应,漠沧无痕很明显有些失意。
雪悠花的种子是他冒着风雪冲进风尘府的落花院亲手从泥土中采撷赠与他的,当初所有人都笃定他成活不了,更别说在短暂的花期里开出花来,他向来不喜百花凋零的景象,故也作推辞,后来盛情难却,为了不让他失望,他便将之移植到了东宫。
不曾想,雪悠花竟出奇地活了下来,而今花开正好,他以为,他会比自己还要高兴,谁知......
正伤心,二哥回头淡淡道:“你说与我一桩喜闻,那我也还你一桩乐趣,可有兴趣?”
作为报复,他也就淡漠地点点头,然后便见二哥从身后摆开的食盒中,取出两只杯盏,摆到桌前,扣住一只杯盏,细细推至他面前,笑着道。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惊奇不已,他指着眼前的杯盏,朝二哥诧然道:“二哥竟然还带了酒?”
“每日望着宫墙那些残雪,想来秦淮河畔此时早已雾凇沆砀,天地一色,便也想着于此亭中,对一江山色,饮一杯热酒!”
漠沧无尘弯着身子一边取物一边一字一句解释道,随后,双手小心翼翼摆出小炭炉,开始生火。
“往日在漠沧我几番缠着二哥去雪中饮酒,二哥都闲麻烦,故作推辞,今日二哥怎会突然有这番雅兴?”
眼睛忽然一片眼花缭乱,漠沧无痕更加惊奇地问。
“我知道你一直恋慕着书卷中描绘的秦淮风光,曾经在漠沧时,却一直苦于没有这番良辰美景,今日咱们终于可以如愿了。”
几缕寒烟袅娜开来,金灿灿的火焰慢慢浮现,漠沧无尘一边解释,一边将一只黝黑色的酒壶置于小炭炉之中。
“二哥费心了。”
听他耐心地忆起从前,漠沧无痕早已听得入神,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里透着暖暖的光。
见他忙地满头大汗,忍不住说道:“这等苦活,二哥不应该做的,对了,怎不见莺莺?”
以前出游,皆是莺莺和阿信相随.......
这一言,反倒提醒了他什么。
那话一说出口,他的心跳在一霎那仿佛止住了!
闻声,漠沧无尘悄然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
无莺莺,亦无阿信。
“二哥......”漠沧无痕锁着唇,心里压着的那桩事不断催促着他坦言:“阿信他......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