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纱骤揭,灼灼火光照出了一张黯然惊变的容颜!
众人迟疑的目光从落在地上的轻纱悄然移到白饵的脸上,一声惊呼彻底打破了所有的死寂。
“是她!”
被众人齐齐投射而来的眼神一惊,白饵先是埋下头尝试用手遮住半张脸,听到惊呼声骤起,她旋即转过身,想要逃之夭夭,可始终逃不过张井春的束缚!
张井春拉着白饵执意步入人群之中,他抬声道:“诸位!烦扰诸位安静片刻,听本住持说几句话。”
不定的情绪陆陆续续被抑制住,偌大的山洞开始安静下来,唯有燃烧的火焰仍旧发出着烈烈的响声,每一张瞩目的脸上,皆布满了凝重之色。
“诸位都在感谢我,但本住持实在是受之有愧,真正帮助诸位躲避狼人追踪,找到最终藏身之所的,不是旁人,正是我身边这位姑娘!”
张井春铆足劲头站在人群中,环视着身下一张张不可思议的脸,大声地说着。
“这位姑娘,她唤作白饵,从组织难民集结,到护送难民抵达山洞,一路都跟在队伍的后头,与诸位一路同行!”
不知是因周遭的气氛过于安静,还是因为什么,张井春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雨点般砸落在白饵的心底,掷地有声!握在他掌心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她几乎不敢再听他讲下去。
“可能大家伙都认为,咱们是误打误撞寻到了这个山洞,但我要在这里告诉大家伙,这个山洞的出现,它并非偶然!”张井春把目光拉向白饵,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咽了口气继续朝众人说下去:“是她,一路带着大家伙翻山越岭,找到这的!可是啊,她至始至终都不承认这一点,直到在方才与她的玩笑之中,她才意外暴露了实情。”
“我一直在想,这位用心良苦的姑娘,她怎么就不愿说出实情呢?再后来,我又从她掩面的轻纱上,产生了新的困惑。”
“这一路上,我问了她好多次,我说,你没事戴什么面纱啊,她只道,偶染风寒,不想传染给其他人。直到方才,我才意识到,她根本就没有染上风寒!试问,一个饱受着风寒折磨的患者,她又怎么会一个人独自坐在洞口,一边吹着冷风,一边靠哈气取暖?”
“她只是不想大家伙认出她罢了!她至始至终都不敢承认自己为大家伙做的一切,而是选择默默无闻地跟在队伍最后面,只不过是害怕大家伙不相信她、不理解她,再一次把她当做妖女、当做害人精来看!”
“好人本就难做,被所有人一次又一次地当做坏人后,还要不顾一切地坚持把好人做下去,这无疑是,难上加难!”
“可就是在这样难透了的情况下,白姑娘,为了大家伙的安危,她到底是坚持做了这个好人!即便是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伤得体无完肤!”
身的血液皆汇聚于心头,脖子痉挛到发麻。张井春顿了顿声,抑制住不定的情绪,继续说下去。
“我佛慈悲,经书中常常写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位白姑娘,她今日救的何止是一命,是我金明寺里里外外以及大大小小的难民两百余人的性命!好人做了好事,就不该被埋没!更不该独自承受着所有人的误解,反之,那得让好人多寒心啊!若人人如此,今后,谁还敢于危难关头挺身而出?我知道,大家伙都打心底信仰金明寺,也至始至终遵从佛祖的教诲,这些道理,大家不可能不懂,只是在人人自危,都忧心自个生死的时候,大家都选择了退缩,昧了自个的良心,负了佛祖的旨意!”
或许,他同在场的众多人一样,念了无数个年月的经卷,信了近半生的佛,到头来,仍没能得半生安稳,终是落得一身的凄凉,与半生的荒唐。
张井春吸了口清冷的空气,努力拉扯着嗓子,让声音传得再远一些,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清楚地听见。
“今日,本住持且把山洞作公堂,我要替我们的好人好好把冤伸一伸!经本寺查证,我寺功德箱失窃一案,与白姑娘以及她的同伴无任何干系,是我寺内部失责,诬了好人家的清白!在此,我代表本寺向白姑娘致以深切的的歉意,也希望大家伙莫要再误会她,还她一个公道,还好人一个清白吧!”
话音初落,余音却未散,似古老的洪钟,一遍遍敲响,震人心扉。
见住持欲朝白姑娘抚掌施礼,难民再也不能平静,一个个上前争着抢着致歉:“住持,该向白姑娘赔礼道歉的是我们!是我们只顾自己的存活,让私欲迷了双眼,枉顾他人生死,错把好人当了恶人!”
她低垂的双眸终是抬起,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睛早已被泪水打湿,一片朦胧,就像江南的烟雨渐渐模糊故乡的风景,所见倍感伤情。
当张井春口中的真相呼之欲出前一刻,她本想冲出山洞,就此离开,这一路走来,她走得太过卑微,卑微到尘埃中,卑微到不敢去想得知真相后,众人是何反应,不信与误解?自责与悔过?无论是哪一种,她怕自己的心,再也承受不住这些过于沉重的东西,怕自己会在下一个刹那,彻底崩溃!
但张井春始终都将自己颤抖的手,牢牢地攥在掌心,她感受得到,至始至终,都有一道确信不疑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不曾变过,同掌心那些温存,一次次给她带去勇气,鼓励她,一点点打开紧闭的心扉,支撑她,勇敢地去面对真相之后,众人的瞩目以及那些迟来的确信!
泪眼相望众人自责悔恨的模样,一时间如鲠在喉,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说,在功德无量大殿前,被千夫所指时,她似在喉黄莲,难言其苦,那么此刻再次面对众人之时,她比黄莲还要苦三分,痉挛侵袭身。
脑海之中,将离的模样如海浪不停翻涌,此时此刻,她多想冲到他的身边,亲口告诉她:将离,我们终于沉冤得雪了!
刺入骨髓数日的刺,忽然之间,从血肉中拔出,疼痛与喜悦一遍遍电击着她的神经!
“白姑娘!我带着我家宝儿来给您请罪了!”
拥挤的人群中,一对母子拼了命地冲了出来,声音带着无尽的忏悔。妇人一把拉下孩子跪到她的身前,“宝儿,快!快给这位姐姐磕头!快呀!”暧昧43
孩子咬着牙齿,眼泪直流,止不住地啜泣着,小小的身子有些抽搐。
白饵心中一震,抹了眼泪,旋即上前作扶:“你们这是为何?快起来!孩子,快起来!”
她着急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妇人却含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执意跪在地上,自责到不能自已。
“白姑娘,昨天夜里,郎中诊断,我家宝儿身子骨差,又是几顿没能吃上一口饱饭,昨天因饥饿无力才突然晕死过去的,并不是吃了你烤的狼肉才晕倒的!是我们一家冤枉了你!是我们瞎了狗眼,昧了良心,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吧!对不起......”
听大娘把真相一点点说出,白饵只觉得压在胸口那块巨石轰然一声巨响,终于落地了!那一刻,眼眶里的泪珠抑制不住地掉了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唇瓣颤颤,几乎失声。
她反握住大娘长满老茧的双手,安慰道:“孩子没事便是极好的,你们快起来,地上凉,这个时候,还当保重身体!”
拉了拉大娘身边的男童,担忧道:“孩子听话,起来好吗?”
“您若是不肯原来我们母子,我们又有什么脸面起来?一饭之恩,千金相报。老祖宗的话传了几十代,在我们身上,竟成了一饭之恩,千刀相报。只怕我们到了阴间,也无脸再见那些父辈祖辈了。”
妇人忏悔地摇了摇头,一双被泪水浸着的眼睛,没有一丝光泽。
“大娘您别说了,您起来啊!”
人群里,一壮士按耐不住情绪,朝她大唤了一声,一句“白姑娘”,道足了歉意。
“白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该妄下定论,一口咬死,盗贼就是你和你的同伴,不该因此事将你们一棍子打死,枉顾了患难之中施与我们狼肉的恩情,更不该在危难关头,不听你的逃命之言,反而对你以棍棒相追,你冒死前来相告,我们却.....是我们自食恶果,才有今日一劫,那些死去的亲人,便是我们最好的报应!如今我们苟活在这世上,已是羞愧万分,老天爷迟早会给我们应有的报应的,但求在我们临死之前,还能听到白姑娘一声原谅!如此,我们死也瞑目了!”
她小小的身子斜立于人群中,闪着一双泪眼,忍不住开始在四周回望,明晃晃的火把不断散发出昏黄的光,点点光亮将他们和蔼可亲的脸庞照得忽明忽暗,每个人都静默不语了,或含泪而泣,或靠墙缄默,或双手合十,或跪地掩面......每一个瞬间,仿佛都是与亲人对望,他们都是秦淮这个小小家园的一员,今日能有幸聚于此处,当是殊荣的。
“众位...众位父老乡亲,相逢不识,原谅我初次用这等口吻呼唤你们。白饵今日站在这里,不想自证什么清白,也不想得到你们的信任,白饵想的,只是得见你们每一个人能够平平安安地逃离狼人的爪牙,不想看到流血的事情再次发生,更不想看到任何人重蹈覆辙。逝者已逝,举目弗及,我们自当加倍小心,时记惜命!”
“要说原谅与否,我想说,我根本不在乎原不原谅,我只想告诉你们,白饵既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再一次出现在大家身边,与大家一起逃命,已经说明,我早已不在乎那些不明就里的误解与嘲弄。能与大家聚在此处,白饵很开心,也很欣慰,除此之外便无其他!最后,也感谢大家对我一陌路女子给予的一点点理解,感谢......”
白饵不疾不徐说罢,朝着人群深深鞠了一躬。厚重的掌声不约而同在四处响起,每个人脸上皆绽放出了难得的笑。
此后,注视白饵的眼神,不再是歉意,更多的则是敬意,那种肃然起敬的东西从双手情不自禁提起时,便深深地种在了他们的心底。
于她,或许,从众人口中那句“白姑娘”开始,她心里那座冰山,便已经有了冰消水溶的迹象。
那时的山洞很暗,但火把却很亮,那就像是希望的光,一如她回望时所看见的那样。
“白姑娘......”
她的寰宇一片漆黑,只凭一根拐杖与一双耳朵摸索前行。
“马!”
“你把我当亲人,敬我,信我,我却在你最艰难的时候,没能相信你,且以巴掌相待,我知我已无颜出现在你面前,但每每提起掌心,心中却如刀绞,我想,当时的你,也是这般感受吧。”
她,睁着不明的眼睛,立在她对面,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诉说着。
“唯有痛过才懂悔过,终是太迟,最后才发现,除了一句亏欠便什么也不能做。心中难安,我终究想要亲口对你说声亏欠,而你却不求任何亏欠的话语,索性,我连站在你面前的机会也没有了。此时,你什么也不用说的,就让我最后对你说一声感谢吧!谢谢你,我们的白姑娘!”
“马夫人!”
“还是叫我马大姐吧!”
“好......”她星子般的眼神灿灿,嘴角挤出一抹欣慰的笑,轻轻唤:“马大姐!”
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的情绪,径直地冲了过去,紧紧与她相拥。
当她再一次伸手触及那张有些冰凉的脸时,她想,那一定是一张绝世容颜,那才是真正的绝世容颜。
她的那双手还是那么温暖,就像她柳嫂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