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
听到邱公公的声音,漠沧皇睁了眼,只见公公正执着拂尘候在一旁。
他下意识地朝殿中看了看。
珠帘两侧,两盏落地的宫灯散发出昏黄的光,铜镜般的地面,倒映着一席若有似无的帘影。
偌大的轩辕殿,静谧如斯。
“陛下,您怎么了?”见君主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邱内官担忧地问。见君主欲起,他旋即上前将之慢慢扶起,并拉了榻上的毯子小心伺候着。
漠沧皇先是随意地摇了摇头,接着询问:“有何事吗?”
一番妥帖后,邱内官便退到一旁,回道:“回禀陛下,眼下时间紧张,明日庆国大典上用不用傀儡太子一事,也该做个决断了。”
漠沧皇捏了捏额角,锁着眉思忖了片刻,问道:“几时了?”
“陛下,酉时未过,戌时将至。”
“再等等吧!”
时间吃紧,本是刻不容缓,邱公公本想再做督促,但看到君主那副黯然神伤的样子,抿了抿唇角,欲言又止。
即便等到来自聚龙城最后一批狼卫的搜查结果又能如何?最后只不过是徒增忧伤,日后在心里多增一份绝望。
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声,便沉下了头没再说话。
此时,殿中进来了一个小奴才。
“陛下,簪玉司那边已把大典上太子要佩戴的新玉簪给送过来了!”
听此,只教邱内官心跳漏跳了一拍,他先是下意识地瞥了瞥君主,窥其肃然之色,又急急走下去,朝那小奴才使眼色,督促他赶紧退出去。
那小奴才诧然地扬起指头扒了扒唇,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正打算抱着簪盒离开,上头,忽然传来。
“呈上来吧!”
小奴才顿时一脸失色地看了看邱内官……
邱内官忍不住小声责备:“你个蠢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没点眼力见么?”
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之色。
小奴才耷拉着脑袋,有些小沮丧。
无可奈何,邱内官只好拿了小奴才手中的簪盒,呈到了君主面前,心里惴惴不安的。
白玉簪子,雪亮剔透,玉色中有隐隐约约透着几丝奶白色,宛若游龙,烛火下,更显熠熠生光。
见玉簪,如见太子。
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玉簪的轮廓却愈见模糊。
“极好!”他认真地点了头,蓦然抬眼,吩咐:“传令,簪玉司赏银千两!”
下头的小奴才一听,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当即匍在地上拜了又拜,见邱内官一个催促的眼神飞了下来,便急急退了出去。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
不一会儿,轩辕殿便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漠沧皇斜躺在榻上,盯着那玉簪,不知过去了多久,寂寂之中,耳畔似乎响起了什么。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皱着眉头,问向邱公公:“公公可有听到什么?”
邱内官狐疑了片刻,回:“回陛下,老奴未曾听到什么。”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像是有人在唱歌?你听……”漠沧皇忽然念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不是昨日那歌女在金殿上唱的么?”邱内官有些困顿,抬起头朝殿外看了一眼,道:“应该是芙蓉玉暖宫的歌女在为明日的庆国大典做准备吧!”
漠沧皇并未注意到邱内官说了什么,只是在心里反复咀嚼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漠沧皇族想要得到的东西,只会紧紧攥在手中,从来都不会远远观望。痕儿,你到底想要什么?”
“儿臣承蒙父皇厚爱,拥有着父皇赐予儿臣的一切,无尽恩宠感激不尽,并不敢有其他奢求。”
“痕儿若是缺什么,定要告诉父皇。”
……
“陛下,您怎么了?”邱内官一旁担忧。
“那歌女唱的没错,知我者,谓我心头,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两眼空洞,一字一句地念。
“这十八年来,朕给他的宫中用度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赏赐给他的奇珍异宝充斥整个东宫,给他加封的头衔已经到了无衔可加的地步,可朕始终都在问他同一句话,痕儿,你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事实上,他什么也不缺,是朕从头至尾,都没有真正走进过他的心里,朕从来都不知道,他真正想的是什么,他真正在乎的是什么。朕一直以为,给他滔天的权贵,他就能得到一世的快乐,但,朕错了!万千宠爱于一身之下,滔天的权贵之下,他并没有真正感到快乐。”
“朕曾问过他,痕儿为何总是喜欢戴着面具呢?他只是告诉朕,父皇,痕儿喜欢戴面具,这样更显太子之威,更显痕儿的与众不同。可现在想想,才知,他是骗朕的!”
“谁不渴望坦坦荡荡地活着,谁不渴望活得真实,活得自在,这世上,又怎么可能有人喜欢一直戴着面具活着,痕儿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戴面具。他只是不想让旁人,让朕,看到他真实的样子。这十八年来,无论作为皇子还是臣子,他从未出过任何差错,也从未忤逆过朕,别人都说他是当之无愧的漠沧太子,是继承大统最合适的人选,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为了扮演好太子这个角色,不惜将真实的自己藏在面具之下,把完美无缺的太子留在了面具之外,留在了世人的眼中,留在朕的心中!这十八年来,朕看到的,竟然都是他费尽心思的伪装!”
“可笑的是,每隔一阵子,朕还遣簪玉司为他精心打造好每一副面具,当做礼物赠予他!到头来,他的面具,原是朕,亲手为他戴上的!而他也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朕的赠予!他从不拒绝朕,更多的是不想让朕失望。而朕总是一次次地夸赞他,懂事,孝顺,却不知……”
“却不知,这一切,都并非是他真正所喜。太子从来都是喜朕所喜,而朕却从未忧他所忧……是朕害了太子!是朕一步步将他逼上了谋逆的道路!都是朕……”
话至深处,邱内官见君主不断捶着胸口,一副无尽的内疚与自责的样子,直教他老泪纵横。
“陛下……”
漠沧皇埋头于膝上,将手中的玉簪抓得更紧……
昏黄的烛火中,华发如霜。
玉簪何故垂泪?料想,玉簪也多情。
邱内官从未见过君主这般模样。
冰冷的轩窗外,各种绚烂的光彩,交织在如瀑的雪影之中,分外迷人。
在这深深的宫墙之外,欢声笑语,渐渐浓烈。
这雪,好像也独爱夜的这份沉重,夜愈深,这雪,便下得愈是尽兴。
两扇逼仄的宫墙下,几个小小的身影簇拥在一起,美好的光,越来越亮。
“慢些,慢些,别给弄破了!”
“哎呀我的好姐姐,你先别说了,我好紧张呀!”
“噗哈哈哈!她居然还发抖!”
“哎呀!你们好烦呀!”
“好了好了!嘘——”
“诶!飞起来了!飞起了!”
“啊啊啊!真的飞起来了耶!”
“快快快!快许愿!”
“唔……”
“小云子,你先说,你许了什么愿?”
“我希望!以后每天都能吃上肉!或者……或者是三天一顿也好!”
“额……”
“小木子,你说。”
“我嘛,我希望,三天前我在辛者库的后院偷偷种的花,不要被嬷嬷发现,还有还有,我也希望它能早些开花!”
“你这什么心愿啊,比我的还烂!”
“我怎么了嘛!哪里烂了?”
“好了好了,别吵了,小安子,你说。”
“嗯……我希望,早日出宫。”
“唉……”
“你们一个个,头都给我抬起来!听我说!我阿毛,期盼,风人都死光光!咱们仇族人生生不息噁……你们干嘛噁——”
“阿毛你不要命啦!”
“你们小点声啊!”
“哎呀!你们看,天灯掉下来了。”
“啊……”
“小云子都怪你!选的什么破地方嘛,这里这么窄,天灯哪里飞得上天嘛!”
“能找着地方就不错了,管事的叶公公下了令,宫中不准庆除夕,风人看得可严了……”
“唉……散了吧!散了吧!”
温煮水坐在墙下,听着墙外那渐渐熄灭的声音,苍眉不禁一皱,漫不经心地提起了雪中的小烧壶,将之凑到嘴边,撮了一小口,眼里仿佛散着一片热气。
那漫天的雪花,飘飘落落,落得到处都是,那宫墙上的雪越铺越长,越垒越高……
他又是一笑,皱纹条条,似干涸的沟道。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
一树树雪梅凌寒而开,弯弯曲曲的枝桠挨着一扇红墙,越爬越高,最后在墙尖尖处露了个头,恰好是含苞待放的一朵。
“嘶……这上面好冷呀!这大冷天的,来这干啥?”
刚登上房檐,一股泼天的寒气便侵袭了身,白饵抱着臂膀,将身子缩得更紧,直到身后那件厚厚的披风贴到胸前,所有的寒冷一时间都消散了。
“今天是除夕,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庆祝的吗?怎么?你忘了?”将离站到她身边,慢慢问。
她思绪一凝,冗长的目光缓缓拉向远处,大雪深处,秦淮的部分轮廓渐渐变得模糊。
但仍旧可以看见,稀稀疏疏的天灯,慢慢浮现,有的起于柳叶渡口,有的起于乌衣巷,有的飘在了朱雀街的上空,有的,则被风雪埋没在了树影里……
“白饵,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马上就要到秦淮的除夕了,虽然今年的除夕与往年相比,会有很大的不同。但幸好还有你们陪在我的身边,今年的除夕,当时极好的。”
“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和二弟便是你的家人。我——你的大哥,二弟——你的二哥,咱们三就是一家人啦!”
……
“我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