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想知道实情?”黎桑非靖颇感意外地问,见车老跪在地上埋头不语,他面色凝重,将之扶起。良久,紧着的唇角才慢慢松开:“本宫可以告诉你实情,但你必须答应本宫,知道实情之后,告状一事,到此为止。”
怀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车老犹豫了很久,若是事情到此为止,那么,作奸犯科、贪张王法者逍遥法外,风人入境莫测之机以及令人闻风丧胆的“黑浮屠”暗流涌动……
黎桑眼前这片繁盛,又还能维持多少年?
他不知道,亦不敢知道。
直到后来,他转念一想,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从乡平县告到京都,告了一路,不就是为了求天子一个说法,求天子一个交代吗?
如今他要的说法、他要的交代就在眼前,怎犹豫了呢?
“老朽,答应殿下!”
“方才与你说的那些,实际上,都是君主做给外人看的。”黎桑非靖负手凌立,慢慢回忆起昨夜之事:“昨夜,本宫同几位议事大臣从勤政苑退去之后,戌时,单独被君主再次传召。勤政苑中,君主遣散了所有的侍人,与本宫再次说起了状纸一事,君主并未否认你的上诉。相反,君主对之深信不疑!但,也正是因为这份深信不疑,君主才觉着恐慌,觉着不踏实。”
被太子说得困惑,车老不禁问:“君主既信了老朽的状纸,为何会觉着恐慌,觉着不踏实?”
“其他州县暂且不提。秦淮,黎桑最繁盛的地方,亦在天子脚下,草菅人命、卖官鬻爵等有违朝纲之事却时有发生,可见黎桑朝廷已是漏洞百出!君主睹了你的状纸,见到那么多曾经亲封的官员竟是腐烂朝政的蛀虫,想到这片繁盛的都城背后竟隐着这么多桩血案。他岂能觉着踏实?”黎桑非靖一字一句说出。
听到此处,车老内心愈加不安……
“故,君主在决断的圣旨中写道,念乡平县县令傅细宝为百姓鞠躬尽瘁……”
“念乡平县县令傅细宝为百姓鞠躬尽瘁,特追封为光禄大夫,为其父傅正沅修功德庙。至于状纸上所述的其他几位官员,君主的圣旨里并无提及。”车老回忆着复述道,语调有些悲凉。
白饵却听得心肺炸裂,不可思议地问:“君主竟对那些贪赃枉法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自是不信!
当时的他,也如她这般,几乎是不敢相信,后来直到太子告诉他另一层隐情,他才彻底绝望……
“无论你信还是不信,这就是最后的结果!别忘了你答应过本宫,得知实情后,这件事,便到此为止!”面对他当时的然不信,那个时候的太子,已然有些恼怒了。
“不!老朽还要再继续告下去!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停止!”焚天之恨瞬时于心底一涌而上,他斩钉截铁说出。
不料,当他说完这句话后,太子彻底没了耐心,登时勃然大怒。
“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让君主将状纸上所告之人一一抓拿归案,于金殿大审、再大白于天下么?”
“本宫告诉你,这绝不可能!这件事若放在两三个月前也许还有一点点可能,但在这个时候,那是不可能的!你可知秦淮的上元灯会么?在君主眼里,一年之中,除了于黎民山登山祭鼎,上元灯会属最为重要。没有人可以阻得了君主的上元灯会,那是黎桑过去一年繁荣昌盛、国运恒通的象征,亦是对黎桑未来一年前程似锦、繁盛不减的祝福与祷告!”
“而今年又恰恰与往年不同!这是黎桑继开朝以来第六个繁盛的十年!先帝委以君主重任,君主兢兢业业数载,将黎桑变得一日比一日繁盛,便是为了光耀先帝遗德!而今年的上元灯会,无疑是君主这数十年来不辱先帝使命最好的证明!数十年前,先帝出了一张考卷,而数日之后的上元灯会,便是君主交出的答卷!君主自当无比重视,岂容他人在这张锦绣绮丽的答卷上抹上污点?”
藏西院子里,寒风瑟瑟,枯叶落了一地。
四年前满目的萧然,到如今丝毫不减,他将尘封的心事一朝托出,到头来也注定只是大梦一场。
可喜,这场梦终于要结束了。
“等等!”
白饵骤然大呼了一句,摇了摇头,只觉着这件事不是这样。
贪慕虚荣、自欺欺人的黎桑皇,为民请命、忧国恤民的黎桑太子,这些都与她原有认知截然不同。110
对于四年前的黎桑太子,她不敢轻易定论,但四年前的黎桑皇,她却敢站出来大声地说一句,黎桑君主绝非如太子所说的那般!
在水榭歌台的这十年,她对朝中政事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也是耳濡目染,即便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奸臣御史大夫私下议起君主,那也得由衷地感叹一句“的确是真正为民谋福的好君主”!
“方才你说起‘黑浮屠’,那么最后你知道了那是什么吗?”
黑浮屠,这些年,这个词,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她常听那些来水榭歌台的官员说起“黑浮屠”,却从不知这“黑浮屠”究竟是什么。
直到方才听车老说起,才开始对“黑浮屠”产生了怀疑。
“只不过是闹市之言,被人凭空捏造出来的人物而已。”
车老这样回道,如今想起,只觉着自己当时是耐不住性子,以至于对太子起了疑心,才会跑去问闹市里的人,可是闹市里鱼龙混杂无知小儿多的是,又岂能相信呢?
后来他在太子那得了实情,一切心如死灰,既不知“黑浮屠”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这“黑浮屠”之事也便成了过眼云烟。
盯着车老一脸淡然的样子,白饵突然道:“如果我告诉你,当年的‘黑浮屠’并非子虚乌有,而是确有此人,而且这个人,就是你在古寺外华亭中遇到的少年——黎桑太子!”
忽听荒唐言,心脏莫名颓然缩紧。车老眼中略带可笑,朝她看了一眼,“为了从老朽手中逃走,你可真是不择手段啊!”
白饵心思凌乱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只听得车老又道。
“算算时间,漠沧皇及百官估计早就到了雨花台,这庆国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老朽不妨告诉你,待会这雨花台会发生些什么。”
他举起头,朝北一望,正是雨花台的方向:“雨花台对应的五个方向,有五座不同的楼阁。东北融风阁,东南清明阁,西南凉风阁,西北不周阁,正北广莫阁。老朽一早便在这五座楼阁之心分别汇聚了一百颗福珠,此外,这五座阁楼之顶各自引出了五条天机,五条天机朝雨花台天顶延展于天枢交汇,表面上用于悬挂装饰性的彩灯,实际上,融风阁、清明阁、凉风阁、不周阁其顶的四条天机内核暗藏流火隧道。届时,广莫阁之顶,也就是整座雨花台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会有一轮火球,滑向空中天机,掉入天枢,从而燃起四处的流火隧道,最后触发四百颗福珠爆炸。待那时,老朽只管在这艘舫上看上一出‘天降祥瑞’!”
信誓旦旦说罢,他继而冷淡地笑了笑:“故,老朽就算此时放你走,你也来不及阻止这一切发生。即便你的同伙提早知道了这些,要阻止老朽的这轮火球出发,那他也得有登上广莫阁之顶的机会。这广莫阁坐落于雨花台上,那里聚集的可都是漠沧皇族的人,恐怕他还没登上广莫阁之顶,便已死在了狼卫的埋伏之中!”
“你,你说什么……”忽听车老将终极密谋说出,面色吓得惨白,身的血液仿佛骤然被冻结住,教她半身痉挛。错落于地面,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缩……
车老一旁笑容僵硬,只听得远处雨花台愈来愈热闹,鼓乐声接连不断,风人的旗帜高高竖起,于风中似火飘摇……
黎桑篦玉年,元月一日,辰时,距庆国大典开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是你!你怎会在此?”黎桑非靖初登画舫,便见白饵立于船头,一身白裳似菡萏于风中绽放,甚是妖冶。他陡然肃穆的眼神不禁在画舫四周扫了一圈。
“你是在找将离吧!”白饵朝黎桑太子轻笑了一声,淡淡道:“此刻,他恐怕已经登上广莫阁了!等他把那轮火球毁掉,你的祥瑞今天估计是降不成了!”
被她此言一惊,黎桑非靖眉头骤然压了下去,肃然问:“你怎知火球一事?车老呢!”
紧接着,传唤两旁士兵:“速传车老!”
见那士兵欲入舫,白饵当即抬声道:“不用找了!我已经把他杀了!”
“你说什么!”
“就在你快要登舫的时候,他将天枢的秘密告知与我后,我就把他杀了!不然,此时在你面前,我也说不出火球一事。”
身后一席暗黑色披风被风扯得哗哗作响,黎桑非靖凛冽的眸光将她寸寸逼紧,忽听得正于四处搜查的士兵,惊报。
“报——画舫之下秦淮河水被鲜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