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宫中,她细数流年,低头拾红枫,抬头看鸿雁,漫漫时光里寂寞度过,哪怕等到青丝成雪,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会等来云开雾散的时候。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竟比她想象的要来得早,岁月不徐不疾,一转眼便是十八年。
黎桑绮春年,距离除夕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一年,漠沧二十九年,又逢占星年。
当长长的漠沧军队驶入秦淮城门那一刻,所有糟糕的结果不断涌入了她的脑海,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漠沧皇预谋侵占秦淮,征服黎桑。
那一天,秦淮城下,雪拥大道,行人甚少。
“篁妃娘娘,此刻感觉如何?”漠沧无忌坐在高高的狼骑之上,抬着头不断环视着周围的异国风光。
“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她低沉着问,面色清冷如雪,嘴唇铁青,似乎连睫毛都冻住了。
听闻此言,遍地风光无心赏,他沉默了片刻,回头望向身后的马车,风中,笑得凛冽:“篁妃娘娘,这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您也累了。早听闻秦淮的小食是出了名的好吃,待本王命人到前面寻家铺子,咱们也好填填肚子,驱驱寒,当是稍作休息吧!”
“你们的军队一早便入了黎桑,漠沧君主准备发兵秦淮,对吗?”她漠然看向漠沧无忌,眼神同声音一样冰冷。“你们想拿我作引,将这把火烧起来。”
他的笑容忽而陷入僵硬,身子挺立在马上,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他知道,她终究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现在,便杀了我吧!”她凄厉的声音落下,眸子里死一般寂静,“杀了我,这把火沉寂了十八年的火,便能烧起来了!”
听到她这般决绝的语气,他心中开始有些慌乱,愧疚与不舍,在心底一起到来……
约莫沉默了两个弹指,他苍凉的语调才慢慢响起。“那夜,君主颁下密旨,命本王秘密押送娘娘离开漠沧,前往千里之外的秦淮。等入了城,便将娘娘当街杀死……”
“所以呢?”篁妃没再看他一眼,语调凄凉地说出:“君命难为!杀吧!你漠沧的男儿眼里不容有一丝犹豫!果决些吧!”
漠沧无忌勒紧了缰绳,朝那茫茫天空望去,眼眶莫名有些刺痛……
他不可以。
那一刻,他不禁记起了她执伞在雨夜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记起了漠沧清辉宫里她的谆谆教诲,记起了她给他提供的良策……她不是他的母妃,却给了他重生的机会,是他命里最重要的人。
他不可以。
漠沧皇族的军队还未到达,过早出手,只会打草惊蛇……
“篁妃娘娘,君主下的是密令,本王,身不由己,还望娘娘莫要怪本王一直隐瞒。”他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眼神慢慢变得严肃,“本王,不会杀娘娘的……”
她心中一颤,终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到底还在顾虑什么?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究竟为了什么,你忘了吗?如今你的父皇委你以重任,你若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因此失去了你父皇对你的信任,你甘心吗?”
漠沧无忌微笑着说起:“君主征服黎桑的大计已是无人能阻,即便没有娘娘作引,漠沧与黎桑这把火也会烧起来的!君主这么做,无非是想以一个稍微正当的名义发起这场战役。”
她一听此言,如雷轰顶。无限的恐惧,加上黑暗、静寂和乍醒过来的错觉,使她的心冰冷了。
这场做了十八年梦终于要醒了!
所有预测的灾难与危机已经提前到来!
漠沧无忌到底没有杀她,在那之后,她就像是昏死过去了一般,当她再次睁眼醒来,已身在湫滁地牢,而外面的一切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正如漠沧无忌所说,漠沧与黎桑这把火迟早要烧起来的,即便她试图用自己的死来挽救这个已是危机四伏的国家,也注定会是徒劳。
黎桑篦玉年,元月一日,戌时,亡奴囹圄,夜寒霜重。
一连串脚步声连带着锁链声,将他昏沉的意识一点点刺醒……
袖中双掌紧攥成拳,他吃力地将僵硬的身子从地面撑起,带着一丝丝来自伤口的疼痛,“嘶……”
随后,两只原本熠熠生光的眸子像是失明了一样,格外空洞,整个人就像一具尸体一般斜倚在漆黑的墙角,再度陷入颓废与迷惘之中。
湫滁地牢内,她说过的那些话以及说出那些话时的神情,那里发生的一切,噩梦一般的存在,注定会无尽循环下去。
他这一生最恨的,便是没能亲手杀掉漠沧无忌。
抬头独对天窗,看飞雪乱下,叹只叹这雪不懂人间仇恨,不解人间喜悲,无论何时,只顾自在轻飞……
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两处囹圄,共着一堵高墙。
此时此刻,在墙的另一面,演绎着同样的心心绪。
她于疼痛中苏醒,睁开了眼,可身体却如同一具尸体一般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应该到地府了吧!
生前,常听老人说,这阴间的地府最是恐怖,那里有千年冰霜的冷,那里有乾坤最烈的火,还有活了几百年的厉鬼……
那个时候,每每听人说起这些,她便要毛骨悚然。可真正到了地府,反倒没那么怕了!
她想,这些东西,于她,未免过于平常。
在人间尝遍了最痛的苦,到了地府,还会怕什么呢?
她得快快起来,去走一走奈何桥,孟婆面前去诉一诉前世的冤、前世的恨,教那孟婆听了心一软,便能逃过那碗喝下去会让人忘记所有的孟婆汤。要读读
有些人,有些事,她不能忘记,千万不能。
“她不是雨花台上高唱亡国之音的歌女么?”
“真是那卖国奴啊!”
“呸!与那卖国奴共对面关着,真是晦气!恶心!”
她的脑袋忽然一阵跳痛……
怎么?到了这地府,也有人认得她?
也罢!冲到那奈何桥便好了……
“大胆亡奴!关进了亡奴囹圄,还想逃?我看你是巴不得早点死——”
昏沉的脑袋刚冲到牢门口,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身子轰然倒了下去,丝毫不受自己的控制,那种无法支配的恐惧逼到了嗓子眼,教她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一记无情的长鞭落在她的身上,痛得她身子一侧转,教她领教了一番皮开肉绽的滋味!
这一记长鞭,彻底将她打醒了!
“抓捕叛国奴,严惩卖国贼!抓捕叛国奴,严惩卖国贼……”
为了护住挚爱之人最后一片净土,她愣是从雪地中拔身而起,一头扎向了风雪尽头。
这亡国之恨、灭国之耻根芽一般种在心中,待卷土重来之日,注定要恣意疯长的。
那些狼人尚不得幸免,她一占尽流言之人,又如何逃出生天?
“军爷打得好!像这种贱奴就该多打几鞭!”
一个老囚犯扒拉着铁栏,振奋的声音喊得霹雳作响。
那收鞭的黎桑士兵,警告的眼神一闪,“闭嘴!都给我老实点!”
那老囚犯瞬间乖乖闭了嘴,可脑子一转,不对呀,“军爷!军爷喂!我是冤枉的啊,你们抓错啦!抓错啦!我不是风人!真不是风人!你们过来看看我这面相——”
那士兵慢悠悠地徘徊到对面的那间囚牢,瞅了瞅那副鬼脸,“不是风人便是卖国狗!错不了!”
“哎呀呀呀!我不是不是!我怎么会是卖国狗呢!是他们误会了!”那老囚犯心一急,赶忙扯开自己的领口,露出一大片胸口,白净的肌肤上,深黑色的线条勾勒出一只狼头,“前几天效仿了风人那玩意儿,就就就就——”
“这——便是叛国!叛了国便得死!”
那老囚犯顿时惊坐在了地上,埋下头撕开衣服,疯狂地擦拭着那抹要命的黑迹,直到擦出血来,但怎么也擦不掉。两眼发颤,“军爷——军爷喂——”
“把羌笛还给我——”
凄厉的声音轰然乍起,那老囚犯脖子一痉挛,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朝对面望去。
“我看这羌笛价值不菲,倒不如你将它给我,我准你明日上断头台之前,少受些皮肉之苦,到了阴间,也好做个安乐鬼,怎么样?”
另一士兵掖着刀,打量着手中的羌笛,如获珍宝似地,两只眼睛在黑暗里放光,一闪一闪。
她唾去口中一抹从心口逼出的血丝,一双不畏豺狼的双眼满是倔强,直直地对视着面前的士兵,“你做梦!”
他矮着身子蹲在那里,透过墙底下,一道四四方方的通风栏口,将墙后的一幕幕看得清清楚楚!
他五指堵在口齿里,几乎要咬出血来,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他的眼眶里滚着许多泪,却迟迟不敢落下,望着那一副颓然羸弱的背影,便可以想象出此时此刻,那会是一张怎么样的面容!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今日这羌笛小爷就是要了!你敢怎样!”羌笛被那士兵凭空抛起,最后落到手中,是一副仗势欺人的模样。
另一士兵悠闲地走过来,不禁与之相视而笑。
她一双眼睛被逼得血红,眼底浸着的仿佛不再是泪痕,而是肉眼可见的血丝,“把羌笛还给我!把羌笛还给我!把羌笛还给我!”
背脊高高挺起,墙壁上映出沉重的黑色阴影,三声咆哮接连发出,一时间响彻囹圄!
听得心惊肉跳,各处的囹圄的脑袋接连探出……
而他,却再也没有勇气看下去,此时此刻,就像个死人一样半身瘫在地上,背脊仿佛贴着一座冰山,满口的鲜血不断从指缝流出,像一条条殷红的毒蛇渐渐爬满了整个手臂!
无数次想要冲出铁牢,去将那些欺压她的人一个个重拳打倒,无数次想要将她的名字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喊得嘶响,告诉她,他就在她的身边,一直在她的身边!
可他不能!真的不能……
对不起……
他与她,是冰山之隔,咫尺,已成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