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榭歌台上,缓歌缦舞徐徐退去。
这一刻,场下纷纭的目光齐齐聚集在歌台之心。
她手揽罗裙,缓步行至台前,侧身微鞠,迎来一片期待的掌声。
脑海里蓦然闪过紫葳的话。
“早听闻秦淮歌女白饵的大名,今日既有幸见到本人,便要试一试是否为名副其实的秦淮歌女。去吧,献唱一曲!你若能赢得满堂喝彩,我便放人。”
紫葳开出这样的条件,着实让她倍感意外,同时也有些不安。
台前献唱,她自然是信手拈来。
只是,他会轻易放过他们吗?
她没有理由不相信紫葳,毕竟将离在他手中。
由于暂时没有想好曲目,她选择清唱。
所以没有乐师,没有管弦,这一刻,偌大的风月作坊安静极了。
她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它为何会跳得这般快?漫天都是鼓点,越来越大声。
脚下就像是着了火,一直蔓延身。
烧红了耳根,烧红了脸颊。
直觉告诉她这是紫葳的阴谋?这个阴谋会将她和将离都毁掉!
她该怎么办……
不!她何时变得如此懦弱,岂会怕这些捕风捉影的事?
言出必行,她向来如此,怎会中途改变主意?
那只不过是一个男妓,她在怕什么?
“唱呀!怎么还不唱?”
“对呀,都等急了……”
场下一片哗然。
望着场下一张张催促的面孔,她两个手心捏得更紧,不断分泌出粘稠的液体。
恍惚间,她又站到了雨花台上。
在那里,她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人声鼎沸之中,红罗裙带在她嫣然一笑中徐徐退尽,袅娜的腰肢在狼人一双双狂情的热眼中舞得娇嗔妖娆!
狼人垂涎已久,她以一个狂放不羁的姿态轻启了红唇,一声低吟浅唱,惊破万千寂寥!
她瞬间僵在那里,看得入神。
忽然,耳畔轰然炸响无尽的咒骂声——
被那刺耳的声音一震,她抑制住内心的慌乱,紧着手心冲到她的身边,“快停下来!快停下来!不要再唱了!再唱下去你会死的!快停下来……”
“快唱呀!怎么回事!还唱不唱了!”
被一束从场下抛上来的花枝蓦然砸中了额头,她被迫睁开一双眼,满目萧然,连呼吸也变得了无节奏。
“一日为歌女,终身为歌女!只要你上了歌台,宾客要你唱,你就必须唱!”
水榭歌台金班主的话十年如一日烙印一般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你若想成为红遍秦淮的歌女,便要做好一辈子身不由己的准备!你要是真爱这个台子,这辈子死也只能死在歌台上!”
唇瓣微颤,她迫切地想要开口!
可是,她张不开口嘴,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她是哑了吗?她这是彻底哑了吗?!
原来,这繁花簇锦的舞榭歌台上,她只不过是一个哑巴。
终是负了听客的满腔期待,终是违背了向紫葳许下的诺言,她轰然转身,冲下了那昏暗的阶梯,半身光鲜亮丽的罗裙占尽风尘……
暗室,黑暗无边无际。
两扇门锁住了外面所有的喧嚣,或嘲讽,或唾骂,暂时与她无关。她只是静静地坐靠在门后,将头埋在膝下,放任涕泗横流。
那会儿,她一个想了很多,想起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水榭歌台,想起了一步步走过的艰辛,也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辉煌时刻,还有……
或许,她这辈子都唱不了了吧!
她蓦然抬起头,对着半空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然后起身去点燃了烛火,昏黄的铜镜映出了一张干净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两扇门忽然被她打开,紫葳就在门外,似乎等候多时。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此刻便可以收回你我之间的盟约。你也可以选择走,只不过将离从今以后便与你再无瓜葛。”他淡淡说罢,再见她时,眼神里倒是多了一分坚定。
半是惊讶半是从容,心想这不是一个逃兵该有的样子。117
“少废话。说吧,你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她问道。
阮妈既然看中了将离,纵然这个紫葳身份地位再特殊,他私自放走将离,必然要冒风险。他这么做,对他能有什么用,仅仅是为了现场听一听她的歌喉么?绝非如此。
他嘴角悠然一笑,缓缓步入暗室,“现场听一听你的歌喉……”
忍无可忍,她正要开口将他的伪装撕破,他却回了头接上方才的话:“只是我的目的之一。”
她对上他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步步踏入阴暗之中,信手阖上两扇门,待他说出下文。
他收起笑容,将身后的藏拙呈到她的面前,“我要你拿着这把刀,从这里救走三个人。”
她盯着半空中的藏拙,眼神露出一丝轻蔑,“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么?救走三个人,换一个将离?”
“你不先问问,救的是何人?”他平静道。
她揣测地看了他一眼,不知其意。
“用这把刀,救你,救我,救将离。”他一字一句认真说罢,将刀再次推到她的面前。
她恍然的眼神从藏拙移向他,慢慢道:“如果这刀,我不接呢?”
“那你绝不可能从我手中带走将离。”他不禁轻笑。
“从头至尾,你只不过是在拿将离威胁我助你逃离这里!”她有些恼怒了。
他却愈发从容:“你莫要忘了,你如今也在妈妈的手上,你要救的不只是将离,还有你自己。我们谁也没威胁谁,只不过都恰巧困在了同一艘船上,互利共赢罢了。你要知道,这刀原本就属于你。你不接也得接。”
她再次看向藏拙时,心想他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选择她?
见她眼有迟疑,他俯视着她慢慢道:“除非,你不敢接。”
他深得阮妈信任,想要离开这竟也是难如登天,只能说明这蜂巢不是寻常之地,要想成功脱身,又该如何?
她略作思绪,确信的眼神一抬,从他手中拿回了属于她的藏拙。
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接着提醒:“妈妈会在午时醒来,从现在开始算,你还有一个时辰。”
“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他旋即断言:“难道你想等他醒来后被他做成人肉柿子么?进来之前,也不到外面打听打听。”
她长睫一翻,满是不屑。
“准备一辆马车,半个时辰后,荒月客栈后的竹林小道上,我要见人见马车!”
凛然交代一句,她转瞬推门而出。
蜂巢一里之外,她抱着藏拙独自站在荒径尽头,双目微闭,风在耳边吹得悠悠作响。
良久,嘶厉的声音刺破万千尘埃越逼越近。
她双目骤睁,藏拙凌空而出,在空中划开几道惊艳的弧度,漫天的针叶哗哗落下,数十个黑衣人如约而至。
“把人交出来!否则,定教你生不如死!”领头的黑衣人沉声宣告,一双鹰眼锋芒毕露,可以想象得出,他们为了寻找她的行踪已是煞费苦心。
她嘴角轻轻一勾,轻笑道:“就凭你们几个还想从我手中要人?哼!做梦去吧!”
话一放出,蹭地一声朝蜂巢的方向奔去了。
领头的黑衣人盯着逃走的身影,已是怒火中烧,大刀在空中一挥,“与我追!”
荒山盆地,漫天的黑影纷纷扑入一片迷雾之中,他们就像振翅的黑鹰滑入缥缈的人间。
“哎呀呀!我的妈妈喂!不好啦!不好啦!”
天降不明物体,石门下的娈童当即吓得屁滚尿流。
很快,蜂巢中陆陆续续涌出了很多结实的打手,他们一个个手提棍棒。
“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简直就是找死!来啊!不留活的!”
黑衣人可没空和他们废话,那边话音未落,他们手里的刀便已经横空而出。
蜂巢因着特殊的地理位置,向来都是易守难攻,盆地外沿只内核,里三层外三层都派有人把手,附近一旦有人闯入,山上的探子马上便会将消息传到盆地里,所以,入到这里妄想生事的人总是半路铩羽,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这里。
显然,这群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将他们打得猝手不及,没有了提前的防备,一切都成了徒劳。
蜂巢之内一片鸡飞狗跳,为了逃命已然顾不及衣着,有的慌乱地冲出红罗帐在长廊上赤裸狂奔,有的被迫摔出栏杆颀长的身子斜斜地坠向楼底,舞榭歌台上尖叫声接连不断,台阶上接二连三的尸体在翻滚……
此时此刻,无论多么名贵的香粉都掩盖不住这世间最是廉价的血腥味,整个作坊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画屏之上,桃花红若点,柳叶乱如丝。
竹林小道上,停着一辆马车。
“放我去救她!”将离斜斜地靠在车内,吃力地抬起手将车窗敲得阵阵响。
“我们既能出现在此,便证明她已经成功了。”苕华玉坐在马车上淡淡道,“你还是省些力气,你给你用的香虽然会使你身无力但对你的伤势恢复却有很大的益处,这功效发挥时间还剩半个时辰,你就暂且忍忍吧!”
“你如何断定她一定会成功?”将离看车外问道,语气里满是不安。
“喜与悲,成与败,从来在人的眉宇之间一颦一笑间都写得清清楚楚,每个人的脸上都印刻着他看过的山走过的路爱过的人。当她站在我面前,我便能读出她的既往,读出她的现状。当她拿回藏拙那一刻,我便知道她一定会成功。”
风中,苕华玉从容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