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拥四周的篝火烧得霹雳作响,绚烂的红光在停滞的肉眼里闪烁跳跃,他们微醺的脸庞越发炽热,将深沉的黑夜浓墨重彩地染成了酒红色。
营帐前,宛若飞出了火凤凰。
风人要她唱,她便解了三千长发,一步步站到了木制的台子上清了清嗓子,那是风人临时搭起准备用来祭献的长条木台,四四方方,甚是宽敞。
站在台上,一双平静的眸子,被火光照得也是清澈如许,蓦然之间,对上了周遭无数只眼睛,它们融在浓浓的夜色里,正散发着一片滚烫的热气。
“下去吧!下去吧!一天做了卖国奴,这辈子就是卖国奴!世世代代都是卖国奴!”
“她是卖国贼!抓捕卖国贼!严惩卖国奴!她是卖国贼!抓捕卖国贼!严惩卖国奴!”
“白饵。十年!我听你唱歌整整十年!我以为你和其他的歌女不同,可我没想到,在危难关头你为了自己还是唱了那首最不该唱的曲子!你记住,雨花台之后!歌者已逝!听者绝不复听!”
她这辈子听过最痛心的话,大抵就是那句,歌者已逝,听者绝不复听。
当那些流言甚嚣尘上,她痛到麻痹,当怀着相同的目的再次站在歌台之上,她还会唱吗?她还能唱吗?
马坨山山脚下有一个很大的山洞,专门用来囚禁仇人的地方,这里最不缺的便是白骨和眼泪。
此时此刻,幽咽声渐渐止住了,一张张忧郁的眼神开始有了些许亮色。
“灵山卫,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
是她来了。
站在被铁栏封锁起来的山洞口循声探望,将离的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惊讶。
她终于唱了。
只是这声音,却教人喜忧参半。
不是怕她唱不好,是怕这声音会中断,待那时,她所有的伪装都会被风人识破,其后果不堪设想。
那瑟瑟的声音宛若一把被人拨弄的琵琶,时而悠扬,时而凝滞,随时都有可能会断弦。
此刻,他竟然替她感到后悔了,他希望她从一开始便不要唱,可这偏偏又不是他最初的答案。
风月场上,他和苕华玉说起了他们在秦淮发生的事情。
苕华玉听了,没有决定让他走和自己一样的路,而是决定帮他们,同时也是帮自己。
当苕华玉要她登上舞榭歌台复唱时,他不顾自己伤口的撕裂,拼了命也要阻止他这么做。
他问苕华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知道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绝大的伤害。”
苕华玉却说,“我这不是害她,我这是在帮她。”
他不明白他所谓的帮,只是坚持反对他这么做,直到苕华玉回过头反问他,“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当她再次站上那个地方,她还会唱吗?”
苕华玉也这样问过他,在他心里,是希望她唱,还是不希望她唱。
那个时候,他没有回答苕华玉,只是默默地纵容了他做下的决定。
自她在舞榭歌台上再也唱不出声以后,他每天想的几乎都是她必须唱,因为他知道,唱歌的她,才是真正快乐的。
那个未说话口的答案,也逐渐清晰。
他仍旧记得苕华玉临行之前对他的嘱托,他说,他希望有一天,他能因着她的歌声再度与他们重逢。
“灵山卫,灵山卫,一草一木皆憔悴。闻说灵山高千尺,难觅一朵红玫瑰。灵山卫,灵山卫,多少情系天涯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片阒寂的天地唱响,她想她应该还能无所负累地唱下去。
“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这漠沧的歌谣于他们太过熟悉,大半的风人竟能跟着她附和起来。
特别是,在这迷人的夜色里,他们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好像真的看到了漠沧的灵山,漠沧的冰原,还有漠沧的一草一木。
为什么眼前的一切会那么得熟悉?
难道说这里并非是黎桑,而是漠沧?难道说,这场苦战已经结束,漠沧彻底征服了黎桑,自此林立九州之巅?
在他们心里,此时此刻每个人的问题不尽相同,但答案却趋向一致。
猝然,有人忽然从人群里站了起来,仰视着苍穹,诧然大呼:“漠沧大捷了!漠沧大捷了!”
军营之中,沙场之上,悲伤有时候不能人人尽尝,可喜悦就像是冬日枯草堆上零星的火苗,一点就着。
陆陆续续有人站了起来,纵情高呼着胜利的口号。
这薄凉的夜色里,喜悦正浓。
篝火映照着的人影愈加散乱,唱歌的女子渐渐退去了单薄的衣裳,月光流水一般从她的香肩流淌而过,一如被他们高高举起的香醇美酒,在他们的嘴角倾泻,湿了喉结,湿了戎装,亦湿了故国的峰峦。
“灵山卫,灵山卫,灵山何处无血脉?且听夜半松涛声,诉说昨日功与罪……”
袅娜的腰肢随风而舞,似春风拂柳,她动情地俯视着不断从四面八方爬到她脚下的漠沧士兵,他们步伐紊乱,时而被同伴撞倒,时而不慎跌跤,他们眼里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得到她。
汪洋大海里的百舸争流,竞赛场上的力争上游,显然有英姿飒爽之人捷足先登。
马乙亚黑,赤裸着上身,螳螂捕蝉一般扑向了觊觎已久的猎物,遗憾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灵动的身姿只在方寸之地一转,便飞到了祭献台的外沿,那里,高架的篝正是烧得最旺盛的时候。
她波澜不惊的眼眸姗姗一顾,秋水剪瞳,道是有情却似无情,暗示着,想得到她,注定道阻且长。
征战多年,他猎女无数,还没有哪只到手的猎物可以不不翼而飞。马乙亚黑深深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同群的鄙夷。
醉意初醒,半空之中,他露出了锋利的爪牙,那是他最后的杀手锏。
咯咯作响的狼牙暴露出了茹毛饮血的欲望,他决定在露天的祭献台上将她野蛮撕碎,这是一个猎冠者该有的样子。
可总有人不甘心,面对马乙亚黑这般强大的对手,他们不愿意将猎物与之共享,这是他们连连吃亏后得出的心得。
很快,便有人率先撕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对风族人来说,赤膊上阵是强者与强者之间对决的最威猛的方式。
今夜的掠冠计划是他们在数日前便密谋好的,他们不能再输给马乙亚黑了,无论用什么方式。
所以,起初是拳头与拳头之间的单挑,后来群起而攻之,再后来连连败退,有人恼羞成怒,违反了竞技场上最大的禁忌,挥起了上阵杀敌用的弯刀。
这样的结果是马乙亚黑怎么也没想的,他已然有些恼怒。不,是震怒,像头狮子一般,毛发皆张。
于是,一场流血的杀戮正式拉开了序幕。
这样的结果,她很是满意。
细微的目光渐次从祭献台的中央移向了不远处的营帐,伺机出手,操起了火盆里燃烧着的火把。
就在这无人知晓情况的情况下,一支张扬的火把,化作了一条长龙,在酒气泼天的夜空划过,飞向了最北端的营帐,也是距离她最远的营帐。
趁着绝佳的机会,她的身姿随即在四四方方的祭献台上转过,左右手各操起一支火把,无数条火龙犹如离弦之箭从她手中飞腾而去,争先恐后似地。
一时间,祭献台上是一场杀人竞技,其上空同样正展开着一场大型竞技。
马坨山下,沦为一片火海。
洞口,单刀破牢门。
将离停在洞门外,回头看了看那些惶恐不安的百姓,眼有迟疑。
“走吧!再不走那些风人就要杀过来了!”白饵回头道,循着他的目光随意地看了一眼后,垂眸之间,发现他的腹部已经染上了一片血色,态度更加决绝:“你的伤口又裂开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被她拉得迅疾,他怔然唤住了他:“白饵……”
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可以听见身后百姓的惊乱的叫声。
那一刻,她的呼吸格外沉重,她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可把我累死了!整整一十八坛酒,满营帐得搬!我我我——这十文钱值得吗?”
张鸭子憋着最后一口气终于冲到了洞口,此时已经累得不行,整个人直接瘫在了地上。“呼呼呼呼呼呼……”
两只发蒙的眼睛一抬,恰巧看到了白饵侧身的背影,“白白白——白姑娘!”
被叫住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几乎要跳出胸膛。
“怎么样!我没给你拖后腿吧!”张鸭子仍旧坚持爬了起来。
“嗯没。”她自然地回过身,淡漠地回应道:“你完成得很好。”
张鸭子开心地笑了,看到将离的那一刻,这才想起了什么,“将离公子!看到我家老板了吗?他在里面吗?”
“在,在!”将离确定地点了点头。
“老板……”转眼张鸭子已经挤入了洞口,“哎呀在哪呀?将离公子……”
“就在——”将离扶了扶额,佯装出一副为张鸭子捏了一把汗的模样,然后居戚戚看了看白饵,“……”
随后,附近靠近山洞的路口都被她用火障堵死,风人被堵在外面丝毫攻不进了,洞中的百姓也陆陆续续成功从小山撤离。
最后出来的是百姓铺子的两位。
“死鸭子!怎么来得这么晚!等得急死我了!这个月的工钱没了!”
“什么???这个月的工钱不是早没了吗?”
“那就下个月下下个月的工钱都没了!”
“啊——”
张鸭子瞬间晕倒在地,不过看到天空中布满的火焰,他心里却开心极了。
“还躺着装死!赶紧跟我回去修整铺子!”
“来啦来啦……”
马坨山下,将离和白饵从夜深人静里走了出来,山茶花一路扑鼻。
“白饵。”
“怎么了?”
“没将漠沧无痕的事提前告诉,是我的——”
“旧事莫提。”她停下来,平静地看着他说:“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
他听之振奋,迫不及待地拉起她的手,尝试确认:“你真的愿意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吗?”
“我觉得苕华玉说得对。成也歌女,败也个歌女,歌女这个身份对我来说时时刻刻都是一种禁锢,雨花台的事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人若想活得自由,就得学会认清既定的命运,放下那些不堪的过往,不去在意那些所谓的荣辱。不是吗?”她回道。
能听到她说出这番话,他悬着的心总算是安稳了。剑眉一展,喜不自禁,“我就知道白饵还是原来的那个白饵!”
“什么意思?”她迟疑着问。
“呃……要我说我也暂时说不清,总之她还是我心目中的那个白饵。不然,如果她只想着救我一个人的话,何必大费周章跟那群风人周旋?以她的能力,混入后方劫走一个人还不容易?”他一边走一边宁静悠闲地说,顺手折下路边的一朵山茶花,凑到鼻尖一闻,直教人神清气爽。
她面色沉寂,顿了片刻,才道:“杀狼人。”
“什么?”他捏住了手中的山茶花,不确信地看了看她。
“风族人杀了我们那么多仇族人,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难道不应该吗?”她理所当然地说出,“我不杀他们,难道真让他们等那位新主将消息传来?”
他的眼神趋于平静,若有所思地走着,后面她说了些什么并没怎么听清。
“但我不知道某些人,从一开始便知道明明有自救的可能,为何会一直等到——”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眉眼里透着怀疑。
“自救?我伤得这么重如何自救?”他当即辩口,脸色因疼痛变得难看,“嘶……这伤口……”
她眉头顿时一皱,满脸皆是担忧之色,忙着询问他的状况。
“没事没事……”
漆黑的道路上,月光敛去,独留一朵山茶花,渐失芳华。
诚如苕华玉说的,他的确想知道,当她再次站上那个地方,她还会唱吗?
他希望她还会唱,一如秦淮的那些旧时光。
而那夜过后,她逐渐确信:
十年前命运选择了她,十年后,就该由她来做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