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山中,四季如春。
二十八岁年纪的柳四娘踩着行云流水般的步子从林雾深处走出,一袭束腰的单薄素衣衬托着她高挑的身材,发髻上简单斜插着三枚银针。
刚刚练完武,天边不见红日,时候尚早,便寻了一处青石暂作休息,杏眼轻抬,遥望远峰,点点雪色映入眼帘,而山中却是处处草木葳蕤的繁盛景象,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睛此刻也泛起了一丝惊讶的涟漪。
时光如梭,一眨眼,山外已经步入了寒冬,祁云山的日子尚且如此,神将司的岁月亦然,细细思忖,她入神将司已经有十年了。
她本是柳州柳神医之女,只因十年前家遭劫难一家人被赶尽杀绝,带着家族使命她从大火之中侥幸逃出,但要杀她的人仍旧不死心,不惜从神将司请派杀手索她性命。
风鸣渡口,命悬一线,她含泪将家事和盘托出,杀手有情有义,不忍痛下杀手,最后决定放她逃走。半个时辰之后,他突然后悔,又决计将她追回,那时的她并没有成功逃掉,而是困在了葬身崖上,被另一批贼子四面夹击,千钧一发之际,他再度后悔,出手将她救下。
那时的她并不知情,对他恨之入骨,恨他不守诺言,故意欲擒故纵设计于她,害得她四面楚歌,以至于,在他于漫天危机中再度出现并带着自己飞出葬身崖的时候,她一副好牙口恨恨地咬在了他的臂膀之上。
由于她的不配合,耽误了他一身的好轻功,两个人被迫从空中摔了下去,由于他的死死相护,她并无大碍,而他却昏迷不醒,身上还受了伤。
崩雷林中,当不远处的追声再起,她才明白,原来是她错怪了他,想来,他为了救自己不惜与雇主相对抗,定然难逃雇主的毒手。索性,以羸弱之躯将他背起,跌跌撞撞,一直跑了好几里路,才侥幸逃脱贼子的追踪。
山洞之中,待他醒来,千般愧疚与悔意之中,她有幸与他相识。
此后,虽是九死一生,但他总是第一时间冲在她的前头,为她扫除锋芒,带着她一次又一次地脱险。
一月之后,她说要北去花都完成使命,他说有宿命在身不能远送,于是他二人分别在梨花雨亭,临行前他赠她随身佩刀作留念,她约定十日之后,她使命完成便故地重游,等他重聚。
只是十日之后,她没能在梨花雨亭等到他,梨花雨亭外的梨花客栈中她度日如年,朝夕只与佩刀作伴,接连十日都未等到他前来赴约。
直到有一天,一名与他长相颇似的少年郎出现在梨花雨亭,将他的死讯传来,她才知道了一切,原来他从一开始就骗了自己。
她不甘心,决定去挑战神将司残酷的命则,还他一个公道。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得知神将司女主虬姝夫人会途径飞鹤小镇,驿站中,她提前买通店主,设下毒蛊之计,只是毒蛊并没有要了虬姝夫人的性命,她便将计就计,化身江湖郎中,在店主的配合下出面为她解毒,再伺机取命。
然而,她的计策没有成功,还险些命丧她手,千钧一发之际,她跪在她身下,求她饶自己一命,并愿意赌上余生自由常伴她侧,为她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神将司红妍山洞之中蛰伏三载,她想她终于取得了她的信任并且有能力可以杀掉她替将别报仇,只是,后来她怎么也没想到,那桩执念了三载的心事会一点点放下,甚至释怀。
垂眸看佩刀,头顶白鹤振翅飞过,当年往事历历在目,而他的模样印在脑海里注定挥之不去,就像祁云山上的雾,萦绕在山峰几千年,始终不曾散去。
此时,淡淡的阳光不经意间照在了她的脸上,一抬头,已是东方破晓,是时候回竹屋生火做饭了。
暂收佩刀,踩着阳光铺就的繁花小径往竹屋的方向行去,奇怪的是,为何会有一层炊烟聚在竹屋上空?
隐着一重疑惑,她箭步奔入竹屋一看,屋子里早食竟然已备好!
紧接着,她又往东边另一处竹屋冲去,房中竟阒无一人,此时山童捡柴回来,与她打了招呼。“四娘,早呀!”
她赶忙上前问:“十三少主呢?”
“十三少主?”山童放下扛在肩上的柴火,朝屋内看了看,理所当然地说:“十三少主此时不在房中休息吗?”
“不在!”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不在?”山童也皱了眉,道:“会不会去后山练武了?”
听此,她下意识摇了摇头,心想她方才后山练武回来,而屋内的早食也是热乎的,显然是刚做好没多久,将离定然没有去后山。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
青斧岩,轰然一声巨响,一块山石遽然被劈开,一连串小石块顺着陡坡不停地往下滚,一直滚到她脚下。139
见他准备再次运掌劈石,她当即喊道:“住手!”
将离回过头,看见四娘后,旋即从岩上飞了下来,“四娘。”
“将离,你这是为何?”柳四娘正色问。见他陷入了沉默,便道:“离开,是吗?”
“四娘,我必须离开这!”将离沉着脸,斩钉截铁道。
柳四娘叮嘱:“你的元气刚刚恢复,亟待调养,哪也不能去!”
“我必须见到她!”将离看向四娘,双目含星,央求道:“我与她,快有一年没见了!四娘,你放我走吧!”
柳四娘迟疑了一下,道:“当你醒来的时候,我便告诉了你,她在梅海的锦龙客栈,她很好!半年前,她得知你远赴了东狸后,让我托话给你,说她会等你回来,勿念!你现在要做的,便是将身子养好,山外的一切无须过问!”
“四娘,这几日我已经恢复得很好了!身子已无大碍!”将离发自内心地说:“现在我必须亲眼见到她我才安心!跟她分别了这么多个月,这些日子,对她来说,每一天都是一种煎熬!如今我已经醒了!我又怎么可以再继续骗她?怎么可以留她一个人在梅海饱受煎熬?”
柳四娘暂时没有说话,听着他说的这些话,此刻在她心里就跟刀刺了一般,而将离则换了冷酷的神色,又道:“此外!我还要回神将司彻查那日在普陀崖迫害我的蒙面人!其幕后之人真正的目标绝不在我,而是在神将司!如果我不能及时查出幕后之人,神将司必然会面临一场浩劫!”
听到他说要回神将司,柳四娘心中一颤,当即看向他,道:“不可!你此时绝不能回神将司!”
将离眉心一皱,看着四娘,满脸皆是困惑之色,问:“四娘……这是为何?难道四娘……木屋中,四娘告诉我,十年前,你我在梨花雨亭一别之后,你独自来到祁云山,选在离神将司最近的地方,只为默默守着我九哥的亡灵,这一守,便是十年!四娘也说,只要神将司在一天,四娘便会在这里守一天!如今神将司已经危机四伏,四娘不想看它得救吗?”
“对,我会一直守着神将司,就像一直守着将别一样。”柳四娘回过头,朝将离摇了头,“但,你现在不能回神将司,绝对不能!”
“四娘!我不明白!”将离失意地转了身。
柳四娘知道如果不说破,他是不会罢休的,便告诉他:“因为神将司追云令的十三少主已经死了!神将司已经没有将离这号人物了!”
被这话一惊,将离当即回过头,惊愕地问:“你说什么?!”
柳四娘侧过身去,解释:“数月前,我无意间在山涧遇上了一位神将司的人,才得知了此事。那天,你坠下悬崖,九死一生,是我及时将你的尸体带回了木屋,而神将司的人定然认为你已经死了,所以神将司才会传出你的死讯。”
“如果是这样,那我更要回神将司,追云令没有一杀,定然岌岌可危!”将离忽然想起了将敬。
“将离!你历经这场死亡,难道还不明白吗?”柳四娘忽然很不放心地说:“神将司一直有人想要加害于你,这场死亡对你来说,何尝不是一种保护?要你死的人都以为你死了,这样的情况下,你才是最安的。”
“那神将司呢!”
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历经一死,你应该更要学会懂得保护好自己。以前我只想着这样空空地守在这,现在我不是空空地守着了,生前将别最在乎的人便是你,我想我得保护好你,保护他最在乎的人。”
她蓦然看向他,认真道:“将离,我想你九哥也不愿意再看到你去冒险,答应我,不要这么做好吗?你也别忘了,锦龙客栈,还有在乎你的人在等你平安回去……”
有些话说出口,她终是于心不忍。
将离沉郁了半天,不解地说:“难道我要一直这么藏着吗,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那颗毒瘤在神将司蔓延吗。”
“神将司要回,但不是现在。”
“什么?”
柳四娘正色道:“眼下,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
将离不解。
“将别余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查出你们父亲当年真正的死因。眼下,是时候由你来担起此重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