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气更好。
漠沧无痕抬手支额,斜卧于龙榻之上,是一副困倦乏味的神情。
整个风华殿十分安静,只有风吹珠帘的声音。
他星目微闭,瞥了瞥殿中静候之人。
她倒是十分精神,万分细致。
须臾,他目光流转,斜斜地望了望窗外,落花成雨,叶似蝶飞,不由得感念道:“起风了。”
白饵看了眼漠沧无痕,继而落下手中笔墨,行云流水将身离开玉蒲,准备去掩窗。
漠沧无痕却道,“不必。”
许是角色代入感太强,白饵欠身以请,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春寒未散,陛下当保重龙体。”
听之意外,漠沧无痕忍不住看向她,眼神中透着淡淡的质问:“你这是在关心朕吗?”
听来唐突,白饵眼中顿露惊讶之色,接着软声细语地回答:“关心陛下,乃是妾身之责。”
他久久地看着她低垂的眉目,似乎在等待什么,那些忍不住想说的话,最后变成了几个平静的点头。
目光飞快地迂回至窗外之际,眼底闪过不易让人的察觉的失意,他眉目舒展,朗然道:“眼下正是风起花落之时,料想雪园早已一片白雪纷纷的盛景……你去后殿取朕的羌笛来!”
闻言,她目光一抬,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他唇角微勾。
……
雪园,梨花胜雪,于空中飘飘摇摇。
他与她双双漫步庭中,忽然道:“昨夜灯火熹微,未能清楚地看清你的表演,今有幸遇此良辰,你不妨再舞一曲吧!”
一路沉默相随的白饵,终于在这一刻抬了眼,忍不住环顾了四周一眼,失言,“现在?”
他立马便捕抓到了她眼中的疑惑,淡淡问:“有何疑虑吗?”
“妾身不敢。”她连忙欠身请罪,紧紧地盯着地面上已经铺满的一层落花,白皑皑的。
“你莫担心,朕会以羌笛为你伴奏,你只管尽情歌舞!”漠沧无痕道。
她双目微闭,心中顿时忐忑不安。
于燕温婉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讨取君心的绝佳机会,可对她来说,却有着涉险之疑。
犹记,青坡之上,大雪纷飞,他二人凭借着一曲《古相思曲》于茫茫人海再度重逢,青坡之上,他笛声款款,青坡之下,她纵情歌舞。
而今……
望着漫天飞落的梨花,一时间竟教人心绪如麻。
漠沧无痕究竟想要干什么?
究竟只是他一时兴起,还是……燕温婉的身份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
揣测之际,漠沧无痕已行至亭中,“你可准备好了?”
她旋即回过神,按耐住所有的纷乱,微微侧鞠,硬生生挤出一笑,似是被风吹皱了一般。
紧接着,他朱唇轻抿,一双湛蓝色的眼眸如月下一河潋滟的水,清澈而深邃,似有波光在跳跃,一刻也未从她身上离开。
此曲独奏多年,终是等来合曲之人。
大风也有情意一般,忽地卷起满地梨花,将整个雪园渲染得如痴如醉。
荡人心魄的笛声轻扬而起,她纤足轻点,衣袂澹澹扬起,宛若凌波仙子,纤细的腰肢柔软如柳,婀娜多姿,眼如秋水,顾盼生辉,媚意荡漾,小巧挺立的鼻梁远远一看似有流光,细致的嘴唇上泛着一层诱人的光,开口一句“君似明月我似雾”,便从一抹惊艳的笑开始了……
她满脑子皆是昨夜清河河畔,宫女们初次排练时的场景,婉转的歌喉加上曼妙的身姿,应上着纷纷扬扬的花瓣,那些从指间流露出来的美丽,丝毫难掩,就连漫漫青丝也飘舞起来。
就在她舞得忘我之时,那笛声忽然止住。
这算什么?
戏唱到一半,被人抽了台子?
她姗姗回了个眸,玉指间还叩着几朵花瓣,正想问他为何停了,他手中羌笛刚刚放下,抬声道:“燕才人,错了。”
“错了?”她小声问,定格住的舞姿开始有些僵硬。
错了吗?
忽然,亭中之人满是坚毅地点了点头,不免教人有些惊讶。
这般小声,他也听见了?
须臾,那笛声骤然转急,她从容不迫地衔接而上,朱唇嫣然一绽,唱出:“相思苦,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广袖半遮容颜她以右足为轴,轻舒长袖,娇躯随之旋转,愈转愈快,忽然自地上翩然飞起,玉手挥舞,仿佛所有的花瓣皆听命于她,皆随之而舞,直到亭中再次传来——
“燕才人!你还是错了!”他步出亭中,眉心紧紧皱着。
一再出错,不免有些惊恐,白饵旋即止住所有动作,连忙欠身请罪:“妾身不才,还望陛下严厉指教。”
她求贤若渴地望着他,他却面不改色,态度严谨地告诉她:“你不需要人指教,你知道的!”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他手中羌笛再次扬起,信誓旦旦看着她,炯炯有神,“再来!”
笛声不等人,她旋即接唱:“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那仿佛是个魔咒,任凭谁也打不破。
他眼中满是不信,不再停下来提醒,而是加急着步子近身演奏,有多少次的转身回眸,便有多少次的四目相对。
漫天的梨花像被撕破的棉被,下得毫无头绪。
他步步逼近满腹心事皆在笛中,她却因一错再错心生惶恐,迫不得已节节败退。
一场旷世合奏,愈演愈烈。
直到梨花落了满苑,天空刮不起一丝风。
“陛下,曲终了。”
一曲闭,她静候一旁,余光细数三两落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枝头。半晌,身姿稍拔,复开口问:“陛下,您怎么了?”
他蹙着的眉头微动,寂寂的眼神,掠过满地的萧然,始终没能抬起,“……朕乏了,回殿吧!”
白饵不遑开口,羌笛落到了自己手中,在抬眼,漠沧无痕早已转身离去。
未几,雪园,唯她一人独立,思绪靡靡。
目睹手中羌笛,眼中竟不是躲过一劫的喜悦与安然,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叹此济济寰宇,能将此曲演奏得这般炉火纯青之人,除他外,恐难寻第二人……
在离开雪园返回风华殿的路上,各种或艳羡或崇拜的目光纷纷从四面八方投射到她的身上,许多当时躲在暗处目睹了整场表演的宫人一个个为之刮目相看,更有人小声议论,说她是白饵再世。
可世人又怎知,眼前之人,便是话中之人?
余霞散成绮,一抹抹斜阳尽揉碎在晚风之中。
漠沧无痕负手立于窗台,眼中是簇簇紫阳,晕着淡淡的七彩光圈,粉的似霞,白的像玉,紫的如烟,令人好不疼爱。
“你可知道,朕为何要在窗外植那么多紫阳花吗?”
白饵随着他的视线,目光轻移过窗外的紫阳,从容不迫地回道:“回禀陛下,妾身听常大公公说,景帝在时,宫中便植有此花,因其色泽鲜艳,耐观赏,曾引无数墨客诗咏,比如,‘正是红稀绿暗时,花如圆玉莹无疵。何人团雪高抛去,冻在枝头春不知’,又比如,‘洁身自拥翠枝寒,遗得春魂寄素颜’。”
她本想再比如下去,漠沧无痕紧凑的目光忽然转到她脸上,信誓旦旦地说:“看来燕才人对此花了解颇多啊!”
这话虽是赞许,可浑然听不出那个味儿,她只能讪讪一笑。
未几,漠沧无痕忽然坐到榻上,一本正经地开口道:“做学问的,必然明白‘亲口尝梨知酸甜,亲身下河知深浅’的道理!那就请燕才人给朕讲一讲在你过往的经历中令你最难忘的一段有关紫阳花和你的故事吧!”
他嘴角勾起,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笑意。
白饵顿时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本想从中转圜,不料榻上之人再次发话,神情严肃,语调赫赫。
“你记住一点,在做学问上,朕不想听到任何假话,亦容不得你半分虚构!”
显然,已经来不及。
“妾身遵旨。”
这边欠身遵照罢,白饵便小心翼翼地移步至榻前,脑海里又是思绪沉沉。
紫阳,最难忘?
她还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更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仇人面前,谈起另外一个人。
榻上之人,满目端详,她则侧立一旁,双目微闭,好不心疼。
“我和他的故事,要从一次误会说起。”
“当时我满大街寻找盗窃荷包之人,说巧不巧,正好看见那蟊贼当街再次作案。”
“我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将他逮了个正着!并将他数落的体无完肤……”
“可他却丝毫没有愧疚之色,直到擒拿大蟊贼的捕快出现,我才知道,原来他不是盗贼,而是与盗贼斗智斗勇的热心之人。”
“他一番诚恳的解释之后,我明白了他的苦衷,理解了他盗取荷包是无奈之举。”
“他为了向我道歉,扬言要给我一个惊喜……”
“我满心好奇地听着他的号令,闭上了眼睛,直到耳边乍然泛起了他灿烂的笑声。”
“是一束紫阳花。芳香四溢。一时间,教人喜不自禁。”
“他好像很在乎我的感受,很直接地说,他完全感受不到我对这个惊喜的喜欢。”
“我……”
“也许我本身就不善表达吧!喜欢就是喜欢,没有过多的言语。”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根本不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
“于是,我便一字一句地跟他说起了紫阳。”
当她说出这些话时,眼神几乎是望向窗外的,是遥望,也是怀念。
是应答,也是羞辱。
虽然她与李相逢的这段故事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可当向人说起之时,眼底、心底,还是会忍不住流露出相同的情愫。
与此同时,漠沧无痕早已听得一脸阴沉,双目不知是何时闭起的,也许是唇齿紧锁的缘故,侧脸竟似刀削!看着令人不敢靠近。
而她却浑然不知,榻上之人是何感受。
就在她情真意切到极致,以至于情绪一度陷入低迷之际,他双目忽然睁开,满是阴鸷地盯着她,语调愈发低沉。
“那你一定告诉了他有关紫阳的三种花语吧!”
闻言,她心跳蓦然漏跳了一拍,整个人一下子从自我当中拉回。
迟来的眼神刚刚与他有半点交集,转瞬便因内心复杂的情绪逃避开来。
她紧紧盯着一双龙靴,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他却步步相逼:“容有半分虚假,朕决不轻饶!”
积威之下,想要全身而退,万万不能!
她点了点头,“妾身说了。”
“好!”
他简直满意到极致!
龙身不可操控似地向前一倾,试图对上她断断续续不敢抬起的眼神,一字一句命令:“朕要你亲口当着朕的面再讲一讲!”
自他说到那三种花语开始,她便知道,最忌惮的事要发生了……
“第一,紫阳历经雨雪风霜,凌寒而开,预兆冬残春近。”
那几乎是同一种声音在他耳边回荡起。
场景不是比冰窖还要冷的风华殿,而是比炉火还要暖和的亡奴囹圄!
“第二,紫阳簇拥而生,几度凄风苦雨中,难免会有分离,但其花瓣终紧密相连,枝叶亦交相辉映,预兆斩不断的亲情,即便遇到分离,也终会重聚。”
“第三,”
第三!
他在心里几乎是同时和她一起念出。
可那呼之欲出的话,却迟迟没有从她嘴里说出来!
那一刻,许多记忆倒带一般在她脑海里回闪,既寒冷的,也有温暖的,它们明明轨迹清晰,却也发生了重叠、交错……
她就像被这些或喜或悲的记忆操控住的牵线木偶,眼眶刺得通红,却不敢流下泪来;唇瓣微启,却有些喘不过气来……
终于,他再也没有了耐心,咬牙切齿做了最后的提醒,“第三!”
那哪里是提醒,是龙颜大怒后的命令!
终于,那牵线从中断开,她战战粟粟地跌坐在地上,燕温婉也好,白饵也罢,仪态尽失!
而那个向来儒雅随和的君王,此时此刻早已冲冠眦裂,他哪里肯甘心就这么算了,不顾一切地扑身而下,跪在她面前试图扶起她的双肩,势必要得到那个答案:“第三是什么!你说啊!朕命令你说!”
她深埋着脑袋,两眼因惊心褫魄不敢睁开,直到双臂被他抓得生疼,身子才被迫拉起半截。
再抬眼,四目相对,已是泪脸满面。
“陛下恕罪,第三,妾身忘记了,妾身真的忘记了!”
恍惚间,他定在了那里,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满眼皆是不信,直到她的两臂从他掌心抽离,颤颤巍巍的身子爬退半截,一个劲地磕头乞饶。
紫阳花第三种未说出口的花语,你还记得吗?
无数次临窗注目,他曾无数次这样问自己,也问她。
而今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答案。
漠沧无痕撑着榻沿,缓缓起身,心中感念,或许他忘了,过了寒食,也该暮春了。
他终究忍不住再看了地上之人一眼,眸子里满是失望,一遍遍质问着,你怎么可以欺君,怎么可以……
他说过,在做学问上,他不想听到任何假话,亦容不得她半分虚构。
可她必须申辩的是,至始至终,她没有半分虚构。
紫阳花,第三种花语,从一开始便未说出口。
只是,曾经是未说出口,而今,是说不出口。
……
听闻殿中盛怒,马上便有太监跑进来,手中拂尘握不稳,两眼左右一扫,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陛,陛下?”
漠沧无痕看了那太监一眼,随后目光落下,眼神斜视了身后一眼,若有似无。
白饵紧紧地盯着眼前投射在地面上的倒映,心中一股所有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的紧迫感,雷霆万钧。
直到殿前传来,波澜不惊的声音。
“宣,宸妃。”
太监估摸了四周一眼,探着脑袋问了问:“在这吗?”
“不,瑞安殿!”
太监一听,先是怔了怔,“奴才领旨!”
随后,麻溜地摇着拂尘出了风华殿。
到这会儿,白饵才暗暗松了口气。
“你且起来吧,摆驾,瑞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