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前。
酉时的梆子刚刚敲过,外面的天还是亮的,卫国公府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却已是华灯初上,偌大的亨利园中一片人影散乱,座席越坐越满。
不敢不赏脸,午时的宾客皆未离去,在卫国公府欢畅了一下午,直接赴了第二场宴会。
卫峥嵘围在丝竹管弦之中喝得苍颜颓然,就在这个时候,吕不为忽然挤入人群紧着一副神色附耳说了什么……
那扯着血丝的眼眶里,两颗眼珠子蓦然一瞪,如雷轰顶一般,卫峥嵘是彻彻底底地醒过来了。
鸿运轩中,从刑部快马而来的士兵早已在里头等得脑门发热,见卫国公来了,赶紧主动迎上去长话短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千机贼!他怎会与绮罗坊的李记扯上关系!?”卫峥嵘甚至有些急糊涂了。
那士兵不遑解释,直接拖出重点:“总之那是君主特派的钦差!我家大人应该是怕一个月前刑部大牢换囚一事东窗事发,才命小人前来禀报郎主!”
像是恍然意识了什么似地,吕不为灰白的瞳孔盯着半空蓦地缩了一缩:绮罗坊!李记!李璞!
脸上蓦然一副大事不妙的神情!
约莫一个月前,同样是在这间书房。
那天他向往常一样来找卫国公对账,卫国公不经意间提了一嘴。“吕不为,你在外面跑得多,走南闯北见得也多,这一路可有听说什么稀世珍宝?”
“稀世珍宝?”吕不为带笑的眼睛在这间书房里简单溜了一圈,“郎主,这天下的稀世珍宝不都尽入您的囊中了么?我这一路上的确是见了不少价值连城的宝贝,呵,但真没法跟您这里的比!”
早些年,卫峥嵘总会通过各种渠道,淘一些宝贝回来,而且还是一个顶一个地贵。到了这两年,压根不需要出手,他只要坐在国公府里便会有大把大把的宝贝送到他手上。
一年一年的堆,偌大的鸿运轩不知不觉便成了一座金屋。
卫峥嵘靠在那金色的卧榻上,顿时摆了吕不为一眼,显然不满意他说的话,这会儿阖着眼睛一边捏着额头一边说:“这次我要些与众不同的!老夫人的寿辰快到了,不出所料,今年宫中一定会大办一场,我这个做长子的,绝不能失了礼数。”
“诶哟!”被卫国公口中的三字一惊,吕不为身子一僵,面色瞬间变得恭敬起来,嘴也闭严实了,生怕再说错话。
“我说老爷为何最近愁眉苦脸的,原是为了这事忧心呀,”
小妾鲍蓓儿将斟好的茶盏递到国公老爷手中后,便换了个姿势,不徐不疾将膝盖挪到国公老爷身后,胸口慢慢倾斜,轻轻伏在了他一边的肩上,酥酥软软的。
十指纤纤从丝滑的袖口伸出,开始照着他的太阳穴,手法娴熟地揉了起来,继续轻轻柔柔地说:“既是献给太皇太后的珍宝,您怎么可以问吕不为呢,能指望他那双沾惯铜臭味的手拿出什么清新脱俗的宝贝?”
被忽然取笑,吕不为倒是没太在意,只是趁机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压在卫国公肩上的东西,一副有贼心没贼胆的鼠样,心里痒痒的……
听着宝贝儿的话,卫峥嵘眉梢顿时若有似无地挑了挑,忙偏头问:“莫非,蓓儿有了什么好点子?”
现在才想起问她呀?鲍蓓儿翘着眼神,半晌才开口:“蓓儿早些天听闻三天后,有一艘极其华丽的画舫要登入冬海,去往美丽的莘莱女娥国,这艘画舫上所运的,可都是献给莘莱女皇的绝世珠宝呀!”
“献给莘莱女皇?”卫峥嵘那深沟眶里顿时闪过一丝好奇的光。
“可不是嘛!”鲍蓓儿又说:“那莘莱女皇都快六十多的年纪了,人家至今还是一副容光焕发、青春永驻的仙子模样!”
倘若能到那画舫上参观一二,或许能选出几件适合老夫人的?
卫峥嵘顿时在心中暗忖,脸上忽然有了笑容。
似乎读出了他心里的小九九,此时的鲍蓓儿不禁皱了皱眉头,抿着唇角冷叹一声:“若能得到那画舫上最美的宝贝,定能在寿宴上大放异彩!只可惜,这艘画舫上最美的宝贝太名贵了!可望可不及呀!”
“哈哈哈哈!”卫峥嵘顿时就笑了,“这世上还有我卫峥嵘买不起的宝贝么?蓓儿,快说说,是什么样的宝贝?”
“是一块流光溢彩的珠玉!可美了呢!”鲍蓓儿一脸的憧憬。
吕不为猜到卫国公下一瞬便拾吩咐自己去办这件事,立马开口:“郎主,可我听闻,这艘画舫是莘莱女娥国的女尊凰船!所到之处,方圆三里不得有船只靠近……而且若非得女皇特召,闲人是不能登船的,像我们这样的商人,就更没资格了……”
“哎呀你傻呀!”鲍蓓儿一脸不耐地朝那粗人抛了个鄙夷的眼色,说:“冬海是哪国的海域?那是咱们黎桑的海域好吗!它凰船又如何?那不也得停泊靠岸,过市舶安司查验这一关?冬海市舶安司的市舶差使又是何人?”
那声音骂在他身,软在他心……吕不为肆无忌惮地硬着脖子直溜溜地盯着她,整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几乎没听见心肝宝贝说了些什么!
卫峥嵘蓦然拍了拍案,心中大喜,遂一脸正色吩咐吕不为:“吕不为,即刻传信给冬海市舶安司的市舶差使——滕王舸,务必让他拿下这块美轮美奂的珠玉!你告诉滕王舸,五天后我必须见到它!”
秦淮离冬海不算远,不出三天,那块珠玉便到了卫国公的手里。
就在卫峥嵘端详着掌中之宝赞不绝口时,一旁的鲍蓓儿忽然看出了端倪,忙道:“老爷,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了?”卫峥嵘回头看了眼她,“有了这块绝世美宝,寿宴之上,不仅能讨得老夫人的欢心,还能赢得满堂喝彩!定了,就是它了!”
鲍蓓儿摇了摇头,略带指责:“老爷呀!您是被这美玉一时迷了眼还是冲昏了脑呀!您何不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倘若这美玉被人知道您是暗中托冬海的市舶差使得到是手的,岂不是要出大事!?市舶差使僭越职权以权谋私可是大罪!这要是查起来,以前那些偷渡的事怕是全要被一件一件抽出来!”
“呵!滕王舸他没那个胆!他办事我向来放心,不会出问题的。”卫国公确信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鲍蓓儿有些心急,又劝:“有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既然要讨太皇太后欢心,蓓儿这儿倒是有一个既是两全其美又是锦上添花的法子!”
“哦?”卫峥嵘看了眼掌中之玉,已是绝世之美。有些不信,遂问,“还能锦上添花?”
鲍蓓儿淡淡一笑,道:“传言昆山有一奇人,能点石成金,不光是石头,所有的玉到了他手中,便能千变万化,巧夺天工!你看是弹丸疵玉在手,一夜之后,江南百景尽在掌中!”
“竟有这等神人!!?”卫峥嵘听得两目痴呆,忙问:“蓓儿口中神人究竟何许人也?”
鲍蓓儿看着老爷子,不疾不徐淡淡道:“他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昆山芙蓉手——李璞!”
“李璞?”卫峥嵘不禁低头看了眼掌中之物。“蓓儿是想请这位昆山芙蓉手将这美玉变化一番?”
鲍蓓儿点点头。
接着,卫峥嵘便命人寻来吕不为吩咐他去打听这位昆山芙蓉手的踪迹。
很快,便有了结果。
“找到了!郎主!”吕不为气喘吁吁地跑进书房,慢慢说:“郎主,此番寻找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得来全不费工夫呀!”
“废话少说,人在何处?”卫峥嵘盯着吕不为问。
吕不为调了调气息,道:“在,在刑部大牢!三日后便要开刀问斩!”
“什么!?”被这样的答案一惊,卫峥嵘愣了愣。
吕不为慢慢道来:“据可靠消息说,早在五年前这位昆山芙蓉手便从江湖上消失了,后来一经细查,才知,五年前因为‘乌金一案’,李璞被官府贬至秦淮收押于天龙寺,从那时起,李璞每日则以铐链加身于寺中服役,泯然众人。就在半个月前!天龙寺中连犯三桩命案的不是旁人,正是李璞!”
“如此说来,这李璞已是将死之人,已不得其用?”想到这里,鲍蓓儿顿时轻叹了一口气,满是遗憾,“可惜了,这江湖上从此再无昆山芙蓉手这号人物……”
“这有何难?”卫峥嵘忽然满是信誓旦旦地道。
鲍蓓儿正欲流泪,一听这声音,忙抱住老爷子的手,“老爷可有法子!?”
卫峥嵘昂了昂下巴,示意吕不为,“去,把刑部的单九思叫来。”
刑部暗中换囚之后,李璞便自毁了半张脸以学徒李一的身份跟着瞎老五在绮罗坊的窄口巷一家石雕铺子——李记活了下来。
早几日偶然听坊间的客人在传,秦淮近日在抓一个飞天蟊贼,说他本事有多大多牛,神乎其神的,还说他偷了不少宝贝……
天知晓,这件事竟能和冬海上经过的莘莱女娥国的女尊凰船联系起来!
这都是后面要防备的更复杂的事了,眼下钦差查案查到了绮罗坊的李记,郎主与单九思暗箱操作刑部换囚一事一旦被查出,这把火只怕要烧起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吕不为忽然急中谋智,道:“郎主,眼下时间紧张,我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一箭三雕的法子!”
那一刻吕不为忽然不慌了,心中咯咯一笑,锦霓坊的诸葛秀秀,终于要栽到皇尚坊的手上了!
鸿运轩的房门忽然被敲响,就像一只半夜的鬼手……
卫峥嵘和吕不为目光一跳同时看向了门上的糊影。